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脆直问道:“这诏书你如何肯写?”
“宰执相公若不知此事,臣便写不得此诏,官家另请高明吧!”
“你!”
持盈被他气得站起,又尴尬地坐下,官员不奉诏是清名,他罢黜了就是恶名,还是来日再找由头,于是缓和声气道:“那吴卿替朕寻一位高明罢。”
吴敏赶紧扔出烫手山芋给自己的同年:“臣举荐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李伯玉!”
持盈抓紧了手上的扇子,很想把它砸下去,只是此刻为尽快完成交接事宜,拟诏着赵煊监国并准备南巡事体,实在不容耽搁——倒不是他等不得,他正掐着手指算河东至此的里程呢:“那你去叫他来吧!”
吴敏擦了擦汗连滚带爬地就走了,持盈这才狠狠地将扇子扔下去,蔡攸拾起来,吹了吹不存在的灰,笑道:“他怕招人骂罢了,你将他贬了,我来权兼中书舍人。”
持盈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酸,想起了从前蔡瑢在神宗、哲宗朝时也是承旨的中书舍人,这没来由的想法叫他难过,刻意白了蔡攸一眼,故作无事道:“你倒不怕挨骂!”
他在吴敏面前装得严肃,在蔡攸面前则细细碎碎地埋怨:“我平日待他不薄,竟搬出这些大道理来气我!”
蔡攸乐了,走到他身边给他扇风:“我挨骂与否,难道不是全看官家吗?官家如此厚恩于我,想来他年青史,臣必然和官家永不分离。官家做万世圣君,我便是贤臣;官家做昏——”
官家做昏君,那我必然是那贼子奸人了!
持盈把扇子劈手夺过,打他的肩膀:“不许说!”
蔡攸不知想起了什么:“官家拿这扇子打我倒不心疼,昨日那一万贯一把的扇子却好好珍藏着吧?”
持盈每逢此刻都不说话,他先睡爹再睡儿子,实在是不礼貌——虽然他当年是先认识儿子的。
于是他垂着眼看桌上的砚:“不该叫李伯玉的,他若来,这事怕不能善了。”
对这话,蔡攸哼一声,也不知哼什么。
而君臣二人此刻也没想到,李伯玉来时竟然如此的不能善了。
他带来了一封血书。
持盈看着他双手捧着那片纸过头顶,就一阵的肉紧牙酸,心想当时话赶话被吴敏赶得喊了李伯玉来,早知如此,他宁可去说服蔡瑢,叫他背这骂名。
“凤宾此举何意?”持盈明知故问。
皇帝要内禅南迁,这事绝不能在出发前叫外人晓得,因此内侍也不见一个,而李伯玉就那么举着,也没人替他转呈文书。
殿中剩下三人看来看去,最后蔡攸大呼倒霉,从李伯玉手上接过那白纸血书,捏着交给持盈。
持盈不看:“凤宾可是要阻朕南巡吗?”
李伯玉见皇帝不看他的血书,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苍凉,竟然一声叹气也没了:“臣不敢!”
持盈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松动,立刻长舒一口气,还有余裕关心起来:“凤宾有谏,但与朕说便是,何故自伤?”
他主动下座去搀李伯玉,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的手臂道:“卿为国家献身至此,朕实在感动。”
李伯玉只垂首道:“臣事国尽忠而已!臣不敢阻拦官家南巡,只是臣有一问。”
为求脱身,就是有十问持盈也只能回答:“凤宾请讲。”
“金人猖獗至此,官家却要南幸,不知如何招徕天下英雄,护卫京畿?若京畿不保,祖宗陵庙、衣冠文物,又要如何自处?”
持盈早就有想法了:“朕方才已同吴卿讲了,朕将拜太子做开封府尹,留守东京,处分京中事宜。太子国之储贰,难道不能保全京师?”
李伯玉等的就是持盈说到太子。
即使此刻持盈还搀着他,他也执意跪下,持盈只觉得手上一坠,李伯玉已然矮了半身,他也只能弯腰,不解其意地看过去。
“皇太子监国乃是典礼之常,可如今臣敌犯阙,兵至河东,危急存亡只在呼吸之间,非常之时,如何能守寻常之礼?官家若不传太子以位号,实在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
持盈不知怎么着,愣在原地。李伯玉的口吻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他仿佛听不懂这话似的:“你说什么?”
“臣请陛下禅让!”
持盈才恍然大悟地松开他的手,不可置信、惊怒交加地问:“你是说,朕若要南幸,就得禅位给太子不成?”
而李伯玉犹不自知,或者已抱死意:“官家圣明!”
“朕不圣明!朕是个无道昏君!”持盈怒极反笑,都要忘了国朝不杀文官的规定,“殿前班直——”
“官家息怒!”吴敏拼命给蔡攸使眼色,而后者仿佛眼瞎似的,眼看皇帝已经怒起要杀人了,就只能自己站出来上前,连扑带爬地抱住皇帝的腿请罪,一边还给李伯玉使眼色。
李伯玉上次被罢黜,持盈就说他“不合时宜”,如今要紧关头,更不会退缩。
皇帝同他僵持了一会儿,倒是自己缓过来了,只是脸上仍然被气红一片,咬牙道:“是否禅让,是朕家事,卿不必干涉!”
紧接着他把腿从吴敏手里拔出来,走到自己的桌案边,一手死死捏着案几一角,冷笑道:“你在这里叫朕禅位,不如去东宫问问赵煊,看他敢不敢要朕的位子!”
“太子事父至孝,岂敢有他望?只是事急从权,请陛下三思!”
“朕不必三思。”持盈听他说一句顶一句,气得把涵养扔到了九霄云外,“朕何必三思?萧琮!”
中官萧琮闻声于帘外叩拜:“臣在。”
“去,去东宫把太子叫来——”
而持盈话还未毕,萧琮还未应诺,珠帘便一阵乱晃,陈思恭自殿外急步趋入,五体投地地跪在门槛之前:“官家,军中急报:金人已越中山向南而来,计程十日便至京畿!请官家早做打算!”
持盈只觉得这珠帘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眼前直接一黑,冒起了金花来。
想他前日里还做着收复燕云的美梦,昨晚还想着划太行山而治,却不想他人已经将刀举起,劈在他的河山之上了!
十天,十天!仅仅十个日夜就会叫他的锦绣河山被铁骑践踏干净了!
良久,皇帝空而飘的玉音,砸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去东宫把太子叫来……朕、朕要禅位。”
萧琮颤抖着正要领命而去,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是笔墨砚台、珍玉金器叮铃咣啷砸下来的声音。
他一抬头,发现皇帝竟然在慌乱之间一个踏错,跌扑滚落在阶下。
第16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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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军将树枝绑在马腿之上擂响战鼓,我军以为敌酋有百万之众,不能自守,就、就此溃散!将领王炎死节。”
赵煊来时,便见医官跪在御床前为皇帝施针,皇帝的唇色煞白,一丝血气也无,而脸色更如金纸,显出憔悴枯萎的死相来。
好像秋天的一片枯叶,稍一碾就要簌簌地落成粉末了。
还来不及想金人行军之神速,赵煊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昨日此时,皇帝还在他的床前同他笑语,而此刻,竟如天地惊覆了一般。
“照例抚恤。”赵煊还没有上前见礼,就听皇帝从喉咙间喷出了这几个字来,话音还嗬嗬作响,不知被什么淤积住了,“诸君……国事至此,为之奈何?”
赵煊直挺挺地立在门前,皇帝这话显然不是在问他。情势危急,皇帝寝居的福宁殿里罕见地站满了宰执相公,皆面带哀戚、不言不语。
一时寂静无话,衬得皇帝如同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大哥,你上前来。”
良久,赵煊才听到父亲的呼唤,便垂着头向前,跪在皇帝床前的脚踏上:“爹爹圣躬安!”
持盈的右手手腕还悬着医官所扎的针,他素来爱惜自己的身体,再也不敢妄动,只微微将头偏向外侧,看见赵煊的发顶,他想摸摸这孩子的头,表达一下自己的温情,但似乎也不能够了。
他不敢动他的手,唯恐伤到了根本,影响他的吟风弄月。
他只能尽量温柔了语调,把险恶的真相用甜蜜的外衣包裹住:“皇太子赵煊,仁孝智慧,可即皇帝位。”
赵煊只觉得天降一道惊雷,他猛然将头抬起,父亲的眼神是痛苦而避讳的,嘴唇又强自笑着,他又转头去看张邦昌、王甫、蔡攸、白时中等一帮宰辅大臣,甚至角落里的吴敏李伯玉,而即使是同他交好的李伯玉,眼神里也透露出一种凄怆与惋惜来。
于是他用膝盖向后退去:“爹爹富于春秋,臣不敢受!”
持盈想拉住他,但是没有办法,他只颤抖着嘴唇说:“爹爹已无半边矣,如何了得大事?你不受才是不孝!”说到最后,竟然又咳嗽起来。
持盈下意识要拿右手去捂嘴巴,刚抬起来便被内侍摁住,只能向天将口水呛进去,却好歹咳出了一些潮红的颜色。
他真是狼狈极了,连头发也是乱的,宽袖外袍松垮地披在身上,凝出一节手腕以供施针。而此刻无人在有心思去看皇帝是否衣冠整洁了,一柄刀,一柄马上就要落下来的刀,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现在的皇帝没人管,未来的皇帝正跪着磕头,也没有人去扶。
映入赵煊眼帘的是皇帝脚踏上的祥云图案,恍恍惚惚地想,十九年,十九年,他竟然第一次对我自称“爹爹”——只为了让我留在汴梁,留在这个危如累卵的,和敌人只有十日距离的地方!
那赵焕呢?他想,赵焕会去哪里呢?你又会去哪里呢?
他又忽然萌生了一个臆测,如果,如果金人围城,攻破东京,乱兵之中他死在汴梁,皇帝既不用违背祖制,又可以安安心心地叫他真正的爱子赵焕即位了!
若不是必死之局,手持太阿之柄十九年的皇帝,怎会轻易禅让呢?
而他正臆测皇帝举动时,持盈因见他久久不答话,索性将头偏过去,道:“将大哥扶起来。”于是左右内侍听命,搀住赵煊的两边胳膊,而赵煊受惊似的,仿佛内侍要领他去的不是皇帝的床前而是刑场一样。
“臣不敢!”情急之下,他奋力甩脱两个内侍,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跪下:“臣不敢!爹爹要禅位于臣,臣有死而已!”说着竟然抬头在殿中逡巡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持盈见他似乎要撞柱子,一时之间被吓得坐起来:“大哥!”
天家父子上演的闹剧谁也不能料及,纵然是首倡皇帝禅让之说的李伯玉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大宋的皇位竟然要变成一个烫手山芋,被这两父子推来搡去的。
持盈不顾自己右手上还扎着银针,一拢手将它们全部拔出来,猛然间皮肤滋出几柱血来,众人惊呼失色,蔡瑢想要上前,谁知道皇帝已经下得床来,从旁边的衣架子上取下一条玉带,踉踉跄跄地跑到赵煊面前。
左右内侍如同母鸡一样护在他的左右侧。
持盈来到赵煊面前,揪着他的衣裳,将天子的玉带围在了他的腰上。
银针猛然拔出流下的血顺着持盈的手臂蜿蜒流下,落在赵煊的袍子上。
好像海棠经雪,梨花遇雨。
将这襕裳换作绛纱袍。
持盈的手没有力气去替赵煊系好这寸腰带,他只用这腰带做一个倚仗,几乎是靠在赵煊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你要怎样,才肯即位?”
好像赵煊的拒绝是天理不容,他的劝解是苦口婆心那样。
赵煊怕他摔倒,把他抱住,他盯着父亲的眼睛,那样的疲惫,那样的痛苦,看到他泛白而起皮的嘴唇和陷下去的眼窝。
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么的神采飞扬、那么的美丽。
赵煊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油然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原来他可以在一夕之间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他也要受命运的操控。
如果我做了皇帝,如果我守住了汴京,如果他做了太上皇,如果……
如果我真的拥有了权力。
我想让他哭他就哭,我想让他笑他就笑。
既然你从来、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那我就把我的喜怒哀乐,变成你的雷霆雨露。
他的心骤然跳了起来,持盈见他不再挣扎,立刻将玉带尾穿过扣头,又拉着赵煊的手,摁在扣头处,极恐这玉带脱落似的。
“我老矣,欲将此身托付于你。”他平生头一次,用那样可怜的语气同自己亲生的儿子说话,“大哥即位以后,我便出居延福宫,自此再不问政了。好么?”
好么?
持盈心想,赵煊无非是担心自己空让个名头不肯放权,既然如此,为求南行退让一步有何不可?
而对于赵煊来说,他所震撼的竟然不是即将到手的权力,而是皇帝同他说话时那种可怜的语气以及求怜的神态。
皇帝病得不能支撑,就好像一抹柳叶似的随风荡在他的怀里,好脆弱的皇权,好脆弱的父亲,好像一阵西南风,长长地吹过他的心田。
“臣……”他踌躇着,欲望如野火一般烧过他的心灵。
而另一边,群臣已由蔡瑢首领,向这一对可以说是相互依偎着的父子行过大礼:“臣等愿见新天子!”
被万人顶礼膜拜的愉悦,通过父亲的体温几乎要烧穿赵煊的肺腑,仿佛他父亲交给他的是一座承平的山河似的。他一时之间要忘了金人的马蹄,要忘了童道夫流窜在外的、执掌于他父亲之手的精锐部队,忘了多年来的不公与辗转难眠。
他几乎要答应下来。
然而正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殿外传来了一声少年人的斥骂。
“何瓘,你不认得我吗?!”
这声音正是来自皇帝最为钟宠、爱逾常制的嘉王赵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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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他要大哥继位的时候,直接要太监把御衣(肯定不是现做的,应该是他自己的衣服)给大哥穿上,大哥不敢穿,吓得扑在地上,他就把大哥的佩鱼解开,把排方玉带系上去——最好笑的是九哥(赵构)去金营出使的时候,大哥也给了他这么条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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