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搂着他,是一个交颈的姿势,喉咙,人身上最要紧的部位,就这样碰在了一起。
父亲的温度,芬芳,渐渐传过来。
“当然,不管爹爹现在想要怎么办,都得听我的了。”赵煊说,他被父亲的温情时刻感动,然而感动之余还竖立起一身的尖刺,“爹爹恨不恨我?”
“当初要是不回来就好了,是不是?”
安史之乱结束,肃宗九月收复长安,而玄宗在蜀中一直等到十二月才迟迟回京。而他三月份和金人刚和谈,四月份持盈就回来了,还不包括在路上的时间。
持盈如果真的不回来,依照蔡氏在东南的党羽,依照他盛年的威望,依照两个人之间子低于父之间的关系,赵煊能把他怎么办呢?
持盈在他怀里摇头:“我怎么会恨你,我怎么能恨你?我是你爹爹啊!”
何况,事情是他弄得这么糟糕的,赵煊的错,最错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赵煊的手抚摸过他的肩背,两个人在夏天的夜里搂抱起来取暖,持盈身上甚至还多披了一件袍子,汗涔涔落下。
持盈说:“辰君,我们走吧!”
不出赵煊意料的提议。
“到哪里去?”
他把椅子让出来一点,持盈就滑下来和他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两个人腿挨着腿,肩膀并着肩膀。
“去西京。”持盈去抓他的手,“咱们去洛阳,洛阳靠近潼关,若有不测,我们还可以去长安,长安是古都,城高粮广,又有险要,西军精锐也在那里驻守——辰君,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说让赵煊不要怕,但其实最害怕的人是谁呢?
赵煊看向他。
“辽金交恶已久,耶律阿果虽然被俘虏了,但辽国皇族在西北另立了宗社,金国绝不会放过他们。况且金人的都城远在会宁府,距此千里之遥,劳师疲敝,能有多少战力?他们只不过是南下打草围,古已有之,难道还能长久占据中原领土不成?只要躲过去就好了……”
他的心咚咚咚直跳,赵煊看他的脸色泛起奇妙的潮红:“汴梁没有天险,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们围住,我们到西京去,到西京去就没事了。”
赵煊把手抽出来:“我不走。”
他又补充:“爹爹也不走。”
持盈被他执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有少年气性,说服他道:“即使是宗周天子,也有平王东迁。唐代疆域,较我朝广大多少?可依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卧薪尝胆、包羞忍辱古自有之,你何苦挣扎一时的气性?”
“汴梁如果被攻陷……”持盈的话都说不出口来,汴梁曾经有过多少归降的君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辰君,咱们岂能将性命放在别人手里?”
他站起来,他要把赵煊一起拉起来,然而赵煊他拽不动。
赵煊问他:“童道夫为爹爹经略西北,很多年了吧?”
持盈悚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赵煊勉为其难地对他笑一下,提了提他平直的嘴角。
持盈立刻改口道:“去东南,那我们去东南好不好?东南有长江天险,咱们去杭州,去明州,去应天府!南迁,咱们南迁好不好?”
赵煊问他:“蔡瑢少年鼎贵,建第钱塘,蔡氏族望,尽在东南。爹爹造下花石纲以后,还敢再去东南,依仗的是什么?”
持盈惊道:“你还是不信我?童道夫已经死了,蔡瑢也被你流放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天子是什么?”
他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咱们赵家的皇位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童道夫死了多久了,你还忌惮他?真心依附蔡瑢的人有几个?蔡瑢给他们好,他们才听蔡瑢的,你给他们好,他们照样听你的!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你就为了这点小事,要死守汴梁不成吗?汴梁怎么守得住啊?”
赵煊的眼睛波澜不惊,持盈知道了,他忌惮谁。
他忌惮的,是出了汴京以后的自己。金人围住汴梁了怎么办?可以议和,可以割地,但赵煊只要把他关在这里,就还能做皇帝!金人可怕,在赵煊眼里,自己比金人更可怕!
他推开门,高喊:“陈思恭——陈思恭!”
陈思恭不知道躲在哪里,然而很快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持盈回头望一眼赵煊,赵煊的面色仍然是那样,波澜不惊,他坐在椅子里,甚至只坐了左侧的一半,另一半刚刚是持盈坐着的。
他对赵煊不好,是他让赵煊失却庭训,才有了今日的祸患,他一二十年地冷淡赵煊,才让他宁可在这里相信天意也不离开。
“你送来的那个箱子呢?”持盈问陈思恭,“从前我和……被你放在侧阁子的那个箱子呢?”
陈思恭“啊”了一下:“道、道君?”他以为持盈疯了,这箱子里面是什么,这一对父子又是什么关系,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持盈急得踹他:“带我去!”
门扉大开,陈思恭去看门内赵煊的神色,然而赵煊的神色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带着持盈去开那个箱子。
木箱打开,陈思恭刚想问持盈要找什么,持盈已经躬身探进去,在这一堆惊世骇俗的淫具里面胡乱翻找,他刚想提醒持盈,这得洗洗再用,而持盈像拽什么似的,拽出了一副细长而精致的,黄金手铐来。
陈思恭清晰地看见上面还有五色的宝石,勾花的纹路,这手铐拿来铐谁的?他来不及想,持盈已经拿起它就往外走,陈思恭追在他后面喊:“道君,道君!”然而持盈走得两只袖子都吹满了风,鼓起来了。
陈思恭追到门前,持盈反手关上门,他撞了一鼻子的灰。
“官家怕我像上次那样,是不是?”持盈因为快走了一路,甚至气息还不平稳,“官家怕我走,是不是?”
赵煊还没来得及应答,持盈已经上前来了,喀哒两下,他先用手铐铐着自己,再去铐住赵煊。
赵煊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右手的手腕上已经被圈上了,持盈蹲在他脚边,袍摆逶迤一地。
他的左手,霜雪一样的腕,烫上了这只黄金镯。
“汴梁没有天险,贼虏南侵,我们守不住的。官家和我一起出幸吧,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官家了,一步也不离开,官家像这样锁着我吧。”
持盈说,他的面容,好漂亮的面容,好像被高烛禀照的海棠花,光亲吻着他,而他正在乞怜,向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放在赵煊的膝上。
“一直锁着我,咱们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他徜徉在极乐欲望中二十年,导致了这样的哀景与灾祸。
赵煊盯着自己的手腕,他一提手,持盈的手也跟着抬起,他一放下,持盈的手也跟着放下。
他甚至很喜欢这个手铐,他和父亲,被强有力的外力,强制地拴在了一起。
他支配着父亲。这种臣服,这种归顺让他愉悦,鱼算什么呢?
如果把鱼缸和海放在面前,鱼会自己游向更宽广的水域,而父亲不会,父亲已经心甘情愿、画地为牢了。
赵煊轻轻地抚摸持盈的脖颈:“爹爹何怕?若真有不测,爹爹带着谌儿南下,我把你们送出去。他还小,不认人,爹爹好好教他,不要像我这样。”
“不、不……”持盈摇头,“什么叫不测?”
赵煊微笑道:“不测就是我死在汴梁,或者投降了,亡国了,‘一旦归为臣虏’了,还有别的意思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叫你一个人不测?”
“那咱们只能不测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在一起了,怎么样呢?”
赵煊把持盈拉起来,抱着,他们两个人的手连在一起,持盈像一只小猫,依偎在他的怀里,好美妙的时光,好宁静的夜晚。
他希望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火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父亲眼睛里的泪水,是为他而流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想起自己跑过的长长的宫墙,他从东宫跑出来,跑过一间间宫室,在宣和殿里找到了父亲,或者和今天一样,他从福宁殿出来,过迎阳门,在临华门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父亲,像飘落无依的杨花,像风里的柳絮,像被雪压弯的梅枝。
不管是他去找持盈,还是持盈去找他,
只要持盈出现在他路途的尽头,那整条路都会发亮。
他是他对于一切美好事物,具象的化身。
“好了,好了。”赵煊说,他仍然留恋着父亲的温柔和眼泪,“中山尚在,黄河也还在,如同爹爹说的,南边亦有沃土,天下还有勤王的兵马,金人是远征,怎么就一定会不测了呢?若实在不测,我必然会走的。”
一滴眼泪掉进了他的衣领里,两滴,三滴。
“咱们不分开?”
赵煊保证道:“不分开,不分开。”
“爹爹给我打开吧,早些休息。我得回去了。”
军报来的时候并不分黑夜白昼,连议事都是通宵达旦。他不敢不睡在福宁殿里,生怕半夜有事他们找不到人。更何况,李伯玉和程振在他面前吵得不可开交,怒而辞官,乘舟南下,他已派内侍前去拦阻,估计该回来了。
然而持盈愣住了:“官家自拿钥匙来打开不就行了?”
赵煊反问道:“我怎么有钥匙?”
持盈理直气壮地道:“那我怎么有?”
赵煊沉默良久,他提了提自己的手腕,想起来这东西应该是在何时何地,被何人用过的。
他把父亲从怀里剥出来,认真地问道:“爹爹不会要我派人去衡州,问蔡瑢,要钥匙吧?”
持盈的面上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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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终于不闹别扭了,再闹别扭要被踹窝子了。开始谈恋爱!
预警:文案里面讲的放飞自我现在开始,靖康时期的记载太过混乱真假难辨,历史上想要不被打包走,按照他俩拙劣的指挥能力只能迁都,然而我懒得折腾只想让他俩谈恋爱,金人just 一个谈恋爱的催化剂!
第52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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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恭在箱子前翻箱倒柜,汗落如雨。
他把箱匣里的所有钥匙都翻了出来,一把把在持盈腕上试验。
眼看着最后一把钥匙也捅不开锁,持盈的眉心顿时跳了跳。
那种因为急迫而疯狂的羞赧,也渐渐漫上了他的心头,他为什么想去拿那个手铐,他发什么疯呢?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想起前几天赵煊和他叠在榻上的时候,赵煊说不许他走,他们俩要连在一起,那时候赵煊心里在想什么呢?和他一样吗?就像抱住海底的孤舟那样?
赵煊当时在想什么,持盈并不知道。
但他现在在想些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人到了五十岁果然就不行了,净弄这些旁门左道,魅惑君上。”
“谁到了五十岁都这样,你有些风度吧!”
反正赵煊还没有五十岁:“他敢把这东西用在你身上……”
持盈告饶:“我没用,我怎么可能让人碰我的手!”
他的手素来金贵,怎么能随便上铐?这话倒是可信,赵煊哼了一下。
持盈拉着赵煊回去,拒绝赵煊再看见这个箱子里的任何东西。他俩没办法各坐一张椅子,就挨挨挤挤地蹭在榻上,持盈把手抬起来,抬得很高,于是链子把赵煊的手也扯了起来,持盈的广袖在空中飘啊飘。
持盈捻了捻手铐上的那条细链子,本也不是正经拿来捆人的,流苏似的一条,他叫陈思恭拿把剪刀来绞掉,先把他和赵煊分开,至于手上的环就再说。这样勾连着,连衣服也不好脱。
陈思恭只能告罪,去找了一把剪刀,凑近他俩,在链子的中段又剪又绞。
然而链子却始终没有断。
陈思恭面上起了苦色,有些难为地道:“告知道君、官家,这好像不是黄金。”
持盈摸了摸链子上陈思恭绞过的地方,摸到了一手的金箔。
“——这是黄铜。”
“……”
赵煊咬牙道:“他受禄至此,连金子也舍不得给你用?”
持盈艰难地开口:“黄金性软……”
赵煊道:“所以是真的不想让你挣脱。”
持盈无言以对。黄金性软,黄铜却坚硬,总不能拿火拿钻头来打开,也不好拿刀割,只能连夜让陈思恭去传匠人开锁,夜半宫门落钥,赵煊还给他特批了条子。
赵煊一时半会儿受这连累,压根走不出延福宫,而他身旁的持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赵煊,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笑了。
赵煊问他笑什么,持盈动了动手腕,说:“我傻了!”
赵煊没说话,然而也笑,他不想要持盈看见自己笑,就把持盈抱进怀里,闷着他。那种一旦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候,活泼、快乐而静好的氛围又出现了。
持盈在他怀里闷闷地笑:“‘一旦归为臣虏’,官家连吴王词都会背呢?”
赵煊刚刚都快和他生离死别了,然而这种悲哀的气氛竟然奇妙地给代替了,他抚摸持盈的背,背后的两根骨头好像蝴蝶:“我在东宫,不读书还能干什么?”
持盈被他摸得痒,换了一个躺着的姿势:“照官家看,我之词工,较吴王如何?”
赵煊仰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爹爹文采风流,胜吴王百倍。”
持盈不满:“我说词工。”
赵煊委婉地道:“非诗之能穷人也,殆穷而后工。吴王如何比得爹爹富贵?”意思就是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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