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刚要再磨一磨,想要在赵煊面前获得和持盈独处的机会,以实现自己的计划——反正他和持盈见面的时候不能有赵煊——殿内就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哭声。
持盈顺势扯开话题道:“想来是谌儿醒了,要见人。将他抱来我看吧。”
乳母将赵谌抱给他,持盈将莲子上的糖霜刮了点给他吃,一转头,便见赵焕瘪起嘴,红着眼睛。
他到底宠爱了赵焕多年:“三哥怎么了?”
赵焕哽咽道:“我也有孩子了,爹爹……爹爹却不曾见过,也没有赐名字。”
持盈却不知道这事,转头看向赵煊,赵煊现在哪有空管赵焕有没有儿子,同样茫然地回望。
赵焕道:“谌儿金贵,可,可我的孩子……”他难过道:“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我整天都命人抱着,可还是哭,我怕他没福气,再也见不了您!”
持盈并没有动容,甚至有些漠然:“儿女靠缘法,见了徒增我的伤心罢了。”
赵焕道:“可这孩子是阿瑚所生,也是我的长子,我……爹爹福泽之厚,也许见了能好起来呢?我听外邦有高僧圣人,能够摸顶受福,爹爹难道不比他们厉害?”
持盈叹一口气,不知听了哪句话,竟改口道:“既是你王妃所生,明日抱来我看一眼吧。”
赵焕都说这孩子身体不好,那想必是真不好,就当最后一眼吧。
他失去过不少的孩子,到后来都有些麻木了,但他还记得,若云给他生的第二个儿子,身体也不好,若云没日没夜地守着,好像只是一个眨眼,小孩就断气了。若云哭晕前对他说,若我做错过什么,上天应报应给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孩子!他当时还不解其意。
对于养不活的孩子,还是不见面的好,见了面徒增伤心……但那到底是……
然而赵煊仍不说话。
赵焕求情道:“这孩子是阿瑚生的,即使不从咱们这里论,阿瑚也是圣人的妹妹,这孩子又是大哥的侄子,也是大哥的外甥,大哥也一起见见他吧,好么?”
哲宗皇帝赵佣的母亲朱太妃,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叫朱伯材。朱伯材生有朱琏和朱瑚两个女儿,被持盈分别嫁给了赵煊和赵焕。
赵煊明日决计没空,但他为人父以后究竟也有一些恻隐:“我明日有事,你一人来吧。”
赵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赵煊又对他假惺惺地猫哭耗子雪上加霜:“儿女之事,不可过于伤怀。”
赵焕恨他做了官家就充起家长的样子,然而仍忍气吞声地拿衣袖擦眼泪:“是,是。”
赵煊见他把持盈也弄得不开心了,说了两句话以后,就叫他走。
持盈叹了口气,赵煊怕他看着赵谌伤怀,命人把赵谌送回去。
有更重要的事,忽然诞生在他的脑海里。
持盈仍有些难过:“眼见你们都做了父亲,成人了,我心里还想着你们小时候的事。”赵煊心想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吗?
持盈对他道:“五哥、九哥要见我,都问过你这里,你着人来问,我也不见,三哥,不经过你这里,我更不见。但他性子要强好胜一些,是我有意惯的,你做长兄的,忍让他一二吧。你做了官家,应也知道,这都是我托王甫打的擂台。”
赵煊道:“他若肯静心读书,收敛自己,我不再管他。我只要问爹爹一件事。”
持盈看向他。
赵煊道:“爹爹心里,真的没想过废我吗?”
他想持盈又要否定了:“爹爹把合真嫁给蔡候,又让蔡攸和三哥结拜,是为了做双重保障;让阿琏嫁给我,又让她的亲生妹妹嫁给三哥,不也是双重保障吗?”
这说明皇帝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就是摇摆不定的,只是没下手罢了。
持盈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再次重申一遍:“我不知道。”
他曾经对赵煊不满意吗?是的。他曾经对赵焕很满意吗?是的。可是他不想让赵煊死,他做不到。
然而赵煊已经做了皇帝了,实权的皇帝,圣人论迹不论心,他究竟还是没有废他,不是吗?他越不过礼法,也不忍心。
赵煊道:“爹爹已让我做了官家,又因为从前的事情,我原来不该计较这些的。但是,爹爹恩幸蔡氏,天下有目共睹,想要保全他家,我无话可说。我想问爹爹,为什么如此恩隆朱氏?竟叫他两个女儿都嫁到我家?”
“无论是我还是三哥登基,他家女儿都是皇后,只要生下长子,就是下一个皇帝。”赵谌已经被生下来了,赵谌就是他的太子,“爹爹为什么要皇位上的人,一定流着朱氏的血?”
持盈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圣瑞宫的钦成太后,据我所知,曾在哲宗皇帝病重时阻止你前去探病,并要自己的亲儿子赵似即位,爹爹为什么留心她家里?”
持盈的声音有些涩:“你想问什么?”
赵煊发现他的手捏成了拳头,他去抓住持盈的手,湿淋淋的:“爹爹十五岁的时候,梦见的是谁呢?”
我十五岁时梦见的是你,你呢?虽然不可能是我,也决不可能是我的娘娘,但那个人是谁呢?他想起赵焕说起自己的儿子身体不好时,持盈并没有松口,但一听这儿子是朱氏所生时,便改口要他抱来见。
那个答案已经在嘴里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持盈把手抽出来,没抽动,他有些冷漠地回答:“我大你十几岁,你若要计较这些,就没完没了了。”
赵煊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持盈说:“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甚至是平淡的,已经没有哀伤,人死了二十年了还哀伤什么:“我那时候很年轻,做了梦以后也很害怕,甚至不敢去见他,但那都过去了。”
如果他不去看那幅御容像,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然而他记得那件衣服上有珍珠,他托着腮在旁边看画师画画,他想假以时日,他的画技难道不比这画师高超?
他看的都要睡着了,御座上传来笑语:“今天耐着性子等这么久,是不是又来问我打抽丰?”持盈矢口否认,说他的钱还很够花,但他想要一块砚台——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赵煊垂眼睛道:“我问这些,并不是要计较些什么,也不是要干什么。”
持盈摸一摸他的头发:“你可以计较,也可以要。”
赵煊扑进他怀里,他俩靠得很近,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你做官家的人了,要天上的月亮也使得。”
赵煊不想让持盈看见他此刻的表情:“我是做官家,又不是做神仙,上哪里要月亮?我、我不管爹爹的以前,我想爹爹从以后只爱我一个,行不行?”
他和持盈说过这么多遍,他说他不要别的孩子,他也不希望持盈有,然而持盈总是轻飘飘的,半点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他想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关系啊?和蔡瑢、蔡攸哪怕和林飞白又有什么区别,他是他的儿子,是不一样的!怎么能像露水一样顷刻散去呢?
他抓紧了持盈的衣袖,脸却仍然埋着,他怕持盈看见自己的胆怯,脸红,羞赧和弱势。
但又问:“行不行?”
持盈轻轻地笑:“怎么还许上愿了?”
赵煊道:“爹爹是教主道君、长生大帝,怎么不能许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只是一个幌子,然而他抱紧赵煊,像一位真正神仙应可许愿那样:“行。”
第59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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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煊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或者说他的身体如同时钟,到了什么点就得做什么事情。
因此,即使他昨天夜里和持盈胡闹到子夜时分,天蒙蒙亮时他还是会准时醒来。
他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持盈的睡颜,然后掀开帐子下地,弄出细小的动静来,宫娥内侍便鱼贯而入,为他盥洗穿衣。
持盈是闹得狠了,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吵醒。
赵煊穿戴整齐以后坐回床上去推他。
持盈连眼睛都睁不开:“你给我……”
赵煊凑近去,趴在他身上听,持盈嘟嘟囔囔:“滚回福宁殿睡觉去!”
赵煊就着俯趴的姿势,把他搂着肩膀抱起来:“爹爹起来,太阳都升起来了。”
持盈睁开眼睛,看外面的天色,迷迷瞪瞪地辨别了一下:“不是太阳升起来了,是月亮还没下去。”
他搂着赵煊的肩膀躺回去:“虫飞轰轰,甘与子同梦……”
赵煊去摸他的眼睫毛,对道:“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公鸡已经叫啦,上朝的官员都到期啦——这才不是公鸡叫,这是苍蝇嗡嗡叫闹。
东方已经亮啦,太阳已经升起来啦——那才不是太阳升起来了呢,那是月亮还没下去!
小虫飞啊飞,咱们一起接着睡——让那帮上朝的官员等,你我岂不招人骂?
持盈闭着眼睛都还在笑,然而仍然不想起来:“《诗》倒是学得很好,怪不得和我请求要加课。”
持盈给儿子们的课业并不繁重,按照进度来说,他们十五岁时才能学完四书,然而赵煊曾经上札子请求,让持盈给他加课,除了吃饭的时间,他都愿意拿来读书。赵焕对此的看法是:他也只能以勤补拙了,毕竟他嘉王千岁就算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能考上状元郎。
赵煊平静地道:“臣除读书之外,别无所好。不像三哥,读完书还能陪爹爹去逛——”
眼看着他要说起赵焕讲的那些小事,真是没完了,持盈连忙从被子里滚出来宣告自己即将起床,甚至因没睡醒腿软,踩上脚踏的时候还摔了一个趔趄。
赵煊扶住他:“侍儿扶起娇无力——”
持盈对赵煊怎么说他没意见,但:“官家好歹在嘴上讨点口彩吧!”
天天闹马嵬坡,谁受得了?
然后就闭着眼睛任穿任戴任打扮。
洗了脸,总算清醒一点,持盈道:“官家何以起这么早?”
赵煊道:“有常朝时,听政御殿不就是此时吗?”
持盈道:“官家御极听政,是为了什么?”
赵煊疑心他有什么陷阱:“为宇内澄清、天下太平。”
持盈点了点头,很严肃地道:“官家肃清海内,难道不是为了让君父得以高枕无忧吗?现在竟然要受累君父陪你一同起床,何其不孝也!”
赵煊疑心他不是位君父,而是位妖妃,然而仍认命地跪下来给他腰带上系玉佩,又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走。
持盈从袍子下面伸脚踢他:“干什么呢?”
赵煊把他带到梳妆台子前面,拿篦子梳他的头发,持盈自镜子前看他,立刻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摊开手掌道:“还给我。”
赵煊问道:“什么还?”
持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官家偷了我什么东西,心里不清楚吗?”
赵煊正色道:“朕是天下之主,天下万物都是朕的,什么叫偷?”
持盈不转头看他,对着镜子就笑,赵煊给他梳头发扎髻,在头顶盘好,并套好发巾,从袖口掏出一只发簪来。
持盈从镜子里面看到这根祥云发簪,正是那天他从延福宫里出来时顺手揣在袖子里的,那天他睡在福宁殿里,衣服自然被人收走,衣服里面有什么,自然也就报给赵煊了。
“官家偷,不,拿的就是这根簪子,还给我吧。”
赵煊问:“凭什么还你?”
持盈转过身看他:“这是我送给我儿子的,废了好大力气才雕好,官家可怜可怜我吧?”
赵煊心里好笑,雕了一朵祥云而已,叫什么好大力气?然而他也清楚,持盈不敢用锉刀雕多复杂的东西,恐伤了手。
“你去告诉你儿子,这东西给官家拿走了,难道他不许?”
持盈失笑:“他许,我不许。我不要给官家,我就要给我儿子。”
赵煊挽不住自己的嘴角,把簪子比在持盈的脖子旁边,持盈伸手去抓,赵煊就松手,把簪子给他:“那好吧,看在你一片慈爱之心的份上。”
持盈道:“谢主隆恩。”他倒是很肯折节。
赵煊把手摁在他肩膀上,然而持盈刚拿到簪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忘恩负义地质问道:“你给这簪子泡的什么油?”
他与合真见面时,削的就是这把簪子,然而那时候还粗糙不平,要想颜色好看均匀,触手顺滑,则需得浸油。
赵煊随口道:“木蜡油,怎么?”
持盈语塞:“木蜡油是拿来涂桌椅的,你拿他泡簪子?”
泡他名贵的小叶紫檀?
赵煊无辜道:“都是木头,又什么区别?”
持盈咬牙道:“我看你像块木头!”
赵煊原本差点拿吃的油给他泡簪子,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来好像有专门泡木头的油,都以为贴心至极了,却不想持盈仍不满意,于是直接抢了簪子,不由分说地给持盈簪在头发上:“那爹爹就当戴着我吧!”
持盈一闻那木蜡油的味道,纯天然的木头味,连一点芬芳都没有:“受官家这点孝心可真难,易折寿!”
赵煊道:“今天自有人对爹爹尽孝心,却不是我。”
持盈知道他又在说赵焕的事:“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是不是?”赵煊哼了两下,持盈把他推滚出去,让他五天以后再来。
送赵煊出去时,他看一眼天色,那太阳也不过将将升起。他平日里要睡到辰时,醒了就吃早饭,然而赵煊过早地把他叫起来,让他的一天都极为漫长。
空的无聊了,他就让陈思恭把前些天里,画院送来的两匣画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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