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约够干什么的?澶渊之盟他不是说撕就撕,海上之约金国不是说毁就毁?持盈见王孝竭仍要隐瞒,当下又急又气,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一闪身走到门外去,
王孝竭要去抱他的腿,却扑了个空,大喊道:“拦——”
王孝竭不敢喊拦住道君,毕竟皇帝把亲爹关在延福宫,也只敢打着休养身体的旗号,他再失势,也是皇帝的亲爹,也做了二十年皇帝,朝中文武莫不受过他的恩典,若有来日,清算下来可要怎么好?
众人齐齐拥上持盈,七手八脚地去拉他的衣服袖子,王孝竭道:“道君要见官家,臣这就去请官家,不敢劳动道君!”
说着,一个小内侍就一溜烟地跑出去,王孝竭大喊道:“已经去了,已经去了,道君稍待!”
持盈不听他的,一把扯出袖子。王孝竭带来的两班侍卫手拿着金瓜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把他放出了大殿,持盈快步走向延福宫的大门。
门口的守卫见他出来,后面又涌出来一堆内侍宦臣,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吓得去拦他:“请道君回宫!”
持盈站住,只问道:“我今天偏走,你们怎样?”
他是皇帝亲爹,谁敢怎样?老子要见儿子,谁又敢怎样?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不过是天子家事,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是来上工的,总得囫囵个回去吧?谁若是磕着碰着他点,一家子都别过了!
至于把他放出去,法不责众,皇帝还能把大家伙都杀了不成?
想了一想,便跪地称不敢,自动分出一条道来。持盈信步下延福宫的台阶,他自回銮以后,处处听赵煊的,甚至只出去过一回延福宫,那还是赵煊带他出去的。
他走下台阶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禁回头后望。
他还能想起那天晚上的月亮,和黑夜里涌出来的,铁甲泛寒的武士。
他缓缓地打了一个抖。
可太阳还在,很红,很大的夕阳。
他转头看了一眼这座禁闭了他几个月的宫城,他是爱自由的,好动的,在位时都时常和近臣满东京的乱逛,有人传他夜宿娼门,虽然夸张,但他的确去过,只是没睡罢了。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这样的时光远去了!
他在这里,画地为牢了几个月,剖出一颗真心来,声泪俱下地求赵煊,他愿意给赵煊他能弥补的一切,他愿意被赵煊审判,赵煊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已经做下了这样的冤孽,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愿意为他赎偿?
可赵煊还是,这样防备着他。
这究竟是不是报应呢?如果万事万物都有报应,按他作下的孽,九幽地府,又该到哪一重去?
他回头,看见宫墙上有一张榜贴。
众人见他站在台阶上不走,自然不会猜他这是回心转意了,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张,那延福宫的宫墙上——
“道君!”
果然,持盈转身,走到宫墙前,仰头看那一张皇榜。
他将它展开来看,正如同看赵煊那道旨意一样,他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但他念了出来:“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
众人齐齐垂首,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只是看他一个人,站在夕阳下的风里,沉香色的大袖长衫翩飞,像秋天的一只枯叶蝶,或者撞灯的飞蛾。
一声裂帛,他撕下了那张皇榜。
持盈忽然想起来十九年前,静和肚子里还怀着合真的时候,赵煊被香炉吓得半死,她戴着抹额,披着头发,跑到福宁殿来要一个公道。
持盈一想到她曾经联合养母想要药死自己——哪怕不是联合,也是默认——就对她心灰意冷,厌倦至极。
静和问他要个公道,她是很娴静的女孩,平生一句重话也不曾挨过,却不知听了谁的话,凄厉地对他说,官家已经容不得妾和大哥了吗?
持盈转过脸去,说没有。然而连眼睛也不想看她。
静和说,妾嫁给官家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做皇后,妾德行有亏,能力也不够,官家将妾废了吧,就像华阳教主那样,妾愿意为大宋,为官家祈福一生一世。
持盈不说话,静和过去,大着胆子抱住他,持盈感受到她的肚子,圆滚滚的,生命在里面隆起。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又一个孩子。
静和说,只要官家饶大哥一命,我们母子,连同妾腹中的这个孩儿一起出家,绝不给官家添堵!
杀儿子的罪名顿时向持盈泼过来,持盈再一次徒劳无功地辩解,说了多少遍,是那个宫女偷懒睡着了,看到我来她害怕,才把香炉摔到地上去的!
然而静和用一种不信任的,狐疑的目光看向他。她喊他十一郎,她声泪俱下,她说,我们母子给他们让位,好吗?官家放过大哥吧!
那时候持盈盛宠若云,若云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当然,这个儿子很快就夭折了,但那时候还病怏怏地活着,持盈给他请医生,请道士,怎么都不管用。
持盈想到若云冒死为他告密,又看到眼前的发妻,若云还是养母的人,尚且愿意为他死,可静和呢?静和是他的结发妻子,却最先背叛了他!
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给我回坤宁殿去,不要在这里发疯了!
静和不在乎自己疯不疯,她跑到侧阁里面去把赵煊抱在怀里,要带他一起回去。
赵煊和她不熟悉,不知道她是生身的母亲,发出微弱的,小猫似的哭声来。
侧阁里有一张床,持盈为赵煊打的,新打好,就放在那里,可以睡到十岁。静和坐在那张床上哄赵煊。
持盈跨进来,赵煊忽然不哭了。
静和一边哄小孩,一边自己潸然泪落,像断线的珠子那样。
持盈忽然想和她说说话,问她你后不后悔,我是你的丈夫啊,我若是有意外,你和大哥孤儿寡母两个要怎么办?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柴宗训可都八岁了!大哥呢,当时有八个月没有?
然而静和看着那张床,哀切地问:“官家真的希望他活到这么大吗?”真的可以吗,在父亲的谋杀下活到十岁?
持盈就再也不要说话了,他让静和抱着赵煊走,他不想养了,他看到赵煊的襁褓,听到他的哭声就感到疲倦。
静和跨出门槛,赵煊微弱的哭声又响起来。
持盈闻到静和身上的香气,他们从前一起调香,打香篆,点茶,插花,他跟静和玩投壶,谁输了谁就是小狗,有一天静和终于赢了,他说,啊呀,娘子,可我本来就是属狗的呀!他们俩就一起笑开。
他带着她去金明池骑马,去汴梁的城郊踏青,射落一对大雁,静和去学他的字,和他一起坐在湖边亭子里看野鸭戏水……多么好的辰光!
然而静和走了,一眼都不再看他。
他让人把皇榜贴在坤宁殿的宫墙外面,他说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皇榜上午贴出去,陈思恭下午就告诉他,娘娘全给扯下来了,一张都没有剩。
十九年了,一个字都没有差。
一个字都没有差地,被赵煊贴在了延福宫外。
流言是止不住的,大兴刑狱、张贴皇榜,都只会适得其反。
赵煊的榜,表面上来看是要表达自己与父亲和睦,事实上却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父子不和。一个以孝作为统治基础的国家,一个孝是第一美德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皇帝,却要和他的父亲割席?
为什么?
持盈想起他们两个的汗水交杂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天光亮起来,赵煊还在他的身体里,他想他们是父子,赵煊是他的延续,他的血脉,赵煊应该爱他,赵煊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地该爱他,他想起自己禅位的时候说,我老了,我将此身托付给你。
赵煊没有回答,他想起来了,赵煊没有回答!
持盈自问三十余年来识尽爱恨,高坐在皇位上将别人又提又罢,任敲任打,可是当自己处于弱势的时候,还是担惊受怕起来。
赵煊究竟愿意承受这样的托付吗?愿意承受一个有罪的父亲吗?
他是不是坏透了?
飞蛾又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往南走,可是,火光在哪里呢?
第50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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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一路走,从拱辰门入禁中。当他过临华门角楼的时候,已经有两班人提宫灯在那边等着了。
夕阳,宫灯,赵煊站在影影绰绰的红里。
即使这样热的天,赵煊仍穿着严严实实的两层,白的交领长衫,配苍绿色的大袖襕袍,持盈远远地看见他,觉得他热,又觉得他瘦,又觉得近乡情怯,不敢上前。
便遥遥止了脚步。
赵煊见他站住不动,就从宫娥手里接过一盏绛纱灯,趋步上前,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额角,继而滑落到他的脸颊。
赵煊受惊似的抬头,撞进父亲的眼睛里去。持盈关切地问他:“几日不见,官家何瘦?”
他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融化了,然而他为什么事情哀愁,这事,他并不想告诉父亲:“臣苦夏,不爱饮食,故而瘦了。”
他又请持盈乘舆,持盈否了:“官家不爱吃饭,是忧心国事,动的少了,我和官家走一段吧。”
赵煊没有动。
接到妹妹的消息以后,他设想过很多种场景,见面以后,父亲会怎么问责、惊疑,或者是……失望?
他想,父亲怎么有资格失望?他给他的又不是一个完整的、升平的江山!
然而父亲的手只是抚摸过他的额角,请他一起走一段路。
“好不好?”持盈又问,好像谁拒绝他、谁让他难过,就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良久,赵煊沉默地迈出了第一步,众人远远地缀在后面。
他和持盈走在宫道上,晚风偶尔吹起持盈的袖袂,和灯笼上的绛纱相映,调和成了一个很冶艳的颜色。
持盈和他宁静地走了一段,肩并着肩,手贴着手,朱砂的宫墙,绛纱的灯,霞绯的落日染红了天空,四野寂静,远方传来宫女提铃的声音。
“叮当——叮当——”
提铃是一种惩罚,受罚的宫女要在傍晚的时分,提着一对铃铛,从皇宫的南边走到北边,还要念告祝祷的四字词语,比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
铃声悠长,穿透宫墙。
在这样的铃声里,持盈开口道:“你今天衣领子上的珍珠缝得好。”
冷不丁这样一句,赵煊不知道什么意思,而持盈缓缓地念道:“‘尽是珍珠匀络缝,唐中簇带万花枝。’”
这是持盈早年写的一首宫词。他纵然善书能画,可是在诗句之上的功夫实在是欠奉。
这首宫词赵煊读了好几遍,怎么也觉不出一个好来,写的是一位美人——应该是自己的哪位庶母——爱俏,将衣领子上缝满了珍珠。
他下意识向下,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长衫衬里,衣缘、袖口都勾了金边眉子,眉子上缝满了珍珠,才回过味来父亲的狭促。
持盈问他:“官家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吗?”
赵煊以为他开口就得问军情,然而并没有,那首宫词写得不好,他为什么要记?
可是话已经从嘴里飘了出来:“女儿妆束效男儿,峭窄罗衫衬玉肌。”
回答他的是持盈的一声笑,这首诗不好,然而赵煊背下来了。
他照着诗品评赵煊的袖子:“官家人瘦,何必穿大袖子?”
赵煊被他比作女儿身,又给他提灯,却不知怎么,嘴角仍然提了提。
走了一阵,持盈又问:“那天我在紫宸殿上,看见了张明训,你把她叫回来了?”
赵煊说是。
张明训是他娘娘生前的押班女官,他把她叫回来又怎么样呢?
持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地道:“我就猜这件衣服是她给你选的,衣领子上缝珍珠,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流行了。”
他有些怀念地说道:“我六哥也有一件这样的,他还穿着叫人描了容像,那天我就在旁边,心里还在想,那画师还画的没我好呢。”
赵煊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来这个,然而父亲的确常作自画像,甚至还画过自己抚琴给蔡瑢、童道夫听的景象,蔡瑢这乱臣,竟然还在御制画的正中题字,说什么“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谁是含情客,谁又在审视?
“她很爱自作聪明,是不是?”
持盈的语气融在风里:“你小时候临的那幅千字文,就是她去问蔡瑢要的。”
当时蔡瑢已经与童贯往来已久,乃至与梁师成等宫廷宦臣结交颇多,他身边的内侍,都在说蔡瑢的好话,支持蔡瑢的所有举动。
蔡瑢向他提出了建澶、郑、曹、拱四州为四辅,各屯兵两万的建议,并且举荐自己的姻亲掌管兵权。
他差点就要答应了。
而赵煊却在此时给他送来了一幅楷书千字文,这幅千字文是他很久以前写来,准备给赵煊启蒙的,然而后来……他就把这个字帖送给了蔡瑢保管。
赵煊把自己临摹的千字文给他看,他却想,东宫和宰相应该有这样的关系吗?中间人是谁?蔡瑢为什么把手伸到他儿子的身上去?
他如果此时驾崩,赵煊又那么小,凭着四辅兵权,江山就该换姓了!
于是他借彗星的名义把蔡瑢罢免,又给东宫换了一遍血,但最终目的只是这个张明训,自作聪明的张明训,敢以太子名义和宰相结交的张明训。
而赵煊还为她跑到福宁殿里来求情。
赵煊猝不及防听见了旧事的真相,他耿耿于怀的,向父亲献上又被践踏的一片痴心。
父亲防备蔡瑢是真的,他只是受了一点余波,仅此而已,。
可父亲那时候讨厌他,连眼睛也不看那幅字帖,也是真的。
那样冷淡的语气,时隔多年仍然割过他的每一寸皮肉。
父亲的这双眼睛,泉水一样的眼睛,在他面前凝成了冰。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赵煊抓紧了手里的灯笼,驻足看向持盈。
灯笼照着他们面前的一块青砖,持盈发现青砖的缝隙里颤颤巍巍地长出一根草,他的裙摆划过这根小草,小草倒下去,又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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