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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古代架空)——周扶

时间:2023-12-07 18:27:59  作者:周扶
 
 
第17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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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认得大王,可臣手上的剑不认得——官家有命,非常时期,任何人无诏不得出入禁中,请大王退后!”
  持盈不知怎么的,他素来宠爱赵焕宠得明目张胆,此刻却陡然在赵煊面前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
  而赵煊原本松动的神情与口气,再次回到了原点:“爹爹,怎么不叫三哥进来呢?”他用一种很疑惑的口气问。
  持盈眼看赵煊马上就要同意了,却因为赵焕的贸然到来吞下了自己的话,气得对外喊道:“何瓘,叫他给我滚进来!”
  却不想他已经下意识地按照赵煊的意思做事了。
  赵焕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那素来风流皎然、衣裾整丽的父亲,此刻身上只穿着一件宽袖的中单与雪青色的外袍,潦草地靠在他木讷的兄长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嘲笑赵煊身上荒谬地系了两条腰带,就看到父亲的手臂正在汩汩地向外渗血,连拜也不拜,便捧着他的手臂道:“爹爹的手怎么了?”
  持盈的血流了半日,若是往常非得要小题大做罢朝七七四十九天才可,现如今却无人关心,半天才得到赵焕的一句安慰。
  因为有人安慰可怜,他手上的针孔也开始作痛起来,心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对赵焕发火,竟然缓和了声气,道:“我不曾叫你,你来干什么?”
  赵焕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血,哭道:“我久未见爹爹,才来问安,谁料何瓘无礼,竟然对我拔剑!请爹爹为我做主!”
  他昨日方才为皇帝献画,今天就说许久未见,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借口。持盈自己都心乱如麻,更何况何瓘此举是他授意的,只道:“他只是奉诏行事,爹爹如今有事,你回家去吧!”
  赵焕一听他这话,又看了一眼和他贴在一起站着的赵煊,才看清楚他兄长身上的两条腰带,一条正是他昨天亲自为皇帝系上的天子玉带。
  他虽然早已得了禀报,说金人叩阙,皇帝有意禅让南巡,可他心里清楚,他父亲纵然面上再随和,再温雅,那也是个握有实权近二十年的皇帝,怎么可能把皇位拱手让出?
  可是,可是那条玉带,就系在他大哥身上!
  “爹爹有何事,我愿为爹爹分忧!”他不肯放弃,如果让赵煊得了皇位,他就真的完了!皇帝纵然再苛待太子,那也是他亲爹,可自己就不同了,这世上子杀父少见,兄弟相残那不是年年都有吗?
  持盈久久不说话,赵焕对帝位之期许,他对赵焕之放纵,才养成了今日之祸,他情知这一切并不是赵焕的一厢情愿,若无他的纵容……
  而另一边,他们父子三人实在是僵持的不像话,毫无道理在此危急的时刻还要纠缠,便有人好言相劝道:“贼虏犯边,官家正与臣等商议应敌之策,千岁请回吧!”
  赵焕闻言,便跪下去抱住持盈的腿,哭道:“我不回去!爹爹昨日还许诺说要我挂帅燕云,如今贼寇入侵,我愿意挂帅讨贼,为爹爹而死!”
  燕云……燕云……
  持盈想起昨日见这孩子时,燕云似乎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还要想一下将这个泼天的功劳赐给谁,可是如今,不要说十六州,就是六州,就是河东也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了,兵败如山,兵败如山!
  他惊畏金人的骑兵如铁不可战胜,如何还敢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前线,他想起赵煊对他的命令一再推拒,又想到赵焕愿为他而死的蜜语,不禁掩面道:“傻孩子……”
  他又缓了口气:“回家去吧!”
  赵焕好不容易听他语气松动,又如何肯回家,他与持盈素来温情脉脉,知道皇帝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最是心软多情,其时恨不得肝脑涂地求他收回成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赵煊登基!他心里害怕极了,连起都不敢起来。
  而赵煊看着父子两人温情的一幕,心里只想冷笑。
  他的眼睛向下瞥,看见了弟弟涕泗横流地抱着父亲的大腿不放,内心忽然而起一阵悲凉。
  五岁以前,母亲像呵护珠宝一样呵护着他,却很少让他见到自己的父亲。而他五岁失去母亲以后,持盈便让他一人居住在东宫,在女官寺人手中长大。
  他楷书有小成之时,大约是九、十岁的光景,那时候他从先生的嘴里听说皇帝的楷书如断金之刀,锐绝古今,便偷偷讨来御笔临摹——多好笑啊,儿子要练习父亲的字体,竟然还要托人去讨!可是皇帝的宸翰墨宝乃是天下至重,谁又肯出借呢?
  不知怎么的,这事竟让蔡瑢知道了,他托人送来了皇帝二十岁时手书的《千字文》——敢将御赐之物送人的,蔡瑢还是头一个。
  赵煊惊讶于蔡瑢的胆大妄为,但内心又暗暗揣测,蔡瑢乃是皇帝的心腹之臣,又经历三朝,颇为老成,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难道这是父亲的默许吗?
  他千恩万谢了蔡瑢,又怀着憧憬打开这千字文卷。
  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天底下都要为皇帝的御讳盈字避让,只有皇帝自己不用,赵煊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见到了此字全貌,同皇帝流丽遒美的笔锋一起震撼着他。
  他近乎虔诚地临摹这字帖,恭恭敬敬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想要拿着给父亲看。
  他从东宫跑出来,沿着宫道跑过紫宸殿、垂拱殿、文德殿,跑了好多好多的地方,终于在宣和殿里见到了皇帝。
  而皇帝只是用眼睛扫过他那一卷纸,如远山一般的眉峰即刻轩起:“这千字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蔡相公……”他讷讷地说,“是他给臣的。”
  皇帝没有笑,也没有怒,他只是面无表情,冷冷淡淡地说:“你身边的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了出来?”
  他想过皇帝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这个笔画为什么这么写呀,这个字的墨好像凝滞了你要加油啊,或许皇帝还会自己写一个字给他临摹,告诉他这个字应该怎么写,也许皇帝会夸他在翰墨之道上如此有禀赋……
  可是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皇帝雷厉风行地发落了东宫的侍从,包括太子最亲近的押班娘子张氏。那是他母亲给他留下来的旧人,他又去求皇帝,张内人是娘娘给臣留下来的人,爹爹饶恕她吧!
  可是还是没有用。
  张内人只是被网开一面,赦免出宫,临走的时候她对赵煊说:殿下不要哭,官家这是在磨练殿下呢。
  赵煊说,可是他对我那样不好,对三哥又那样好。
  他又很卑鄙地想,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可是他的亲妹妹荣德,皇帝还推着她荡秋千,他亲眼所见。
  难道真的是我不好吗?
  张内人说:殿下,因为三哥只是官家的儿子,可您不一样呀,您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官家怎么可能把让自己不喜欢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天位呢?
  殿下,只要您一天是储君,您一天就是官家最爱的儿子。您知道太子的太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大的意思,您就是官家最重要、最爱的儿子。您是拱卫官家的前星,而别人只是后星罢了。
  官家把我们驱逐出宫,是为了要殿下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能依靠别人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殿下也要做一代圣君,开疆拓土、收复燕云,奴等着那一天……
  他真的听信了这话,十年!他听信了张内人的话十年!即使他在宴席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皇帝的纶音钧旨一日不废他这太子,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
  如今才知道,什么太子,自己分明只是一个接烫手山芋的容器,一个替他送死的鬼——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又是君又是父,自己应该送死,可是……
  可是你哪里像父亲,你哪里像君主,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明明见过你对别的孩子那样好!
  赵煊只觉得他们父子之间是何其的假惺惺,他很想把赵焕从地上提起来,对他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打算吗?只等着我死,只等着我死在东京,你就是新的太子了!你还在这里不知足,你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父亲,一手将张内人给自己缔造的美梦打破的父亲,现在还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父亲。
  他把那玉带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双手还给自己的父亲。
  持盈看到那条带子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仿佛自己的血白流了,痛也白痛了,他是如何也不明白,方才还有些松动的赵煊,怎么就——
  而下一刻,赵煊连他的话也不听了,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持盈愣在原地,看见他转身翩飞着衣袍而去,残影之间甚至还有红点。
  那是他刚才流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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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大哥好无情哦,不像我,我只会心疼爹爹~
 
 
第18章 梦海上宣和天子 思江南道君皇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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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不见了。
  从福宁殿出去以后,谁都没有再看到他。
  持盈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昨天他还嫌热穿纱,今天腿上却已经盖上了薄毯,兵败如山,病来亦如山,为君为父为人的三重失败,将皇帝打回了凡人的原型。
  他已经准备动身南幸,而另一边的赵煊却死活不肯接下皇位,但这消息已经铺散传开来,若是太子监国,群臣自然不肯同意,但若是禅让,大家也便点头了。
  既然宣和天子铁了心地要南幸,那让太上皇走,总比让皇帝走来得好。皇帝若弃汴梁而去,那就是真的兵败如山,有南渡之辱了!
  这边是群臣要见新天子,那边是急急打包銮驾卤簿南下的内侍,持盈看到福宁殿里乱成一团,几欲晕厥,喊停众人道:“陈思恭——叫他们不必收拾了。”
  陈思恭清点内库正点得心乱如麻,天子二十年的积累不可谓不巨,更加之有童道夫、蔡瑢、王甫等人为他掏空东南、经营西北,简直是一笔天数。他猛然听到这句话简直如闻天籁:“官家这是,不走了吗?”
  持盈并无此意,但是陈思恭说完这话时,殿内的内侍竟有人出了悲泣哭声,持盈顿时中心如捣——这是汴梁,他的家乡,他三十余年未曾有一步远离的天子安居之所,他难道想走吗?
  他抬头看福宁殿里桩桩件件的摆设陈列,没有一件不是他喜欢的,没有一件不是他中意的,如果出福宁殿,他还可以看到新修葺的延福宫,看到他督造的艮岳,看到金明池,看到相国寺……这凤阁龙楼,这琼枝烟萝,哪一寸土地,哪一处楼阁,不曾承载着他这么多年美好的回忆?
  可是不走怎么办呢?他难道要直面风霜刀剑吗?他是天子,是道君,是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他怎可居于危楼之下,任由敌酋欺凌?
  那内侍的哭声引起了一片抽泣,连持盈也只得掩面,有一瞬间他想答应陈思恭说,是,朕不走了,难道金人还能打到东京来吗?——可是,是的,他们真的能打到,汴梁之外是千里沃原,地势平坦毫无险要,他们连黄河都能渡过,纵然汴梁的城门修与天齐又如何呢?
  他猛然想起李从嘉的那首词来“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当年太祖皇帝俘虏他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子孙,如今,也到了这样仓皇辞庙窘迫的境地啊?
  他也羞见这满殿侍从,几乎是逃似的走出了福宁殿,大家伙就上来追他,陈思恭更是变出了一件披风裹住他:“官家善保玉体!”
  持盈驻足,微凉的秋风刮过他的脸,他看向月亮,忽然喊道:“大官。”
  陈思恭“啊”了一声,持盈低下头看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昨天,大相国寺的神算子,是你引我去的。”
  陈思恭心中一惴,跪趴下来,皇帝的靴子在他眼前,动也不曾动一下:“你也帮着三哥,是不是?”
  陈思恭不说话,而持盈只笑了一下,那笑容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陈思恭,然后便挥退了众人,拔腿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赵煊在哪里,一直知道。
  五岁以后,赵煊离开坤宁殿,自己一个人在东宫居住,持盈没有找任何妃子抚养他,而是自己遥控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成年。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奇怪,自赵煊以后,他再也没有抚养过任何一个儿子。说赵焕和他亲近,其实赵焕也不过是半旬十日才见他一面,而赵煊婴儿时就睡在福宁殿的侧阁,他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个小孩舒展皮肤和筋骨的。
  可是那只香炉实在是让他百口莫辩,他和赵煊不相见的时候越多,就越生疏,到后来他越来越木讷要强,持盈则越来越放荡肆意,俩父子竟然是只有年节宴会上才见一面——即使是宴会,赵煊也是能推就推。
  他时常觉得这孩子如同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这也是赵煊奉行的策略——只要不见面,就不会出错,只要不出错,皇帝是无论如何也废不了他的。
  其实持盈哪来的无论如何,他当国二十年,赵煊则空有一个太子的名头,若他真爱赵焕,随意找个由头废黜简直是轻而易举。说白了,只是没那么讨厌,也没那么喜爱罢了。
  但他就是很明白赵煊,别人都找不到赵煊,他却知道赵煊在哪里。
  他在坤宁殿里。
  坤宁殿自他的发妻王氏去世以后,本应由郑氏进来居住,但是当时持盈的延福宫刚刚大修完毕,郑氏一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便一直耽搁了下去,久而久之,也没有再提过正位中宫的事。
  坤宁殿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一切都保持着显恭皇后在时的样子,赵煊丧母以后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持盈很清楚,他只是倦怠去管罢了。他自己也是这样,三岁失去父亲,离开母亲,向太后只将他交待在宫人手里,不也这么长大了吗?
  他那时候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哪里来的空闲去管一个垂髫小儿的情绪,他要忙着实施新法,他要忙着和旧党掰腕,除此之外,他还要忙着修葺他巍峨的宫城,忙着寻找他的祥瑞,忙着描摹他的花鸟写他的字弹他的琴,忙着忙着,赵煊就长大了。
  他也是第一次跟着赵煊的脚步,来到坤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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