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相公!”小厮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夜里传来。
持盈受了一惊,立刻半支起身,蔡攸立刻将他拦住,低声道:“他不敢进来!”又扬声向门外道:“干什么?”
“太、太师来了!”
皇帝拜丞相蔡瑢为鲁国公、太师,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蔡瑢的府邸也称是太师府。
而这小厮背后正站着一位面沉如水、身着朱袍的中年男子。
正是蔡瑢。
夜黑极了,今日的月亮也无清光,他一个宾客侍从都没有带,只兀自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前,风吹得烛火摇曳,照得他那张儒雅端正,一望即知是文士的脸上一半风一半雨。
风雨欲来。
而蔡攸的声音此时远远地从门内传来:“叫他滚!等他死了我再去给他送葬!”蔡攸刚说完,持盈便挣了一下,作势要起来,蔡攸看他在怀里有动静,索性两手一环将他抱在怀里,他手上还有方才没化开的脂膏,暗红的痕迹淋漓地印在持盈的身上。
门外久久地没有声音,久到蔡攸以为小厮已经离去了,他将头埋在持盈的脖颈间,两个人身上还是什么衣物都没有,但方才那些绮丽而淫靡的心思已然远去。
“……你干什么?”蔡攸闷闷地问。
持盈摸了摸身上,不知是油膏还是涔涔而下的冷汗,他一冷一热之下只觉得四肢有些虚软:“我回去了。”
蔡攸不放手,也不动,持盈正要自己挣脱他,而门外又冷不丁地传来一句。
“官家。”那是蔡瑢沉静而不悦的声音,他衣着鲜洁地站在儿子府中的庭院,明明隔着一扇门,他却洞悉了一切,“北方有急报,请您相见!”
持盈一听是燕云之事,匆匆忙忙将身上的衣服潦草穿好就要出去,连身上的那些痕迹也全然不顾了,蔡攸在后面喊他:“他吓你的!什么事急在这一刻!”
但他自己心中也慌张,只是还心存侥幸,莫不是蔡瑢嫉妒皇帝驾幸刻意将不重要的军情说得十万火急吗?想来是的,宋金合攻一国,他耶律阿果纵然有八手八脚也是必败,军情真的紧急到这种地步吗?敌人还能打进东京城不成?
他有心喊持盈穿鞋,而门外又传来一声。
“童道夫攻取燕京失利——”
持盈原本都要走到门前了,忽然听到蔡瑢的这句话,方才一冷一热兼早上的丹毒一起发作,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堪堪扶住了身边的一张桌子。
此时门扉大开。
蔡攸素来胆大,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积威深重,他要和持盈做事,门外便布着森森侍卫,同持盈的卫士一起将院子把得密不透风,出于这种倚仗,他竟然是门也没锁。
而蔡瑢要进来,连天子的卫士都不敢阻拦,蔡府的家丁又怎么敢拿出刀剑。
夜间的穿堂风森森而过,恐怕明天不是一个好天气。
蔡瑢看见天子鬓发披散,衣着凌乱地靠在案几边上,唇间与眼角如同春日的桃花一样染了绯色的霞光。
连身上那件襕袍也是揉皱的,沾着不清不楚的湿痕。
何等狼狈,何等匆忙,何等可怜啊。
可惜襄王有意,刀剑无情,北伐未竟,童道夫在攻取燕京之时竟然收留辽国降将,惹来金人的问责,燕京攻不下还算不得什么,收复燕云十六州在他看来原本就是皇帝的痴人说梦,可是如今……
他刚要说些什么,可燕京大败的消息已经让皇帝这样的心神不定,好像蝴蝶刚刚破茧,就经逢骤雨——这场战役是皇帝刚愎自用不假,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事,不由得对皇帝油然升起了怜爱的心绪。
十几年前,皇帝登基刚满半年,力排众议,将年号改为崇宁,任用新法。然而却急急地生起病来,几乎有了死兆,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连唇色都泛了乌青。
蔡瑢去见他,等了一刻钟才见他自昏睡中醒来,艰难地说话:“我如今病重,那个便要裹幞头垂帘,我若有失,卿……救大哥一救……”
当时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在襁褓,珍爱非常,那边的太后却已经在筹划他的身后之事了,而持盈说完那句话,便开始发抖,身体颤了一会儿,就开始咳嗽,身上泛起奇异的红光来,正如同今夜一样:“元长,我不想死……”
这话便像个小孩子了,不过那年他也才十七八岁:“咱们、咱们还……”他不说话了,气息游弋在喉咙间,有一上没一下的。
可蔡瑢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是皇帝的知己,他懂皇帝就好像懂得自己:“臣知道,官家勿忧。”他拉住皇帝的手,使得持盈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持盈拉他的手,说不出话,他却一下子就猜中了:“娘娘的事臣来理会,年来修葺宫观,总有倾倒的。”持盈点点头,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弧来。
那时候皇帝的心思真是好猜,写在眼睛里,一齐对他倾倒出来,像瀑布似的。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皇帝把他从杭州洞霄宫提上来,向他问政。
他俩从熙宁之治讲到绍述先圣,针砭历代之得之失,皇帝是那么好动、灵巧、神采飞扬,他那时又已近不惑,宦海沉浮,人至中年却遇见天赐之主,如何不感怀五内以至于涕零呢?
更何况皇帝和他通宵达旦地讲话,讲到后面玉音沙哑,而精神却更加健旺,说到兴头的时候还手舞足蹈,赤着脚急急地跑到内殿,自屏风之后捧出一把团扇来。
那是个月圆之夜,明月皎皎,清辉遍撒。
月亮吻过天子的脚背。
“我从前在王邸的时候,有一日去大相国寺看见了这把扇子。”
蔡瑢很讶异地看向这把扇子,皇帝把它捧在身前:“我一见扇上的字便喜欢,却不知道字的主人是谁,直到童道夫去杭州寻了你的字画我才发现。蔡卿,咱们真是神交已久啊!”
皇帝兴奋的声音如同春日里欢歌的黄鹂鸟,蔡瑢愣了半天才想起这把团扇的来历,那时候他横遭贬谪、去国南迁,心中郁结愤懑,在两把团扇上提了两阙刘禹锡的竹枝词,随手赠给了随行的小吏。
皇帝手里捧着的正是这诗的上节——
“城门西前滟预堆,年年波浪不能催。恼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他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呢?
皇帝那时候年轻、康健,叽叽喳喳的,像春天的桃花开在枝头,灿烂而明媚,他要效仿父亲,他要超过兄长,父亲有荆王,兄长有章相,他也要,他要一位与他千古齐名、君臣相得、彪炳流芳的贤臣。
他要这个人有和他相同的愿望,相谐的志趣,他迫不及待地要让整个帝国因为他的即位焕发出新的生机。
皇帝笑盈盈地看向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说:“官家,穿鞋吧。”
皇帝才懵懵懂懂地看向地上的月光,哈哈大笑起来。
正如他现在这样。
皇帝兀自不能支撑地、狼狈地将腰杵在桌子上,怔怔地看向他,今日今时知何地,此夜此刻难为情。
只有月亮,隔着十余年的光阴,孤而清地照着。
他于是躬身退下:“臣带了官家的衣裳,请官家先更衣罢。”
持盈才恍然大悟地、踉踉跄跄地,转入到屏风后去。
人心为什么不能和石头那样一生一世永不变化呢?
第12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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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我在这里自有衣裳,不劳父亲大人费心。”蔡攸强作镇定,与蔡瑢坐在正厅,父子俩一左一右坐在下首,仿佛隔着天堑似的,“什么要紧军情,也值得大人夤夜前来吗?”
蔡瑢听得他这样逆耳又犯蠢的话,实在不想理睬。而蔡攸的下一句话便让他勃然失色:“童道夫一介阉宦,输了便输了。官家已经准备让我前去军中,他若是一路高歌,我还愁如何得这泼天大功呢!”
蔡瑢本就不支持北伐一事,更何况现在童道夫已然失利,蔡攸虽然和他闹掰了,但到底是自己亲手养育长大成人的孩子:“你又不知兵,如何去往燕云?糊涂!”这个词却不知骂的蔡攸还是骂的皇帝。
蔡攸原本心中惴惴,但见了蔡瑢如此脸色,不由得大快:“大人以为,官家为何让不知兵的我前往燕云?”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暧昧的、回味不已的笑容,就好像已经长成的狮子要将自己的父亲赶下王座那样。
蔡瑢刚要说什么,皇帝已如一缕魂似的飘了进来,他果然没穿蔡瑢带来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浅绯色的褙子,头发也用白玉冠绾得整整齐齐,也许是方才更衣的时候想通了,他的脸色倒没有那么难看。
他坐在位置上,先不说话,闷闷地垂头一会儿,蔡瑢也不打扰他,只盯着他烛火下那段侧颈看,如同看仙鹤栖息在水边,又很愁闷似的。
良久,持盈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吧。即使是太宗皇帝,不是也有高梁河的失利吗?”
他话是这么说,但仍然带有淡淡的惋惜意味,方才他在蔡攸寝卧之中险些昏倒,虽然有被蔡瑢捉奸惊吓的原因,更多的也是对战事失利的痛心,两国合兵打一个辽国,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如今——
“之前既然签订了和盟,那童道夫打不下燕京,着金国人去打便是。”
蔡攸听皇帝话里的意思,也并不是很怪罪,甚至与自己不谋而合:“官家圣明。”
持盈见他人模狗样的,但今天实在笑不出来,摆了摆手便要瓢回宫去。然而他刚看向蔡瑢,蔡瑢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回望他。
他心中悚然一惊:“元长有话说?”
他和蔡瑢这两年虽然私下有些不和,但到底是多年君臣,从前刚登基时甚至待他如师,更是多年共枕,蔡瑢若真心要欺瞒他,为何露出这种眼神来?
蔡瑢摇头道:“官家,童道夫攻取燕京失利以后,便让金国代为取之。只是他一时不慎,收留了叛将张觉,金人便以此为由,要撕毁盟约。”
持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方才还只是进攻失败,现在怎么又扯上寒盟之事:“那是何人?怎么引得他们发怒至此?”
“此人原本是辽国的兴军节度使,后来投降金国。只是如今王师一到,他便又降了童道夫,大官也是求城心切……”他不能叫童道夫投向王甫,于是开口还为他说了那么一句好话。
持盈只觉得怒火中烧,直接骂道:“荒唐,忠臣不贰主!如此反复之人,岂可以收留?辽国待他高官厚禄,他却转头投金做贰臣,如今还来投降我国,岂不是把自己当成个货买卖,图个价高者得吗!”
蔡瑢见他怒火勃然,痛骂张觉,知道他并不是恨张觉,而是恐惧他给了金人一个借口。他素知持盈禀性,运筹帷幄之时便如春风般和煦,轻佻温柔;一旦事情有变或者理亏了,便会牙尖嘴利、色厉内荏起来。
持盈骂完张觉,又转头数落童道夫:“童道夫好糊涂!朕给他二十万精兵,他还要让金人代取燕京,还收留这等跳梁之辈,朕实在是……我……”
皇帝已然语无伦次起来,但他到底御宇十数年,骂了两句以后也平静下来。实在不行,真的大不了,这燕云十六州再扔回去不行吗?有宋开国百年,没有燕云十六州不是照样过下来了吗?
“罢了!此事有谁晓得?”镇定了一会儿,持盈问道。
“此事先报给枢密院,王甫一听这事便病得不起,余下的只有臣了。”
持盈见此事知道的人不多,长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有闲心骂王甫一句:“不中用!着人将张觉还给金人,他们若不满,给他们些钱财便是。此事断不可叫下面人知道,叫童道夫接着打。”
见持盈仍不甘心,还要让童道夫竟全功,蔡瑢劝道:“官家,就此息兵吧。”
持盈讶异地看向蔡瑢:“元长何出此言?哪有覆水收回的道理?”
若持盈从开始不出兵,没有这份执念也便罢了。可是收复燕云的不世功绩近在眼前,多挫折些又怕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他要做那万世不祧之主呢?
此时此夜,他不由得想起了从前,他和蔡瑢靠在一起,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讲荆王的“将兵法”时,曾畅想着用此法剿灭西夏、收复燕云,成就大一统之伟业。
然而现在,却是蔡瑢第一个劝他息兵,连李伯玉那等迂腐台谏之官,最不乐意动兵、最厌恶童道夫的人,都支持北伐,而蔡瑢却……
“官家,用兵有伤天和,又靡费颇多,不如下旨意同金国和谈,他一刚起的蛮荒小国,纵有些未开化的骁勇,料想能治理多少城池?便同他们划太行山而治吧!如今耶律阿果已经逃到燕山之北,辽国宗社已然覆灭,官家之功已然比肩先祖了。”
持盈不说话,蔡攸便笑嘻嘻地道:“丰亨豫大,以天下供养君父一人,不是父亲大人您说的话吗?现在正是时候了!何况官家出兵燕云,乃是为万世计,我朝物阜民丰,难不成还没有几个养兵的钱?”
持盈于是面色稍霁,蔡攸转向持盈道:“官家勿怪,父亲老矣!想来是被那方十三吓破了胆子,不如官家赐臣玉龙宝剑,臣替官家勒石燕然,如何?”
持盈虽然早有让蔡攸去军中镀金的想法,但那也只是为了叫他做枢密使,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去前线干预童道夫行事。
比起得意蔡攸对他的支持,他心中更恨蔡瑢的反对,为此不惜下了诛心之语:“元长又不知兵,何故阻拦我?难不成真如居安所言吗?”
却并不曾答应蔡攸的话。
那方十三乃是几年前在东南一带举事的贼人,势力最盛的时候甚至占据了杭州,将蔡瑢的祖坟都给刨了。为此,持盈甚至被迫停了修建艮岳万寿山的花石纲,至今还在惋惜。
蔡瑢与皇帝对视,后者的眼神与方才那痛楚的、如蝶一样的眼睫重合起来,而他实在不忍,或者说不敢将真相揭露在皇帝面前,童道夫当年带兵打方腊的时候他查阅禁军,发现大宋最精锐的部队也早已朽靡,但这事怎么能告知皇帝?承平时倒也无妨,可若见了真刀真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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