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些人去攻辽,叫金人见了,岂不是自揭其短吗?若不打,大宋还能保持天朝上国的颜面,可若参战日久,露了短怯,难道金人攻下辽国以后,会不艳慕中原的辽阔土地吗?汴梁处于中原腹地,半点天险也无,胡骑索虏一旦驱兵,东京,以及身在东京、久处锦绣的天子,要何去何从呢?但……
“是臣失言了。”
蔡瑢这话说得落寞,一眼就知是被逼出来的。持盈如同一口气哽在胸口,他甚至站起来走到蔡瑢面前。也真是奇怪,持盈分明多年养气,李伯玉骂他他都能唾面自干,面对蔡瑢,他却偏要蔡瑢对他心悦诚服。
“你——”
“爹爹!”
持盈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呼唤打断了。
东京城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冷风宿雨吹鼓了持盈的衣袖,而站在门外的则是他下午才见过的长子赵煊。
第13章 翻云雨蔡氏一麀 起兵戈北国寒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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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煊看起来狼狈极了,身上虽然披着蓑衣,但那水如同断不了线的珠子那样洇湿了他的衣袍,弄得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
持盈见他慌张的样子,又怕他看见自己刚才失态的表情,立刻斥道:“大哥这是什么样子?”却全忘了自己深夜还在臣子府上,叫儿子抓了个正着,才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赵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原本就觉得自己好似被扔进河里,一时之间耳朵里还残存着嗡嗡响声,好不容易到了屋檐底下趋避风雨,冷不丁又听见父亲的斥责,便也顾不得蔡瑢蔡攸父子已向他见礼,只就地在外头俯首道:“爹爹恕罪,北方有急报,臣不敢擅专。”
“有军报怎么传到了你那里去?”持盈只疑心是童道夫收留张觉,金国撕毁盟约的事叫人知道了,只是他方才已经想了应对之策,哪怕这败绩广而告之也无伤大雅,因此并不失色,反而有空追问起赵煊,“你如何知道朕在这里?”
赵煊低着头,只见到皇帝浅绯的衣裾与蔡瑢的朱袍缠绕在一起,仿佛是染了蔡瑢的颜色似的。他不恨旁的,只恨持盈在外人面前尚对他如此不假辞色,连搀扶一把也不肯。
然而正当他怨望的时候,皇帝已经走到他面前,显然不预备问清楚答案了,仿佛对他口里的急报也不太在乎似的:“你的病刚好,又何必受凉?身上都湿透了,居安,让人拿一件我衣服来。”又将引着他进屋内,赵煊这才意识到这屋子里竟然一个随从也无,只有蔡氏与他父亲三个人。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这个念头忽然侵袭了赵煊。皇帝在大臣家里打上橱子放衣服了,下午从东宫走时身上穿的分明也不是这件啊?种种念头在赵煊脑中仅仅是一闪而过——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本就是早有耳闻,此时不过是眼见为实罢了。皇帝对于急报的云淡风轻才是他所讶异的,难道皇帝的养气功夫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但面上也只能回复:“此事太急,底下人原想奏明爹爹,却不知圣驾何处,以为您还在臣家里,臣这才知道的。”
持盈一听这解释倒也合理,他下午时分从福宁殿出去,宫人自然只知他去了东宫:“那你怎么来的此处?”
赵煊犹豫片刻,颇有些难以启齿,脸颊上还在答答地向下滴水,而持盈的一双手已然轻轻拂过他的下巴:“这……”话语间很是犹疑。
持盈对这孩子的情感实在是纠结,赵煊端端正正时他觉得这孩子装相,偏要和自己做出不一样的派头来,但此刻赵煊如同一个落汤鸡似的,他倒觉得有了些孩子气,惹人怜爱起来。
持盈摸了摸他潮湿的脸,将水珠挥到一边去:“怎么?”
赵煊猛然被他一摸,别的不想,只觉得皇帝袖中的香也变了味道,同蔡攸此人那样放浪大胆:“臣…臣底下人同臣说,爹爹驾幸蔡学士府时,府上便会挂红灯笼一盏在东门口。臣命人……臣才……”
蔡攸家里的东门口正对着蔡瑢的府邸,这红灯笼明显是给蔡瑢看的。
持盈暗恼他同自己亲爹争宠还能争得天下皆知,自己驾幸臣子府邸之事怎么可以让别人晓得?刚要骂两句,蔡攸便对他挤眉弄眼,持盈立刻破功,转头不轻不重地对赵煊道:“你底下人说话也太没分寸,学这种话给你听。”
“臣不敢!”
赵煊立刻下拜,持盈真是烦了,方才那点怜爱就烟消云散了。他和赵煊不亲,有些原因是从前因王氏而生的嫌隙,但赵煊生出来的时候,他大赦天下,待之如珠如宝,到后来如同陌路只称君臣,赵煊这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死板性格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不过调笑几句,赵煊就吓得好似他要打要杀了一般。久而久之,持盈便不同他玩笑了,今日下午难得驾临东宫,以为这孩子开窍了,却不曾想还是这副死样子!
“好了。”持盈见他这样作态,实在是没意思,“雨这样大,索性也不要回去了。你要报的事,方才太师已告诉我了,胜败兵家常事,你何必如此慌张?”
他在赵煊面前素来强要脸面,这一下是全然忘了他自己方才大惊失色的样子了。
蔡攸便笑道:“大王少年人,怎可与陛下相比?臣草舍区区,能迎接殿下,乃是——”
而赵煊显然不打算理会蔡攸——即使是蔡瑢送他东西,他也摔的摔扔的扔,更何况这与王甫同流每天想着扳倒他的蔡攸,他只是看着持盈,有些惊恐地问道:“爹爹已经知道金人寒盟,南下攻占河东的事了吗?”
“什么?!”持盈的玉音立刻转厉,“河东?他、他……!”
赵煊听得皇帝“他”了半天还没有下文,不禁抬头去看,只看见皇帝的裙裾翩飞,竟然禁不住地向后倒去,而他后面本无依凭,还等不及蔡瑢去扶,赵煊连滚带爬地便上前去将持盈半抱着搀在怀里:“爹爹?”
持盈猛然间得了屏障,气虚之间并不认得谁是谁,但他到底还记得这厅堂中三个人都是可以依靠的,于是只闭眼摸索着,将手拉住面前人的胳膊,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地喊道:“元长、元长!”
皇帝分明靠在他怀里,却口口声声喊着别人名字,赵煊连拉带抱地将皇帝扶到主位上,刚要走,皇帝那一只手却极有力气地按住他,叫他只能做一个人肉垫子,让父亲坐在自己的怀里。
宣和天子被他抱了满怀,然而他心中仍然惊惧不止。方才他来时持盈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他险些以为皇帝是那样胸有成竹,却不想他压根不知这件事,可金人已经攻占河东,剑指京师了!
“官家?”蔡瑢跪在持盈面前,见他眼睫惊颤,方才那点腹诽已经飞出九霄,只握着持盈的另一只手喊他。
而皇帝勉力咽了口口水,才惶惶然睁开眼,强撑着精神道:“兹事体大,召诸卿入宫。”蔡瑢点头,便转身要去吩咐人冒雨敲钟,而持盈又喊住他。
“不行,得先说个章程出来与他们知道。”持盈犹自支撑,才恍惚间发现抱着自己的人乃是赵煊,内心竟有些侥幸,若叫赵煊看见他被臣子抱着,这也太失尊重,而儿子抱着父亲,倒是很应该,“童道夫的军队现在何处?金人又打到哪里了?”
这事赵煊却知道:“爹爹,金人以童大官收留叛将张觉为由撕毁盟约,童大官已将张觉交出,金人犹以为不足,直接发兵,他,童大官他……”
“他什么,说!”
“童大官便、便带兵走了,说‘我受命为宣抚,不是来守疆土的。若事事要我,留将帅何用?’,便、便回京来了!”童道夫和王甫交好的时候可没少帮赵焕,因此他揭童道夫老底极快,半分遮掩也没有。
持盈一只手握着赵煊,一只手又被蔡瑢握着,实在分不出手去,不然他真想摔些什么东西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蠢货!”他用尽千言万语,骂出这么一句:“童道夫害我至此!如今鼠窜回京,有何脸面陛见?”
蔡瑢劝解他道:“官家,现在不是发落他的时候,外事要紧。”
持盈也只是骂他这么几句,毕竟童道夫乃是他一手提拔的知兵心腹:“是,是……议和吧!”
蔡瑢看向他,只见天子的嘴唇也在颤抖,好像说出这么几个字颇费力气一样:“议和吧。”他再次重复。
“给他们些钱,让他们走!我就不信,朕就不信,他们刚吃下辽国,还能打到开封来不成?”
他瘫倒在赵煊怀里,一夜之间,燕云的美梦从此消弭了,他竟然要开始担心鞑虏的铁蹄会不会兵临汴梁,他的汴梁,他的家乡,天子安居的地方!
皇帝好像是在赵煊怀里歇够了,或者说自己给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下子也有了精神,无论如何,是胜是败,绝不能让他在汴梁城底下见到金人!他从赵煊身上起来,走向屋外,檐下雨落如珠。
然而他抬头望去,竟然见一轮血月映照在天空。
月赤如血,见则天下兵。
他垂下眼,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仿佛觉得很陌生似的,他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件褙子是什么颜色,这上面的浅红,究竟是衣料本身的,还是月亮所映照的?
这样不吉的天相。
这样不吉的天相!
持盈回头,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看见了赵煊忧心的目光。
他走上前来将持盈搀住,唯恐天子玉山倾倒之时旁侧无人似的:“爹爹?”
皇帝身上那股放浪的气息,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连面上的青黑虚色,也被眉间的哀愁截住,他仰头看着月亮,赵煊便和他一起抬头。
奇怪的月亮,疯狂的月亮,月亮染红了父亲的脸。
“议和吧!”
对着月亮,皇帝又喃喃地说,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赵煊搀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这样讨厌父亲的轻佻,父亲的浪荡和他的不庄重,讨厌他身为天下大宗、万民君父却又违背礼制,听说他为蔡瑢点茶,与蔡攸嬉戏,听说福宁殿和太师府甚至有密道以供厮混往来,他那样痛恨。
可是皇帝神魂潦倒、愁肠百结时,他又由衷地难过起来。
第14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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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见到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的样貌倒无甚出奇,只是较旁人更高大魁梧一些,身上的衣物也不特别,不过是件黑漆漆的圆领窄袖袍,上面勾了些珠子。
那男人似乎看见了持盈,冲他咧着嘴一笑,摘下了帽子——
他的头顶剃得光秃秃的,只有额头和鬓角留了头发垂下,留有这种发式显然不是汉人,持盈只在辽国使臣觐见时见过这样奇怪的头发。
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看起来比持盈要大一些:“赵官家,你不认得我吗?”
咧着嘴笑原本是很开心的表情,持盈却从中看出了一些不怀好意来,他向上看去,只见天穹茫茫,身侧还有不断蔓延的海水,仿佛身在一座孤岛一般。
而持盈也的的确确,只认识,或者只叫得出那么一个辽国人的名字。
“耶律阿果。”
辽国的皇帝。
宋辽还是邦交的时候,他和此人多有文书,连皇后薨逝也要对他报丧,可他们从未见过。
听到这名字,男人果然笑了,他弯腰拿起地上的斧头,持盈登时想起本朝旧事,惊悸地向后退了两步,那耶律阿果并不拿斧头砍他,而是劈向了地上的木头。
木头顿时分成两截。
持盈觉得他想砍的并非是这块木头:“你何故在此?”
耶律阿果又诡异地笑了:“赵官家,我的好弟弟,你不认识此地吗?”
持盈平生只活有两个哥哥,且都已经去世多年,猛然听到这称呼还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宋辽之间的确曾建立盟约,为兄弟之国,耶律阿果长他七岁,的确能喊一声弟弟。
虽然不是时候,可他蓦地又想起自己的六哥,先帝赵佣。若他还在,似乎也要是这个年纪了。
“当年你不就是以买马的名义,派遣使者来到这里,和金国签订盟约共同讨伐我的吗?”
“这是蓬莱?”持盈看向周围,只觉得四面环水,看来真的是一座孤岛。当年宋金要签订盟约,但国土没有接壤,又怕和盟的事情叫辽国晓得,于是便以买马的名义,在山东的海上签订了条约。
持盈恍恍惚惚记起,晚上看军报时上面还写着耶律阿果且战且退,溃败逃到了燕山之北,却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蓬莱?难道辽国已经彻底覆灭,他已经投降了吗?辽国覆灭倒是他乐见的,但如果他连辽国灭亡、辽主被俘这种大事都不知道,来日金军兵临汴梁他岂不是都要被蒙在鼓里?
持盈惊悲交加,只道:“你也曾是一国之主,怎么流落到了这种地步?”
耶律阿果将一根人高的木头拉起来,立在地上,持盈看得胆战心惊,不由得后退几步,唯恐这木头忽然倒下砸到他似的。
“我在这里等你啊。”
“等我?”
“我在海上筑造宫室,等你很久了!”
耶律阿果抱着木头逼近他,持盈只觉得后面有墙壁,让他无路可退:“总有一日,咱们会见面的。”
“你马上就要和我一样了。还记得那些归顺你宋国的亡国之君们吗?易服肉袒、献璧牵羊……赵持盈,你的下场,会比他们惨上一百倍!”
耶律阿果的诅咒把持盈气得或者说吓得发抖,直指着他的脸厉声呵斥道:“闭嘴!分明你自己有违天道才有今日之祸,与我何干?”
“哦,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耶律阿果绝不可能闭嘴,只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紧接着,他松了手,那根人高的柱子竟然直挺挺地砸了下来。
“——北方苦寒,弟弟,你久在南地,多穿些衣裳再来!”
持盈被这当头砸来的柱子吓得一个激灵,直挺挺地从床上弹起来,将旁边半昏半醒的蔡攸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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