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身而出,和李伯玉转圜道:“凤宾这话说的,自然是要开锁,才传唤锁匠的。既然是误会,不如就此散了,宗楚,你带着他二人走罢。”
李伯玉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赵煊不说话,他顿时起了疑云,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道君何事需要开锁?”
持盈随口道:“我宫里从前打了个匣子,今要用里面的东西,找不着钥匙,故而要传。”
这事倒是他的确干得出来的,这位宣和旧天子,向来就是说一不二,半刻也等不了,实在是多年被他底下这帮臣子惯坏的。若是一年前,李伯玉劝谏他几句也就罢了。
可是如今,没有赵煊的允许,持盈连延福宫都出不去。他荒唐,可赵煊却一直有美名,为何会同父亲一起胡闹?如果真的事出有因,又为何一直不说话?
李伯玉追问道:“宫门夜阖,启闭由时,事关天子,岂可轻易更改?汉光武皇帝夜还,郅恽不开上东门;陈思王夜闯司马门,魏武帝赐死公车令。本朝亦有仁宗故事。道君匣中究竟何物,竟要官家手诏,连夜去开宫门?”
持盈推脱道:“是我顾虑不周,一时兴起。”
他一时兴起是有可能,可是赵煊为什么要帮他?
李伯玉仍然不信:“道君说有匣子无钥匙,为何不就地摔开?”
持盈艰难道:“里面东西金贵,怕给摔碎了,是以如此。”
他越圆话越知道错漏百出,心中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这么想解开这铐子,急吼吼地就让陈思恭出去了,早知如此,大不了他和赵煊绑一个晚上,又能怎么样?
李伯玉道:“究竟是何物,道君如此珍重爱惜,且迫切要开?”
持盈再被他问下去,就要露馅了,于是作色道:“我开什么东西,难道还要告知于你吗?”
李伯玉见他急了,便知道事情有诈,他实在知道这位旧天子滑不溜手、本性难移,可皇帝为何也要帮着父亲隐瞒,他必须得弄清楚这件事:“臣请问道君,真有这匣子吗?”
当然没这匣子!
持盈被他逼问,实在烦了:“都同你说了,这是我一时兴起,官家为不扫我兴,特令人连夜传了锁匠来开锁。你既不信我,叫官家同你说话!”
李伯玉看向赵煊。赵煊沉默。
持盈转头道:“官家,说句话罢!”再不会说谎,这种是和不是还是会的吧?李伯玉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赵煊开口,这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赵煊勉开尊口道:“确有这匣子。”
李伯玉连他的话也不信:“请官家拿来相见!”
赵煊抿了抿唇,显得更加欲盖弥彰了:“此等末节,卿何故细究?”
王宗楚的眼珠子转了两圈,打圆场道:“啊呀,都是误会,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是那该上工的人。大官,咱走吧!”
他去扶着陈思恭,去拽,又叫班直把地上的另一个倒霉蛋拖走。
那倒霉蛋横遭此祸,在黑暗中被人拖拽,发出两声惊呼来。
然而李伯玉立觉不对,阻拦道:“官家!”
他实在是一位清正刚直之人。
陈振想要扳倒持盈,故而一开头就给陈思恭安好罪名,然而赵煊一旦承认这事是他做的,他就不再说话。然而李伯玉,赵煊对持盈不好时,他站出来讲皇帝应遵循孝道,然而持盈举动怪异之时,他也这么步步紧逼,即使赵煊作保,他也要追问。先不说持盈的事,会不会影响政局,他心中更害怕这位新皇帝被自己的父亲带歪。
即使皇帝在朝局上已经显出了刻薄寡恩与反复无常的苗头,远不如他父亲和蔼,也一样。勤俭修身,对他有知遇之恩,在关键时刻没有放弃国都的天子,是他要去匡扶的。
他必须排除身边的不安定因素。他不能让皇帝不孝,留下污点,也不能让皇帝太孝,最后和父亲混在一起——
究竟什么人会让持盈连夜传见?而皇帝又为什么同意,不惜违例?
“这人真的是锁匠吗?”
持盈见他还是不依不饶,便道:“不是锁匠,还能是什么?”
李伯玉道:“国家多事,岂可容外人进入宫闱,威胁帝驾?延福宫和禁中有一道拱辰门阻隔,延福宫的宿卫向来不归皇城司提举,说明陈思恭是入了禁中才被国舅发现的。道君说在延福宫里见了匣子,可为何陈思恭将锁匠带到了禁中?”
持盈都开始耍赖了:“他走福宁殿的路,走了二十年了,走惯了,认错路了,不行吗?”
陈思恭跟他打了多年配合:“臣年迈,一时走岔了路,万望恕罪!”
李伯玉转头盯着陈思恭,重复道:“这人真是锁匠吗?大官掀开他面目再说话!”
“这……”陈思恭道:“李相公说笑了,道君、官家都亲口定了,他是锁匠,他如何不是?”
纵然这匣子是假的,锁匠却是真的。
持盈为打消李伯玉的疑心,说道:“既然李相公要看,你就给他看,好消他的疑心!”
陈思恭一脸为难地对他摇头,持盈和他对了对神色,多年以来的默契让他立刻改口道:“锁匠还能把我是锁匠四个字刻在脸上吗?凤宾你非得见人做什么?”
李伯玉见他改口改得如此之快,内心更加笃定。
他也不要陈思恭来掀,直接冲上去掀了这锁匠的头套。
这锁匠久在黑暗,骤见光明,不由得惊叫出声,因在布袋之中受人拖拽,头发也散了下来。
这声音,任谁一听都知道,面前之人乃是一个作了男装打扮的妙龄女子!
王宗楚“哟”了一下,原本黑灯瞎火的他没看清楚,他仔细端详这女子的面目:“姐夫你可真是……真是……哈哈!哈哈!你这,你这……”
他痛心疾首地对赵煊道:“大哥,你也是,宁德宫还在修造,好歹把你那些姐姐娘子放几个在你爹爹身边呢?你爹爹正当盛年,岂不寂寞吗?好在你还有些孝心,哈哈!都是误会,哈哈!误会一场!”
他尴尬地大孝,可无人陪笑。
要早知道是他这姐夫是连夜心血来潮,召幸女子,他绝不掺和这事,要知道他看见陈思恭的时候,还以为这姐夫传了衣带诏出去呢!
老子睡女人,儿子批条子,挺好,挺好!那唐太宗政变以后,唐高祖不就老老实实在宫里每天生孩子玩儿?
他早说延福宫缺了点什么嘛!赵煊也是小孩,不知道往父亲宫里塞点人,让他消磨消磨志向,少折腾点事情出来。
持盈也绝没想到,陈思恭给他连夜找来的锁匠,竟然是个女人。
他因为实在前科太多,此刻真的百口莫辩,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是他半夜里兽性大发,非得找个女的来泄欲,还非得从宫外找,逼的赵煊给他下诏开宫门。
而李伯玉的疑云也就此解开,他从听见麻袋里传来的两声惊呼以后就觉得不对,如今猜测成真,不由痛心疾首:“今日道君为一女子,竟逼迫官家下诏夜开宫门,明日又当如何?”
持盈原本想含泪认下来,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然而李伯玉的话实在不像样。
“嫪毐假扮宦官,蕲年兵变;荆轲假扮使者,秦王绕柱。专诸杀姬僚,要离刺庆忌,此皆收纳外患所致。平时便罢,国家已是了不得也,道君还不修德,竟要向宫外渔色吗?”
“若叫外敌得知,安排刺客,则乘舆安危将置何地?道君难道要做刘骜,要做司马曜吗?”
刘骜马上风,死在赵合德的床上;司马曜为酒色所伤,被张美人闷死在被子里。
持盈只觉一阵昏天黑地,纵然知道李伯玉是一片赤胆忠心,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李伯玉,你说什么疯话!”
他一起来,只觉得有一股力道拽着他往往下走,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力一拽——
赵煊被他拽起来了。
诸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上这一对父子,和他们袍袖之间,摇晃在风中的,一条锁链。
那黄金铐子正在持盈的手腕间飘荡,一望即知那不是什么正经的玩意,在灯烛下闪着暧昧而淫靡的色彩。
李伯玉瞬间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赵煊会同意陈思恭出宫门,为什么赵煊会带着父亲出席这场会议,为什么他们肩挨着肩,不合礼制地考得这么近——因为赵煊也需要这个锁匠,他和持盈一起被锁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持盈会和自己的儿子铐在一副手铐上?
他宁可看见这太上皇和蔡攸铐在一起,和蔡瑢铐在一起,哪怕是王甫也行——
为什么是看起来颇有希望的新天子?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连旁边陪站的几位宰辅,也摸不清楚什么状况。良久,大宋硕果仅存、根正苗红的国舅爷见淫思齐,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一起,啊?”
这四个字让李伯玉的血直冲脑门,面红耳赤、恨铁不成钢、颤抖又惊恐地喊道:“官家!道君已误,官家你,岂容再误啊!”
那根链子剧烈地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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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到了我最喜欢的我推有苦难言的环节!
第55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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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手斩王宗楚!”
福宁殿里,持盈沐浴过后,散着头发,倚在罗汉床上,细细碎碎地对赵煊埋怨道:“你娘娘、姨母俱是严谨之人,怎么家门不幸,生出他这等混帐来!”
赵煊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持盈的对面,手上掐着一本书,眼睛却在看内侍给持盈的手腕上敷药——方才持盈在殿上站起来骂李伯玉时太急,把赵煊都给拽了起来,手腕上勒出来了几道血丝。
他想持盈的药膏上是不是混进了薄荷脑,或者今天他沐浴的澡豆上掺杂了橘皮,总之是很清新的味道,透过风轮,吹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之中。
药膏是黑色的,带一点棕。他把书放下,趿鞋下床,从内侍手里接过那罐药膏,让他们走,又坐到了持盈的身边。
持盈的手就悬到了他的腿上,未干的药膏在他的睡袍上滚出一个棕色的痕迹。多金贵的手腕,一点淤痕都见不了,赵煊在罐子里挖药膏,好大一块,甩在持盈的手腕上。
皮肤就越见皓白。
持盈教他慢慢地把药膏揉开,揉到什么地步?揉到黑色变成棕色,棕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透明,像水泽那样凝附在皮肤上。
持盈笑他给自己揽活:“官家将人叫进来罢,何苦劳累自己?”赵煊不说话,盘起腿,持盈靠着他,手腕就悬在他双腿的空隙上。赵煊揉起药膏来像模像样,他性子轴,不爱听人的话,持盈就由他折腾,神思随着手腕上和缓的力道渐渐飞去天边,是个要睡着的模样。
然而仍撑着精神讲话:“陈思恭越老越不像话,真是害煞我也。”
赵煊摸着他的腕骨,是突出来的,好像墙上遥遥一枝突出来的梅,他用指腹捻过:“解开了就行。”
持盈撑着眼皮,去看桌上的那副手铐,在他眼里已经晕成了金灿灿的一团:“那也不能请一位……唉!”
赵煊觉出来他要睡了,垂落眼睛去看他,看他的睫羽一颤一颤,分明是挣扎着说话的。
父亲的头发散下,穿着一件素袍,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将要在他怀里睡着了。这种认知让赵煊变得有些激动,又有些柔软,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月光下的一滩。
滩上,持盈模模糊糊地求情:“他也是老糊涂了,官家饶过他吧?”
赵煊把药膏涂开,那几道血丝已经被药膏覆盖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若不想饶他,在殿上时就不会承认那是我的手书了。”伪造御笔视同谋反,又夜开宫门,陈思恭就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持盈一想也是,心中顿时放了心,又讲那小娘子,赵煊说已经着重恩赏安抚过,放她回家了。
持盈“唔”了一下,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李伯玉和程振,还有那倒霉的灾舅子,他明早起来再和赵煊分说也罢。
赵煊捏着他的手腕:“爹爹还有别的话要吩咐吗?”
持盈想说没有,然而话到嘴边他紧急吞了下去,后知后觉地补一句话来哄赵煊:“若无官家,我此身也不得昭雪了。”
便自以为贴心至极,靠着赵煊的肩膀就要睡去。
还昭雪,好像他很冤枉似的,赵煊想,这不是咎由自取吗?平常做这么多出格的事,怪不得关键时候怎么说李伯玉都不信。
然而持盈的话轻而软,好像真是仰赖着他过活似的。
宫灯照出赵煊一个笑来,持盈没有看见,他只觉得很奇怪,赵煊怎么不说话了,手腕上的摩挲也停了。
他以为赵煊还不满意,于是又哄道:“多仰赖官家急智,想出这么好的借口来,搪塞他们。”
这下总该好了吧?他又觉得有点冷,往赵煊怀里缩了一下,罗汉床本也不是什么正经睡觉的地方,赵煊随便给他扯了一条毯子来盖,风轮轻转,可惜赵煊简朴,福宁殿里没有设鲜花增香,持盈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作罢了。
那锁链横在他两个人中间的时候,持盈被王宗楚和李伯玉两个人话赶话地赖个正着,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为了和赵煊和好,竟找了个娼门女子来父子同睡,堕落儿子。
百口莫辩的时候,赵煊开口,对诸大臣道:“是朕不孝,引道君担忧,行此惩戒,又弄丢了钥匙,才派陈思恭出门,这女子确是锁匠,卿等不信,叫她上来解锁便是。”
持盈心想,是啊,叫她上来解开锁不就行了吗!于是伸了手腕,让那娘子上来摆弄铐子。
李伯玉一旦相信了女子的清白,便对这对父子更为起疑:“官家之孝,海内升闻,何事烦忧君父,以至于自锁?”
持盈顿时心里一个害怕,他和赵煊那点事岂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然而赵煊木着一张脸给火上浇油:“朕要御驾亲征,道君不许朕走,故而拿了铐子来。”
持盈以为这理由妙极,李伯玉顿时就落下泪来,程振、唐恪等人也是泣不成声,称朝中无人,竟劳驾君父,实是为臣的不好云云,又称持盈慈爱,劝他两个不要吵架,诸如此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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