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秋千一沉,郑后也抱着合真坐下来,那一瞬间赵焕希望自己是郑后的孩子,是最尊贵的皇子,他想知道赵煊走没走,如果没走,叫他嫉妒死吧。
摇篮轻轻地动,赵焕在父亲怀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母亲的琼华阁,母亲很瘦:“三哥见到官家了吗?你须禀告他讲姐姐知错了,我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昏了头脑,让他原谅我吧!”
赵焕不说话,心里很讨厌她,如果自己的母亲是郑娘娘就好了。
显恭皇后病逝,留下一个皇帝有心结的太子赵煊,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合真。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早死,次子就是她的儿子赵焕!王若雨在葬礼上不哭,在葬礼后偷偷地笑,她说太子不招官家喜欢,官家要拿香炉砸死他呢。王静和已让了位置出来,待我做了皇后,我儿岂不是太子?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他拔剑要杀人,陈思恭抱着他的腿劝谏:“官家息怒!王娘子是个没主意人,你何苦跟他计较?再说三哥还小呢,您杀了他姐姐,三哥却找谁去?”
持盈坐在椅子上,抱着剑平息,他对赵焕还有几分感情,毕竟他有那么一点父爱需要挥洒,然而赵煊被静和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别的孩子又太小:“看三哥面上,我饶她一命,但不许她再来见我!”
果然一直到她死,持盈都再也没有召见她。
赵焕得宠,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赵焕害怕这母亲到了持盈面前发疯连累自己,怎么也不敢提起,而且他怨恨,赵煊无德无能忝居太子之位,不就凭他是嫡出吗?
我的娘亲若是皇后……我比赵煊就不差什么了!
然而持盈只冷冷地撕碎那张追封皇后的册文,将碎纸洒在赵焕身上。这双手刚刚扇了儿子,又毁了母亲死后的哀荣。
“你显恭娘娘刚走,你大哥还在穿孝,你姐姐就要害死他,只为叫你做长子。”持盈道,他现在还记得自己收到密报时惊恐的神色,赵煊那个时候还没有去东宫,睡在坤宁殿里,他跑到坤宁殿去,心扑通扑通跳。
赵煊千万不能死!赵煊一死,他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然而赵煊睡在床上,安安静静的,规规矩矩的,张明训给他摇扇子,摇着摇着自己也睡着了。
夜色安静,持盈悄悄地走进去,摸了摸赵煊的脸颊,温温热热的。
但他又害怕赵煊睁开眼睛,露出那种警惕的眼神来。他很快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发现自己腿都软。
“我当时拔剑就要杀她,是陈思恭接了白刃,和我求情,说我要是杀了你姐姐,你怎么办。”持盈说,“可你杀了他。”
赵焕满头满袍都是纸屑,他别过脸去:“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承认陈思恭对他好,对他姐姐也不错,但是呢?谁叫他不长眼睛,要阻拦自己?
持盈见他到现在还没有悔改之意:“你的大事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了,赵焕坏,可是他难道没有纵容吗?赵焕说自己不公平,觉得自己文韬武略,可这样的幻梦难道不是持盈纵容出来的吗?他为了平衡朝堂上的权势,拿自己的儿子打擂台!
赵焕见他明知故问:“爹爹猜不出来吗?”持盈不说话。
“好叫爹爹知道。”赵焕吸了一下鼻子,把眼泪咽回去,他想去看持盈的手,可他知道只会招来厌弃,没事的,无关紧要,赵煊和持盈关系这么紧张,可一做了官家,不还是贴在一起?
赵焕太清楚持盈的德性了,这人怕血,怕痛,欺软怕硬,对他越好越不长记性,他懦弱又无情的父亲!赵煊把他软禁起来,他都能不计前嫌,更何况自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只要他做了皇帝,自然有修好的时候!
“咱们已经过了黄河,这里是濮阳,离汴京快马也要三日,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爹爹被我救出来,要废了赵煊。”果然,他一说话,持盈就开始发抖,“爹爹追封我姐姐也好,不追封我姐姐也罢。这官家我做定了。”
他前脚刚出来,赵煊后脚就宣告太上皇在延福宫生病不见人,说赵焕手上的太上皇是假的,可是那又怎么样?持盈的这张脸,做了二十年皇帝,当涂官员谁不认得?赵煊继位,贬黜了这么多蔡王门人,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这些人凭什么不吃他赵焕的饭?
持盈指着他,恨道:“外头大军压境,你这样对你哥哥,对我!一旦归为臣虏,还有什么官家、民家?”
赵焕见他有了表情,自己反而心里笃定了,被骂几句罢了,父亲的命现在在自己手里,难道他敢死?敢把刀割到自己的喉咙上去?别开玩笑了!
“赵煊非要和金国开战,才是要丢弃祖宗的社稷!我已与他们定下约款,只要我做了皇帝,便和他们划黄河而治,永享太平。”
他站起来,而持盈是坐着的,他现在觉得自己比持盈高大了,也有底气了:“废皇帝的诏书,等我找人拟好了就呈给爹爹。爹爹有力气就撕,没力气就放在那里,什么时候想签了就签。”
他用一种很纵容的语气说道:“反正爹爹的花押我也学过,爹爹亲手教我画的,还记得吗?”
一横,一横,提弯点,天下一人。
持盈快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和外人勾连,送自家的社稷,杀自家的人,就使你做成了官家,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祖宗?”
“我不管。”赵焕吐字,“我不管他们要杀多少人,要多少的金银、粮食、土地,我只要做皇帝,难道他们还能杀到咱们头上来不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他们害你哥哥,明日就害你!”
“那就害我吧。害死我前,我就要做皇帝。”赵焕抖抖身上的纸屑,“我非做这个皇帝不可,我要你知道,我比赵煊好!他不过比我早生了一年。爹爹何必就认定了他,焉知我不是李世民?”
持盈被他气得倒仰:“你说你是谁?我看你是杨广!”
“我是谁,不还是要问爹爹你吗?爹爹以为我想和这帮鞑子做生意论买卖吗?你是赵煊的亲爹,你禅位给他,还能蒙起头来过好日子,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赵焕问他,“你把我用完就丢,你好狠的心,你把我留给赵煊杀!天底下岂有你这样的父亲!”
持盈道:“你哥哥何时说要杀你!他要杀你,你岂活得到现在?”
赵焕咬牙道:“因为他道貌岸然,他是个伪君子!你现在还关心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担心他德行有亏?是,他没有杀死我,因为先杀我的人是你!”
赵焕把碎纸捡起来,和尘土一起搂在袖子里。
“在他杀我之前,我已经要被你杀死了。你扶起我,又扔掉我,我就是你的耗材!我是你喂给赵煊的一块肉!”
持盈看着这个最宠爱的儿子,眼里淌出泪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均!他给了这个儿子这么多,他让儿子做神霄宫的宫观官,让儿子享受世人的供奉,把儿子封作太傅,让他提举皇城司,不说这些,赵焕在他怀里膝下长大,他哪里,哪里对不起这个儿子?
那时节他那么年轻,学着去做一个父亲,可看见赵煊,就想起自己身上的脏水,自己的一腔父爱都给了谁啊?难道不是都给了赵焕?
可这个人,竟然说自己杀死了他!纵然自己存了不好的心,为王甫壮大势力时扯儿子做幌子,可正如他说的,赵煊要面子,绝不可能杀弟弟,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保全两个孩子吗?
赵焕看他哭,看他难过,心都要碎了,他又恨,又难过,他情愿持盈骂他,恨他,可持盈哭什么?竟像是自己辜负他了一样!是他提拔自己和赵煊作对,是他纵容自己结交朝臣,是他!都是他!他听持盈的,可持盈就是不废太子,持盈就是把皇位禅让给了赵煊!
文不成武不就,只生得早、生得好的赵煊。
“爹爹后悔对我好了,是不是?”赵焕说,“爹爹现在想不通,没关系,等我做了官家就好了。我做官家,爹爹不一样是太上皇吗?我对爹爹好,一定比赵煊还要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你要是心疼赵煊,我也不杀他,让他出家做太乙宫使,但,你不许再见他——”
“你哥哥已是操控三军的实权皇帝,你以为金人能把他怎么样?你以为我的诏书还有什么用?你听谁的话,完颜宗望,还是完颜宗翰?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管得上你做不做皇帝!他们骗你的!”持盈道,“你做出这样的事体,难逃一死!可叹我养你一场!”
他的神情悲哀,粗服乱头,亦有凄楚之美。
“若有不测,咱们就只能同死。你尽管写诏书来,我绝不签押,来日尸首若传到你哥哥面前,我对他亦有交代。”
赵焕只要做皇帝,绝不要死,他见持盈张口就是同死,闭口就是尸首,冷笑道:“爹爹不必吓我,爹爹若有那骨气,金人第一次过河的时候就该以死守城,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还给赵煊交代——赵煊何德何能,要你给他交代?你不签押,我自来签,赵煊这种无知蠢材,分得清字的真假吗?你还是祈祷我能做皇帝吧,难道还要期盼赵煊来救你?我以你的名义起兵,赵煊早就要恨死你了,他恨不得你早点死呢!”
持盈抓紧了衣袖。赵煊能相信他吗?是他要见赵焕,是他允许赵焕的五十人进宫的,难道在赵煊看来,这不是一场里应外合吗?他想去摸自己头上的簪子,这孩子临走前,将这根簪子给他。
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
赵焕不知道他的愁肠百转。
“爹爹一时想不通,也很正常。爹爹不听我的劝,那就换人来劝。总有一天,爹爹能知道,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过不下去!”
持盈恨他比喻得粗俗,谁要和他做秋后的蚂蚱,然而赵焕躬身退了出去,门一关,少顷,又一开。
持盈被声音惊动,抬起头来,然而面前的人叫他恨不得晕死过去。
“你怎么也掺和进了这件事?!”
持盈从床上站起来,跑到他面前去,他有心要骂此人一顿——
然而他看见了这个人身上的重孝带子:“这是怎么了?”
蔡攸很平静,他看向持盈,去擦掉持盈脸颊上的泪痕。
然后他说。
“我爹死了。”
第63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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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蔡瑢只有蔡攸一个孩子。
蔡瑢去哪里做官,蔡攸就跟在哪里读书。
蔡瑢去钱塘、舒州、成德军、成都、扬州、永兴军……他就跟着去,一边跟着,一边就长大了。
十岁的时候,天子赵佣恢复新法,绍圣绍述,作为新党的一员,蔡瑢终于再次回到权力的中心,代任户部尚书。
蔡攸也因此安定下来,并受荫来到太学读书。
太学的功课繁冗,他辗转在外地多年,跟不上学里进度,蔡瑢忙着往上爬,没空管教他,但所幸钱给的很够。
蔡攸光速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纨绔子弟,这可比读书快,也比读书舒服。
同窗顶顶他的肩膀:“你爹、你叔叔都是翰林学士,正经八百的进士及第,你怎么功课这样差?”
蔡攸恬不知耻地回答:“瓜田里总得结一个坏秧,祖坟也不能一直冒烟吧。再说了,我爹用功读书,不就是让我不用那么拼命?”
同窗深有同感地点头,蔡瑢的仕途好,一片光明,听说要知枢密了,到时候皇帝恩典荫封,蔡攸就是个傻子也能赐同进士出身,辛辛苦苦读书干嘛?
蔡攸自己更清楚,因而更懒得用功,皇帝的儿女难道个个都能做皇帝?差不多得了!他这样想着,毫无负担地翻墙逃课,满东京地溜达去也。
以前他还觉得功课不好,对不起自己爹,现在想想,他爹不做大官,要辛苦他读书,也对不起他,扯平吧!
结果那一天,他真的见到了皇帝——准确来说是上一任皇帝——的儿子。
驸马都尉王晋卿在园子里坐庄玩斗鸡,两只公鸡在擂台上打得羽毛乱飞,大家四下哄叫着下注,蔡攸往台上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儒雅中年人高坐主位,想来便是驸马王晋卿。
他旁边坐着一位小少年,看起来还没成年,不曾裹幞头,只戴了个莲花玉冠,穿一身销金红的襕纱袍,又白又亮,光彩逼人,好像画里的人物。
他正和王晋卿比划着什么,王晋卿听了以后,笑着去摸他的头。
蔡攸问旁边的人:“这是公主的儿子吗?”
“公主是生生给这风流驸马给气死的,哪来的儿子?”
“那上头坐的是谁?”
“那是神庙的儿子,当今的弟弟,十一大王赵端!”
哟,原来真是皇帝的儿子,还怪好看的。
这十一大王不仅活泼,还和他十分有缘。
蔡攸隔日里又逃课,在金明池会上,看见这大王纵马扬鞭,稳稳跑在第一个,网巾里密密麻麻沁出汗来,汗珠子往脸旁边滑,却一点儿也不黏着,太阳光底下晶莹发亮。
太漂亮了……蔡攸心想。
这大王跑了第一,回头往女眷席上看,招手,大家就一起哄笑,朝席上一位小娘子看去,那小娘子飞红双颊,怯扇离席,像一只落跑的雁。
蔡攸见了更加赞叹,小小年纪,心思这么花,真是、真是、真是知音啊!
真想认识他!
蔡攸想了个苯办法。
他去垂拱殿外,等着赵端下朝,等着这位大王不经意的一个回头。
赵端每次下朝都和幽魂一样飘出来,目不斜视,感觉随时随地能倒下去睡觉,蔡攸有的时候离得近,还能听见他和旁边的人抱怨,说他下回要装病,不上早朝了。
蔡攸等啊等,等啊等,不知道等过了多久,穆王总算是回头了,他说:“你好眼熟,是谁家的衙内?”左右答他的身份,是承旨蔡瑢的儿子蔡攸,现在在太学读书呢。
穆王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一圈,对他招呼道:“今天我去姑父家里玩,你去不去?”蔡攸说去,怎么不去?然而穆王并没有马上去驸马都尉府,他让蔡攸等等,等着等着自己却睡着了,蔡攸坐在他床边,看他睡觉,将近一个时辰,竟也不觉得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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