赵煊蜷在坤宁殿的侧阁旁边,这座小阁是赵煊从前住的地方,床还很小,赵煊根本无法睡下,因此只是将头枕在床上,整个人坐在地上。
月光从门扉处泄漏一丝,持盈才看清他的形状。
他借着月光的记忆上前,轻轻推了一把赵煊的肩头。
赵煊已经睡熟了,模模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乘月而来,衣袂临风,竟如仙举,他只记得自己睡在母亲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一时之间泪如泉涌,哭道:“娘娘,是娘娘来见我了吗?”
持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赵煊已扑上来将他满怀抱住,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哇哇哭道:“娘娘,我好难过!”
他一时之间竟然被赵煊的哭声感染,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成为自己的妻子去安慰他,紧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赵煊难过的源头。
可是不这样能怎么办呢?总有人要在东京镇守的。
他必须要让赵煊守在这里,不然他怎么走?赵煊要是跟着他走了,他就得让赵焕监国了,如果东京城……那东京城若是保住了,赵焕之威望必然如日中天,他怎么回来,即使赵焕心中是真心爱戴他这个父亲,那赵煊又怎么回来?
他总不能盼着东京城覆灭,祖宗陵寝衣冠文物全部被人掳掠而空,自己在南方另立个朝廷吧?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他留在这里,让赵煊去南方。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自己的身家性命是那样金贵,若非万不得已,岂可付诸于他人之手?
因此,他只能不说话,抱着赵煊,轻轻地拍他的背。
赵煊很快就反应过来,死人是断不可能复生的,他脸上犹然带着泪痕,便去摸索对面之人的眉眼,他疑心是哪位守殿的宫娥,如同巫山之女见襄王那样给予了他一个怀抱。他平生陡然起了一种欲望,想将这位不知名的宫娥纳为自己的侍御。
而跟随他这念头一起来的是一声惊雷:“大哥如此思念母亲吗?”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父亲微凉的,沙哑的声音让赵煊如同遭受雷殛一样呆在原地。
持盈索性也坐在地上,地砖是凉的,透过衣料渗透进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发抖,他见赵煊不说话,便温声道:“他们找不见你,很着急,我就猜你是想母亲了。”
他悠悠地一声叹息,仿佛很爱这位发妻似的:“我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姐姐伤心欲绝,自请去守陵。那一天后,直到她死,我都再没见过她——大哥,你娘娘去世时,曾拉着我手说,要我想想自己的身世,多多地可怜你,这些年里,我没有一日忘记的。”
赵煊心里只有一片冷笑,方才的那一点对于陌生宫娥的懵懂而旖旎的情愫叫他更为自苦自弃。他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三岁失去了父亲,五岁失去了母亲,分明和我一样难过,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现在你只是有求于我了,才对我这么好的!
可赵煊不得不承认,这样喁喁的关怀,让他几乎迷乱了神智,他想借着月光看父亲的脸,又想问问他的手臂还好么,但最终还是无言,他怕自己开口,就松出
但持盈几乎恳求地:“咱们说说话吧,啊?”
赵煊还是抿紧了嘴,不说话,他只唯恐自己泄出一丝气来,而持盈挽着他的胳膊,毫无父亲的尊重仪态,他平生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小意温柔地讨好过谁,最柔情的时候无非就是给了嫔御与娇儿,他便如此对待赵煊,像哄孩子,或者哄妃子那样:“你连和爹爹说话也不肯了吗?”
他借着月光捧赵煊的脸,黑暗里面他们两眼对视着,持盈小心翼翼地呼唤道:“——辰君?”
他这样凄凄惶惶的,好像一只鸟,或者一朵花,被风雨浇透,有说不尽的苦楚似的。赵煊恨他逼人都逼得那么可怜,好像是自己在拿乔一样。
甚至还叫了他的小名,尘封已久的,自母亲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的小名。
这样的用尽手段。
他禁不住泪流:“爹爹……”
持盈见他态度松动,立刻把他抱在怀里,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但要你肯即位,使京师稳固,旁的事爹爹都答应你,好么?”
赵煊微微动了动,持盈的力气并不大,也许是和他不亲近的关系,抱也只是虚虚地环着,赵煊觉得这怀抱犹如清晨的露珠,只待日出便要消散,他闷闷地问:“金人凶残,若是真的攻破汴梁,爹爹会来救臣吗?”
持盈一愣,他每每说服自己、说服赵煊的时候,都刻意避免金人真的会攻破汴梁,使国都沦陷的事,不然这不就是变相送赵煊去死吗?他只是想要保全自己,他扪心自问,没有一秒钟是要赵煊去送死的。
眼下他并不顾不得这些了,道:“你比东京要紧得多,若有……若有那时候,千万不要他顾,也不要抵抗,只来南边找爹爹,咱们一样做父子,好么?”
他的话是多么动听啊,赵煊即使心里一直在大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等你死了,他立刻立赵焕作太子,也许他会给你一个追封,一个没有用的只给死人的追封!
赵煊埋在他的肩窝处,皇帝身上的馨香混着药味缠绕在他的鼻尖,好像一场绕梁的美梦那样:“那臣若是陷于贼手,无法出逃了呢?”
持盈拍了拍他,不要钱地许诺道:“我出钱,爹爹出钱把你赎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是要发笑了,他若即位便是皇帝,皇帝被掳哪里是可以用钱买回来的呢?但他明知是欺骗,只是皇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问道:“爹爹肯出多少钱呢?”
持盈和赵煊的性格迥然不同,持盈的个性素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而赵煊则是怀揣忧天之心。兵败在即,持盈想的便是先走了再说,宁可做着金人到了东京城下自发撤退的美梦;而赵煊已经在想东京城的失陷了。
持盈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但他觉得怀里的赵煊那样孩子气,只是要他一个许诺罢了,于是说:“他们要多少钱,爹爹就给多少钱,爹爹用金子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赵煊几乎要被父亲虚假的许诺逗笑了。
皇帝的价值是几百万斤的金子、绢布、粮食也不可能换回的。他一个人才多重呢?但持盈仿佛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逗弄,如果他今年是十岁,得到父亲这样的话,早已忘却姓氏了。
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
持盈见他不说话,用力地抱住了他:“不要多想,咱们都会平安的。”
但他说这话时也很心虚,敌人只在咫尺之外,除非天降奇迹,不然谈何平安?怪不得人家说掩耳盗铃,掩耳盗铃,谁第一次读到这故事时不觉得可笑呢?但谁没有掩耳盗铃的时候呢。
而赵煊被他抱着,内心却如同饮冰,他知道自己是肯定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了。东京不可以没有人镇守,让他镇守总比让赵焕镇守好,更何况皇帝原本只是让他监国,现在被情势所逼,竟然要禅让给他了,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了。
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但他要保证自己的权柄牢牢地握在手里,以期待金人退去以后,叫自己能够操控父亲。
如果实在守不住……他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想,刚才父亲的许诺总有一句是真的吧,他并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自己罢了!如果我跑来南方,他也依旧会接纳我;如果我被掳走了,他会把我赎回来。
如果。
他要为这个如果下一道保障。
于是他仰着头看父亲:“可是臣不信。”
听到这三个字持盈简直要谢天谢地,从他和妃子的山盟海誓的套路来看,“我不信”的意思就是要他做一些什么来取信,于是紧着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信呢?”
黑夜里,他看不清赵煊痛苦的眼神,只听到他的声音,融化在月光里。
“我要太师和三哥留在东京。”
第19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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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宣和十六年秋,皇帝赵持盈以“倦勤”为由,宣布将皇位禅让给十九岁的太子赵煊,自此退居延福宫,号为“道君皇帝”。
此时,金军铁骑,已陈于中山之南。
东京城之中的走卒百姓尚不知敌人就在眼前,只是觉得最近出城的马车越来越多,最夸张的是道君皇帝宠臣的蔡攸,为给自己身为镇江知府的堂弟贺寿,竟抬出了二十里生辰礼沿江而下,绵延了半座东京城,比皇帝的帝姬下降时的嫁妆队伍还要长。
而众臣已无心弹劾,留守东京的留守东京,转移家小的转移家小,趁新皇登基党同伐异的党同伐异,忙成了一锅乱粥。
这一天晚上,尚未迁出福宁殿的道君皇帝,悄悄出了大内,提着一盏红灯笼,来至蔡太师府前。
与东宫的小童不一样,蔡太师府的门头对皇帝这张脸熟悉至极,立刻大开中门迎接。
持盈并未马上进去,而是将手上的一盏灯笼给了这门头,道:“把这灯笼挂上去。”
门头不疑有他,立刻招呼人拿来爬梯,将皇帝亲自提来的灯笼挂上太师府的门匾,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遥遥地盯着对面的学士府。
持盈此刻已步入中庭,而蔡瑢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他着一身紫袍,系一条犀金革带,在林立侍从的灯下显得温雅请举,仿佛时光回到从前似的。持盈一时之间看得痴了,呆在原地。
蔡瑢上来拉住他的手,引他到正厅去:“臣早就在想,官家何时要来了。”
持盈涩涩地开口:“元长如何猜到朕会来?”他还是没法撇去这个自称,他仍然居住在福宁殿里,仍然做皇帝,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似的,只要他不收到军报,天下仿佛就还是承平盛世一样。
蔡瑢道:“臣想着,官家去南方前,总会来见见臣的,不是吗?”
话语里竟是个告别的意思,持盈一愣,他今天的确是来告诉蔡瑢让他不要随驾的,日前他早已答应了赵煊——
只是,蔡瑢是怎么猜到的呢?
“你不同我走吗?”持盈问,他环顾四周,太师府的随从仆人们也都面色如常,并没有收拾东西的响动。
蔡瑢看了他一眼,屏退了诸人,他在皇帝面前做主,旁人也肯听他的话。
持盈并不以为忤,反而侍从退去以后,他站起身来到蔡瑢身边,靠着他坐下,复问道:“你不去南边吗?”
蔡瑢微微笑道:“官家来,不就是要臣留在东京的吗?”
持盈被他说中,低敛了眉目,默认了他的话。
在他们的谈话里,蔡瑢经常作为一个主导者:“臣听闻,昨日嘉王进宫,在福宁殿和您吵起来了,是么?”
蔡瑢在宫中遍地耳目,他俩都互相知道,事已至此,持盈已经懒得纠察了:“是。”
嘉王前脚刚哭着出了福宁殿,后脚道君皇帝便下钧旨,说新帝即位,诸皇弟应升一等,加封嘉王赵焕为凤翔彰德军节度使、凤翔牧兼相州牧,看似是升官,却罢免了他身上提举皇城司的实权紧要职位,由新帝的亲舅舅王宗楚取而代之。
只道君一道旨意,赵焕便被彻底打落了夺嫡舞台,朝野哗然,从前附庸的党羽更是惶惶。
而蔡瑢最了解不过持盈:“原本照官家的意思,是预备太子监国,嘉王随您南下,以保万全的吧?”纵然已经告谕天下退位,蔡瑢仍然没有改过来称呼。
持盈盯着蔡瑢,忽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开心还是自嘲:“知我者,元长也。”然而可惜,蔡瑢从不把“知君”这一点用在好处。
蔡瑢便道:“原本嘉王提举皇城司,随官家南下保护左右乃是理所当然,只是现在您忽然罢黜他此职,想必是太子不让他南下的缘故吧?”
持盈只能点头,他和赵煊的那一场密谈谁也没有告诉,但蔡瑢就是能从蛛丝马迹里面猜出事情的原委:“他要你和三哥一起留在东京,他才放心。”
留下赵焕,持盈唯二两个成年的孩子便都在东京了,虽然持盈富于春秋,要子嗣不是难事,但也保证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放弃东京,在南方另立朝廷。至于蔡瑢,皇帝南巡必带的蔡攸,和沿途不少州县的父母官都是蔡氏门人,留住蔡瑢则可以挟制他们。
一看即知是新天子的手笔。
蔡瑢知道赵焕走不了时,便知道自己也难以脱身了。
而另一边持盈又很委屈地垂下眼,同蔡瑢诉苦道:“只他不曾做爹爹罢了,我身为人父,纵然、纵然…又怎么会因为三哥而弃他于并不顾?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若我早有废立之意,何至于等到今日。”
蔡瑢岂不知今日的夺嫡之事,大部分都是他和王甫两个人提着皇子唱念作打,皇帝并没有一日狠得下心去要废除过赵煊,又舍不得打压赵焕,以至于今日,原本按照皇帝的身体康健程度,考虑这些事的确该十年二十年以后,可是谁能做先知呢?
蔡瑢淡淡道:“大哥是恐官家效仿景帝故事吧。”
汉景帝为了武帝即位,杀死了太子刘荣。
持盈大骇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刚辩解完,忽然想到,景帝、武帝、玄宗…多少杀子之事!
他百口莫辩:“我实无此心,纵然他不讨我的喜欢,可他到底是我的孩子!元长!”
他哀哀可怜地叫蔡瑢的字,好像要自证清白似的,他登基将二十年,蔡瑢执政将二十年,和赵煊的年龄几乎等长,他迫切地求蔡瑢证实他的清白。
蔡瑢知道这生于锦绣的宣和天子,实是心软多情,连血也不愿多见——至于他大兴花石纲修造艮岳宫观涂炭生灵的事,便是眼不见则没有了——又如何能对自己亲儿子行生杀之事,于是只摇头道:“官家不该禅位的。”
持盈只觉得悲从中来,顽固如李伯玉都同意了他禅让,蔡瑢为何还要阻拦他?连蔡瑢都认为他要借刀杀了赵煊吗:“元长,连你也误解我吗?”
蔡瑢叹了一口气,看到天子眼里满目的晶莹,心想你如今被冤枉一下就成这副样子,以后不做皇帝了更要如何呢?
他自己被皇帝弄得父子反目,却还要操心皇帝家里的那一笔烂账:“臣实无此意。”
他温和了声气,凑近去,摸着持盈的鬓发:“若是当时臣在官家身边,臣便劝官家直接放弃东京南渡以求天子之全;要么就劝官家组织兵勇号令天下勤王死保东京。哪有这样禅让的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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