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哥?”他揉了揉眼睛,只见才睡下片刻的皇帝额角涔涔地冒出冷汗来,头发都沾湿在了鬓边,蜿蜒得好似一片柳叶。
他爱怜地将这缕湿发别到皇帝的脑后,而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似的,只将右手手臂举起,伸出一根手指来,不知什么意思。
“官家?”他又试着叫,见皇帝还是直愣愣地,便上手掐他的人中,“官家醒来!”
而皇帝还是不说话,蔡攸疑心他是被梦魇住了,不然,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好像傻了似的?两个时辰前,皇帝从他家出发和太子一起驾临垂拱殿顾问群臣,定下了议和、增岁币、同金国划太行山而治的章程。群臣如李伯玉者虽有觉得童道夫望风而逃实为丢脸要求降罪的,也不觉得皇帝的这招做错了。
虽然说的是归还燕云十六州,可童道夫连燕京城都打不下来,能拿上一半也算是不错了。太行山本不属于宋土,和谈若成也算是开疆拓土光耀祖宗,没有白白征讨了——至于金军已至河东十日可望东京,皇帝更是笃定:“他蛮夷小族,能有多少人口?无非是趁边备空虚才得直入,等童道夫回来叫他戴罪立功便是。”众人见皇帝说的这么笃定,扳起指头一算,金军十万宋军百万,十个打一个还有打不过的道理吗?遂将心放回肚子里,高歌官家圣明。
持盈由此散会。
那时候皇帝的精神倒还很好,只有些受了惊吓与凉风。蔡攸原本要冒雨走了,却得陈思恭传唤去了福宁殿,见到了天子为他空着一边床席等他共枕。
蔡攸仍在回味当时的情景,分明是很正常、很温馨的一幕,却不知怎么的,再醒来时却成了这样。
皇帝似乎被人中上传来的痛楚惊醒了神智,良久才从嘴巴里飘出一句:“把它搬走。”
这游丝一样的声音如同天籁,蔡攸沿着持盈举起的手臂看去,那里只有一盏蜡烛,只是这位置摆的不好,身后就是一栋宫灯,被这宫灯一照,蜡烛竟然成了一根粗壮的棍物,将阴影直打在皇帝的鼻梁上。
蔡攸赤着脚下床,将那盏蜡烛移开,皇帝盯着那烛火半天,脱力似的:“我做噩梦了。”
蔡攸听了,连忙跑过去抱住他,持盈得了依靠,觉得身体活泛了过来,可是方才举着的胳膊却开始泛起麻痒,如同针扎一样,放也放不下来,他整个人都软倒在蔡攸怀里,只有一只胳膊还硬挺地举着着。
蔡攸不知道他的苦楚,只问道:“十一哥,还有什么事?”又惊疑不定地沿着持盈的手臂看去,发现那是一大片空地,他疑心持盈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只是天子寝居神佛共佑百毒不侵,谁的鬼魂会飘过来呢?
持盈一时之间心神俱震,这种痛楚比他今天听见金人攻占河东更为厉害,他听到童贯失利时犹自镇定,听到金人攻占河东时玉山倾倒,但还能强自稳定地召诸臣工垂拱殿议事,迅速定下章程来,即使做噩梦,梦见耶律阿果如此恶毒的诅咒,他也只是神思不属了一会儿。
可是他的手,他的手!
比起他的政绩,他的领土,他的子民,更为金贵的他的手!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手,在蔡攸怀里放声哭了出来:“居安,我不能动了!”
蔡攸被他吓了一跳,他与皇帝相识二十年,从没听过他如此悲痛的声音,一点点珠泪自持盈的眼眶里翻滚洒落下来,蔡攸才恍恍惚惚地动手将持盈那半边僵直的胳膊放下来,拢到自己怀里。
“没事,没事,我去叫医官。”蔡攸握着持盈的那只手,“方才睡觉的时候叫我压着了吧?”
他企图开一下玩笑,而持盈仍在震颤之中:“别去!”他不敢叫医官,医生来前,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治得好,医生来了,他要怎么办呢?若是医生永远不来,岂不是永远都有治好的希望吗?
这可是他的手,比万事万物都要金贵的他的手,他点茶泼墨、写字作画、酿酒簪花的手!他眼睛里可以看见蔡攸和他十指相扣,却只能感到一点稀薄的温度。
蔡攸却觉得他这不像偏瘫的症状,便慢慢摁过他胳膊上的穴位,不知过了多久,持盈又觉得那如同蜜蜂蛰过一样的痛楚散去,手指又能动了。
他想起那个梦境,又看看自己缓和过来的右手,在欣喜之余,忽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居安,我有事同你说。”
蔡攸又附耳过去。持盈侧卧在他怀里:“我要去亳州。”
“亳州?”蔡攸紧急在脑内搜索这个地名,亳州不远,只是皇帝轻易不出京,持盈生长汴梁三十余年,双脚最远也不过去过京郊,怎么忽然想起南下,“去那里做什么?”
持盈道:“我要去亳州进香。”
蔡攸随即了然,进香无非是南巡或者南逃的隐晦表达。金人以骑兵为主,自河东至京畿不过半月光阴,然而只要乘船南下,过长江自有天险,皇帝南逃虽不好看,但金人刚吃下辽国,难道能将宋国广袤的领土一并吞了吗?皇帝先去南边躲避,等战火平息了再回京,这也是古有例子的。总不能叫皇帝待在这毫无倚仗的平原地带叫金人揣走吧?
看来,皇帝方才在垂拱殿里的笃定金人不可能过河的模样,倒很有装相的成分。
蔡攸向下看,持盈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凝结在脸上成了一个白点,那是盐被解了出来,全然不似在垂拱殿里那样威严,而是很可怜可爱:“那京中事宜,谁来处分呢?”
若是李伯玉甚至是蔡瑢在此地,必然劝他回心转意。对于李伯玉而言,外敌入侵皇帝却先跑了,岂不是将子民推给如狼铁骑吗?而宋朝武力本就不强,身为军心凝聚之中心的皇帝都跑到南边去了,两河之地的将士还怎么去拼命?再说了,皇帝出行,得带走多少精锐禁军?到时候汴梁是一座空城,难道这衣冠文物、巍峨宫城也要给人烧毁摧塌不成?
若是蔡瑢,他自然对气节军心、祖宗百姓没什么在乎,只是必然要担心皇帝带走禁军护卫,禁军的家眷又在东京,不可能一心一意地随皇帝南行,若行至半途、禁军思家导致哗变,皇帝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此刻和持盈共枕的人是蔡攸,他从不肯反对持盈做的任何决定,持盈说要南巡,他想也不想就觉得这招很好,只是问谁来提举京中事宜。
想也知道,皇帝膝下子嗣众多,可有能耐监国的,也只有那两个儿子——太子赵煊和嘉王赵焕。
持盈听他问了这个问题,内心波涛翻滚,太子已立,哪有旁的皇子监国的道理?蔡攸问出这个问题,实在是非常恐怖。可他心里又清楚,为了让王甫迅速起势,他对赵焕的爱宠已超越常制,当然,也有赵焕本就讨他喜爱的缘故。
只是原本他以为自己考虑这个问题起码要等到二十年后,却不想突然天降横祸,将这个问题过早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赵煊是中宫出的嫡长子,名正言顺,可个性如何也不讨他喜欢,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忍心废黜他?
至于赵焕……
他素来就是这种个性,事不到眼前不操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实在是几十年富贵风流养出来的软弱本性,反正他从前是王孙如今是皇帝,天捅破了也不过是两句骂罢了。
只如今牵涉国本,危及社稷,他实在头疼于自己摆下的烂棋臭局,对提出这个问题,戳破他精心粉饰太平局面的蔡攸也没有了好声气,兀自一个人生起气来道:“立太子又不叫他监国,你叫大哥何处容身?等天亮去叫吴敏,我自有吩咐。”
吴敏是负责拟诏的中书舍人,况且此人原本没考上进士,是蔡瑢特为请的御笔破格录取,受天恩隆甚,向来是为持盈所驱使的。
“成吧。”蔡攸点点头,吴敏当年没考上进士,是他爹向皇帝求的御笔破格录取,若不是已经成婚,早就成了自己的妹夫。至于持盈发火,他倒不以为意,总不能烧到自己头上,“明早去叫,先睡吧!”
皇帝夜里同他讲小话要私逃出京,换成别人怎么还睡得着,而蔡攸想得很开,皇帝跑他跟着皇帝跑就得了,他爹、他儿子、他弟弟乃至于他的公主弟妹,想跑的跟着跑,不想跑的留着,哪来那么多话。至于别人,关他什么事?金人攻得过黄河,还打得下长江不成?
至于立赵煊还是立赵焕,他更是毫无所谓。赵煊同母所生的亲妹妹荣德已经下嫁给他弟弟,总不能杀了亲妹妹的伯哥与公公吧?而他本人早在持盈的授意下与赵焕结交八拜,赵焕若即位,对他少不了倚仗,纵然覆巢也能保下完卵。
他只不过是嫉恨皇帝将两个儿子都系靠在他家,却不是为了他罢了。
他在那边呼吸都放长了,而持盈靠在他怀里久没有睡着,蔡攸没有熄灭只是移开的那盏蜡烛跳动在他的眼睛里。
他气蔡攸没心没肺先睡着了,将这问题抛给他烦恼。于是刻意等到蔡攸快睡着了才摇醒他:“谁叫你睡了?”
蔡攸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见皇帝那张脸放大在眼前,朦朦胧胧地好似在雾里观花。皇帝常干这事,折腾的他都没有起床气:“你不睡么?”咬字都不清楚了。
持盈不睡,持盈把他摇醒,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地道:“你说,我让大哥监国,会不会伤了三哥的心?”
蔡攸索性不抱他了,翻身滚在一边:“那你叫三哥监国吧!”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持盈就质问道:“那大哥怎么办?”
“……”
“说啊!”
蔡攸疯了:“那你杀了他们中间一个!”
持盈一听他的疯话,气得坐起身来:“好啊,我现在就去降旨杀一个!反正起居注上写的咱俩一起睡的,到时候就说是你的主意。陈思恭——”持盈就喊。
青纱帘微动,蔡攸连忙向外喊道:“大官不必惊动!”一边又只能坐起来,假装自己清醒了。
见他起来了,持盈才放心地躺下去。
蔡攸看着持盈安安稳稳地躺回床上露出一个坏事得逞的笑容,很没心肝的样子,那副眉眼都变得秾艳狡黠起来,如同个少年人。
他又好气又好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算是知道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轮到我头上了——我爹都将五十了,要是夜里被你这么一折腾,第二天天亮就得归西!”
持盈撇撇嘴,不说话,躺在床上看帐子顶,现在心里还在计较。蔡攸冒出一句话道:“照我看,叫太子监国就是了,不然台官们一吵闹,咱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动身。至于三哥,你叫他和你一起走就是了。”
持盈被他一说,颇为意动。
儿子固然是江山有靠的标志,可他不止一个儿子,狡兔尚且三窟,他如何能把唯两个稍长大的儿子都放在东京城?他虽然在垂拱殿里说金军无法渡河说得振振有词,但做了这怪梦以后到底是心虚,不然着急忙慌地向南边跑什么?
这世上第一金贵要紧的人自然是自己,但保证了自己安全以后,也得想想儿子,若是东京城失守,赵焕和赵煊一起陷在里面,他可真没地方哭去了!因此必要带一个儿子走。
也许蔡攸说的是对的,得带赵焕走。
一旦笃定了这个想法,持盈就觉得这计策实在是妙极。他这两个儿子之中,赵煊要强持重,赵焕张扬活泼,若问他更喜欢哪个,自然是文采风流,性格做派上更加肖似自己的赵焕。
但,正因为赵焕太像自己,他也太懂赵焕了。
若他今天是病重归天,可能一瞬间真的会将皇位传给赵焕——要他眼睁睁看着赵煊被折腾死,他是不忍心的,但死了以后谁管呢?但现如今他只是去南边躲避战乱,如果派赵焕监国,等战乱过去以后,他回不回得了东京还不一定呢!
如同当年他那样敬重仰慕哲宗皇帝,可山陵崩塌、自己即位之时,难道心中没有一丝控制不住的窃喜?
而赵煊则不同了,赵煊性格说难听了叫木讷,说好听了便是守礼,说监国就是监国,绝不行监守自盗的事。这些年他扪心自问,对待赵煊多有不公和偏颇的地方,赵焕更是步步紧逼,然而赵煊的应对方式就只有一退再退,退回东宫养鱼,可谓是唾面自干,比仁宗皇帝还要宽让。
况且,他想起自己在蔡攸家中险些要晕倒时,赵煊牢牢地搀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西华门走到垂拱殿,他俩撑着一把伞,伞面几乎全部倾斜到了持盈这边。
垂拱殿上的金砖被赵煊身上的雨水浇透,散发出一种潮湿而清旷的香味,这种味道穿越了两个时辰再次萦绕在持盈的鼻尖。
也许,只有叫赵煊监国才是两不伤害的最好结果。
第15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2
===============================================
次日,皇帝在福宁殿召见中书舍人吴敏,陪同者唯有宣和殿学士蔡攸。
吴敏入得殿来,便道不好。是时皇帝穿一身大袖襕袍,而旁边的学士蔡攸手执一把青蓖扇站在旁边给皇帝扇风,谄媚至极,半点宰辅风度都没有。
皇帝气色与态度倒是很好:“吴卿坐。”又拿过蔡攸手里的扇子,让蔡攸也坐。
吴敏屁股刚挨上半边,就拼命看蔡攸,蔡攸不说话,皇帝倒先开口了:“如今金人渝盟,举兵犯顺,已占河东之地,顷刻便至京畿,为之奈何?”
吴敏那半边屁股立刻离开座位:“臣等无能,使官家忧劳!”
持盈摆摆手,觉得吴敏很配合,便道:“朕欲往亳州进香,谒见天帝、阐明此事。朕不在京中时,一切事宜听凭太子处分。”
吴敏的两个膝盖顿时亲了福宁殿地上的砖头:“官家要弃京师而去吗?”
持盈皱起眉,蔡攸就道:“元中,怎么说话呢?官家去亳州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吴敏连头一起亲砖头:“臣万死不敢奉诏!”
持盈大为头疼,吴敏是中书舍人,诏令起草由他而出,持盈将他提拔做此官,全因他是蔡瑢一手提拔的门生,又与蔡攸交好,若是连他都如此反对,更遑论别人了。
蔡攸道:“元中何必如此迂腐,学那些台官臭气?官家有吩咐,你照写就是。”
吴敏大摇头:“学士何出此言!他日青史若写我为官家南幸拟诏,我死且羞见祖宗!即使是恩相太师在此,也不敢轻易奉诏啊!”
持盈被他说中了,若是蔡瑢在,必定要劝他留守京师,皇帝离开政治中心又命令成年的太子监国,实在是很危险的举动,这也是他为什么留下蔡攸的原因。无论如何,蔡攸总是站在他这边的。
9/140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