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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古代架空)——周扶

时间:2023-12-07 18:27:59  作者:周扶
  然而赵端扒拉着那幅画,不让他收,他在桌案上捶打这幅画,好像要把自己的痛苦捶打出来一样。
  陈思恭怕他伤了手,去拦他,好了好了,不要打桌子,官家打臣吧,到底软和些,是不是?
  他只能抱着陈思恭哭,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哭累了,哭哑了嗓子,陈思恭在心里大叫不好,你今天把眼泪哭干了,明天大行皇帝升庙,你怎么办?又不哭?他决定去找五块十块的姜汁手帕。
  然而皇帝另有吩咐,哑着嗓子道:“把蔡瑢叫来,我有话问他。”
  陈思恭苦笑道:“官家,这蔡承旨已经去杭州了,娘娘亲下的旨意。”
  赵端的眼睛仍然朦朦胧胧的:“噢。”他说,就在札子上面写字,札子下面垫着这张窠石平原图,陈思恭偷偷地瞄,那是请皇帝确定明年的年号的札子。大行皇帝死在元符三年的正月,赵端现在仍在用这个年号,但明年就要改元了。
  皇帝会用自己的年号,表达自己最美好的盼望和执政的方向。
  礼仪官提了好几个年号,太母圈了“建中靖国”,还有大观、庆祐等,然而赵端一个都没圈,他在旁边另批复了两个字,银钩铁画,遒美天成——
  “崇宁”
  搁下笔以后,好像是歇够了,皇帝长长地出一口气,又开始哭,掩面而哭,眼泪水哗啦啦的,像一条小河冲刷着脸颊,陈思恭问他怎么了,赵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痛如绞。
  熙宁!绍圣!崇宁!他绍继父兄的遗志,他要加入到那个队列里面去!
  赵佣没有孩子,又英年早逝,太庙里的位置少,等到他死了,他的儿子死了,七八代以后,赵佣的灵位就会从太庙移出来,送到祧庙去,和远祖们摆在一起。赵端心想,在祧庙里,赵佣一个人也不认识,多孤单啊?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兄弟们玩捉迷藏,赵似叫他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谁也不知道这里。
  果然,谁也没有找到他,他要强,要赢,不敢出去,可又冷,又饿,又觉得周围黑黢黢的,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四肢都是凉而僵的,他以为自己死了。
  是赵佣找到了他——原来他躲在了一个大橱子里,赵佣打开橱子,骂所有人,再骂他,你知不知道娘娘和六哥差点给你吓死?
  听了这话,他才缓缓复活。赵佣又转头去骂赵似,朱太妃说,好了好了,十一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小孩子玩玩,你气什么?
  赵佣不说话,牵着赵端走。赵端想,我要是真死了,赵似会怎么样?你是因为赵似才这样找我的吗?可赵佣沉默了一路,赵端再也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没死,但是赵佣死了。
  赵佣死了,没有孩子,一个人,冰冷冷的,黑黢黢的,七八代以后,牌位要移出太庙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神宗皇帝已经是万世不祧了,他呢?也许他好好做官家,也可以万世不祧,永远地在太庙里享受祭祀。可赵佣怎么办呢?七八代以后他怎么办呢,他谁也不认识,就要去祧庙了吗?
  ——赵佣没有孩子,但他有啊!他要让自己的后代,也要流着兄长的血!让他们继续奉祀兄长!
  他忽然想到,赵佣的母亲朱氏不是有一个小弟弟叫朱伯材吗?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那他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子也应该差不多大,好,好,非常好,叫他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朱伯材有几个女儿,就嫁给他的儿子几个!不管谁做皇帝,皇位的世系怎么改变,这江山和赵佣就还有一丝藕断丝连的关系!
  他这样想,以为能够告慰了,赵佣就不会再孤单了,然而他的心还是痛,他缓解不过来。
  陈思恭去擦他的眼泪,说官家,别哭啦,这是怎么了啊?
  皇帝哭到情动,哭到难过,哭到嚎啕,他不想让人听见,就去咬自己的手,陈思恭拍他的背哄他,急也要急死了:“官家咬我吧,何苦伤害自己!”
  赵端就咬他,咬着咬着再也没力气了,哭倒在座位上。
  陈思恭问他好好的哭什么呢?他说他不知道。
  ……但陈思恭呢,他在那里?
  持盈茫茫然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第62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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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房间的门窗都紧紧闭着,屋内的摆设,除了一张床和床旁边的几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持盈也分了个神,他想,真不该嘲笑赵煊的房间像雪洞的。
  他仰天想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又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青碧色的那一件襕袍,不再光洁,皱得可怕,上面的红粉颜料还如新,可血已经陈了下去,锈红的一点。
  这是谁的血?
  他努力咽口水,又觉得口很干,去看几子上仅存的物件,那是一个陶土杯子。
  他把杯子拂到地上,叮铃咣铛地响,这陶土竟然十分坚实,没有碎掉。
  几乎这杯子刚刚摔到地上,门外就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奔跑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焕头也不抬地跑进屋子中央,又后知后觉地刹车,踯躅在持盈的床前。
  持盈看了他一眼,恹恹地转过眼去。
  赵焕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他床前,狠狠磕了一个头。
  这床不好,持盈想,赵焕一个头下去,床架子都在摇动。
  赵焕哭道:“爹爹总不醒,真是吓坏我了!”
  持盈盯着儿子的脸一瞬,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但又不敢妄动。
  自己在哪里?他不知道。外面都有谁?他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也不知道。
  他被胁持着出来,赵煊会怎么应对?他还是不知道。
  赵焕又靠过来:“我叫人进来给爹爹换衣服吧。”他带着持盈跑出来以后,唯恐持盈醒来反抗,每逢他有醒来的异动时就再把他捂晕,连日至今才安顿下来。
  他看持盈身上那件襕袍都皱了,好像一把荷叶被人碾在手里。
  这风流锦绣的天子,何曾经过这样的苦楚?
  持盈见他干了坏事还半点不显现出来,心下透凉,然而还有一丝侥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赵焕没有给他换衣服,若换过,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事情就完了!
  然而他不能让赵焕看到自己的心虚,只别开他的手:“不必。”
  赵焕愣住,持盈冷笑道:“就连司马衷那等傻瓜,也知道‘嵇侍中血,勿去’呢,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他?”
  晋朝八王之乱,傻子皇帝司马衷和司马颖打仗,兵败,嵇康的儿子嵇绍挡在司马衷的面前,被乱箭射杀,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战事平息以后,内侍要给他换衣服,他说那是嵇侍中的血,我怎么舍得洗?
  好啊,陈思恭这种人也能做忠臣了!
  “那爹爹眼里,我是乱臣,是不是?”赵焕咬牙,当时陈思恭挡在他面前,内外都呼喊起来,延福宫和禁中只有一道拱辰门的差距,情况那样紧急,他能怎么办?如果陈思恭知道收敛,根本不会死,他又不是杀人狂!
  陈思恭为什么要拦他?
  “这天下是咱们家的,我要自家的东西怎么了?”赵焕反驳他,“这皇位若还是爹爹坐,我行此事,甘当一死!可我不服赵煊,他算什么东西?”
  他在持盈面前对赵煊明里暗里表达过很多次不满,但这是头一次说出口,说出口他果然畅快多了,什么官家、陛下、太子、大哥——狗屁,都是狗屁!
  持盈都没有反驳他,他只是靠在床头,神色悲哀。
  他知道赵焕对赵煊不满,可赵煊继位,这两个儿子才能同时保全。赵煊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外总要脸,若弟弟在他手底下出事,后世史书且少不了猜测,他绝不愿意杀赵焕。
  可赵焕就不一样了,赵焕继位,赵煊就是前朝废太子,哪来的活路?
  看看赵焕现在这个样子吧,如果当初自己真的禅位给他,赵煊要怎么办?
  他只是痛苦,痛苦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恶魔,又痛苦这个恶魔是自己催生的,如果他不扶持赵焕,不对蔡瑢又提又打,焉有今天的祸事?他愧疚、不舍,所以他容忍赵焕的野心、冤望还有不服气,可是——
  可是这儿子竟然变成了这样。他把剥了皮的狸猫放在襁褓里的时候,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他的匕首插进陈思恭的心口,一点犹豫也没有!
  “你小时候,只要陈思恭抱,别人一抱就哭,你记得吗?”但你却杀了他。
  赵焕绝没有想到会迎来这么一句话,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烦得要命,陈思恭陈思恭,还有完没完了?他不会走路或者走累的时候当然要人抱,他要陈思恭抱,是因为陈思恭永远跟在持盈身边,陈思恭一抱他,就代表父亲来了,他当然只要陈思恭抱!
  他小时候,还没有搏得父亲宠爱的时候,母亲失宠,灰色,阴暗,唯一彩色的时候就是父亲来看他,他多兴奋啊!他不要陈思恭抱要谁抱?陈思恭会把他抱到父亲的跟前去!
  他爱的只是陈思恭背后所代表的,父亲的莅临,和陈思恭本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陈思恭,完完全全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爹爹禅位的时候,他叫何瓘在殿前拦我,不让我进去和爹爹说话,导致今天的祸患,凭这点他就该死!”
  他到底还是进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金口玉言下诏禅位给太子赵煊了,若没有何瓘的阻拦,他进得殿去,皇帝一定会、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持盈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是我。”
  “什么?”
  “是我叫何瓘在殿前拦着你,他是殿前都虞,官比太尉,是什么叫你以为陈思恭能够指使他?”持盈盯着他说话,“照你的意思,该死的是我。”
  赵焕知道自己应该跪下来,应该请罪,不管是他继位还是赵煊继位,皇位的正统性都来自于持盈,他千辛万苦把持盈劫持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下诏废除赵煊立自己做太子!
  可是!可是!
  他清楚自己被持盈缔造的美梦蒙蔽了,他不愿意醒来。
  而持盈摇醒他,告诉他,不是别人,就是我,我让赵煊继位,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本心!
  不、不!你要对我说,你要对我说你爱我,你讨厌赵煊,你是被逼无奈立了他,我是晚来了一步才和皇位失之交臂!
  赵焕站起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转圈,他把一切尖锐的东西,任何硬的家具都收起来了。
  虽然他知道父亲怕痛,怕血,绝不可能自杀,但他更怕父亲真的死,他不愿意冒任何的风险,可是他发现父亲的心比木头做的家具还要硬。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要是不想立我,为什么对我好?”赵焕站在房间的中央质问父亲,“你为什么让我和赵煊作对,眼睁睁地看我去死?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不是你生的吗,我也能做官家!凭什么不让我做?”
  持盈对他的疯狂恍若不觉:“因为我想让赵煊做。”
  你就是输了,输给赵煊,不管是输在礼法、人品、文韬还是武略,输了就是输了,持盈轻飘飘的一句话,赵焕简直要疯了,他小心翼翼地讨好持盈十几年!到底哪里不如赵煊?
  “你让他做!你让他做!他也配!”
  他狠狠地去拽持盈的手,把他拖下床,拖到那个小几子边上,他发现父亲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像山那样巍峨高大,他一拽就拽动了。
  他用持盈的手,在自己的袖子里面拽出一封纸来,持盈的手是抖的,赵焕的声音也是抖的:“爹爹让我做官家吧,我比他好!我一定孝顺你!真的!真的!”
  持盈惊疑不定地坐在地上,看向那封纸,那是一则诏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故贵妃王氏,诞生贵子,忧在进贤……朕亲札奏封,祈正名号……奉册谥曰明和皇后……”
  赵焕央求道:“爹爹追封我姐姐做皇后吧!我再也不比赵煊差什么了!”
  赵煊算什么东西,赵煊哪里比他好?不过是占了嫡子的名分,他如果也是皇后的孩子!
  持盈疑心他疯了。
  赵焕去咬自己的手指,咬出血来递给持盈,让持盈抓着他的手写字画押,持盈不抓,他就去攥持盈的手腕。
  “为什么不封?”赵焕吼道,“郑若云能做皇后,刘玉华、刘玉柔都能追封做皇后,为什么不封我娘?为什么?”
  他把出血的手指递给持盈:“签押!签啊!”
  那手指上的血擦在诏书上,持盈挥开他的手:“她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赵焕怎么不知道,但赵焕就要他签,签好花押,传之于天下,他就是嫡子了,他和赵煊一样了,他也能做皇帝!
  他去拧持盈的手,想要逼持盈把手掌摊开来,然而持盈奋力挣扎出来,重重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赵焕的头被他打得一歪,好半天,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出来。
  他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持盈褶皱着衣衫,靠在床架上,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赵焕一动,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还要发疯,然而赵焕只是捧起他的手,哭着扑倒在他怀里。
  “爹爹的手疼不疼?”
  他牵起那只手,眼泪往下掉。
  持盈漠然地把手抽回来,咬牙坐上床,俯视这个儿子。
  赵焕滚落在床边,仰头看着持盈,觉得自己好像死去了,被父亲这样的眼神切割、凌迟。
  可这双手……这双手教他写过字,教他画过画,荣德坐完秋千了,他也坐上去,他说我是男孩子,爹爹也推我吗?持盈就和郑后笑开了,他说好吧,爹爹也推你。那双手就秉在秋千架上。
  赵焕看见赵煊也在园子里,看着他们几个人,就故意笑,笑得很大声,他刻意放开秋千架子上的绳,被秋千扔了出去。
  内侍接住了他,持盈吓了一跳,赵焕以为他要生气了,可他没有,他说三哥真不当心,真是个马虎鬼。他又问赵焕,怕不怕,还玩不玩?
  赵焕说不怕,还要玩。
  持盈就把他抱在怀里,揽着他一起坐秋千,秋千飞不高了,持盈的脚点在地面,他的裙摆和秋千一起晃动,像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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