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蔡瑢床前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清醒,他等得无聊了,就慢慢翻看蔡瑢寝居里面的东西,暗格子后面全是他们这些年来唱和的诗词,持盈又翻了翻图画,俱都齐全,只少了一幅《千里江山》。
这幅画去哪了?他想问,可那时候蔡瑢醒了,比他先开启话题。
“陛下……为什么要用元祐党人呢?”
“异论相搅,是祖宗做法。”持盈冷漠地回复他,他站在床前,俯视着年少时的爱人。
真宗年间,王、窦两位大臣不合,却先后被真宗命为宰相,世人不解,真宗皇帝说:异论相搅,则各自不敢为非。
起用敌对、不合的大臣,互相牵制,天子才能被众星拱之。真宗这么做,神宗也这么做,到了他,他也这么做,世世代代,没有改变。
“陛下是真天子也。”良久,蔡瑢回复了这么一句。
他说一句话,气息就要不稳很久,可是他宁可慢吞吞地说,也不要结巴,也不要露出垂老垂死的姿态,他害怕在持盈面前显出老态,“陛下为何不再容臣几年呢?陛下对臣的恩遇,臣尚未报也……”
而皇帝的声音甚至生恨,他以为自己眼睛是死的,嘴角是木的,可是那种遗憾、痛苦,简直快要随着他眼底的波澜满溢出来了。
“我召张康国奏对,他问我,在我心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康国已经死了,皇帝命令他搜集蔡瑢的罪状,然后他离奇地死了。
蔡瑢回答他一阵急促的喘息。
“我对他说‘使瑢能正心术,纵古之贤相何如也?’”
蔡瑢不说话,他很长很久地不说话,他的耳朵听见一阵来回的脚步声,他想自己是不是昏迷了很久,持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总是这样,活泼、好动,片刻也不肯歇下来。
“臣蒙陛下恩遇,陨首杀身,不足以报。”他仰天看着床帐,他们拥有过这样多绮丽的瞬间,可他永远做不到像蔡攸那样,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持盈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乳燕,他亦叫他官家。
皇帝说,我爹爹早弃天下,六哥亦久病,我裹幞头时,无人为我起字……
后来他重新议礼,太子赵煊的成年礼是皇室首重,余下诸子亦浩大。可他自己那时候呢?那时候哲宗的病如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上空,哲宗艾灸完,面色苍白,给他裹好了幞头,就匆匆离开了。
可蔡瑢还是很惶恐,自古君臣如夫妻,弥子瑕为晋灵公分桃子,喜欢你时,说你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愿意分给我一口;不喜欢你时,说你竟然敢给我吃剩下的东西。皇帝现在还小,才多大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呢?
皇帝的声音在他怀里传来:“咱们起一个,偷偷叫,好不好?”
他还是没有起,他说,官家若要起字,还是得找宗族的长辈。
但最后也没听说过皇帝有什么字。
他的嚣张只有那一次。皇帝在他家里看昙花,被他儿子撞了个正着,三个人坐在榻上,皇帝最后在他怀里睡过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有别人的情况下没有恪守君臣的礼节——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投过去了得意的光芒。
“陛下为臣设普天大醮,密奏青词,祷告上苍,臣想问……”
他转过头去,可卧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原来那一阵响动,是离去的足音。
他想问,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也愿为我祈祷吗?
也许是怕蔡瑢死在去杭州的路上,皇帝收回成命,他同意蔡瑢在汴梁休养。
那时候蔡瑢的恶名遍播天下。方十三为花石纲起义,将他的山庄推平、祖坟挖掘。
有人恨他不死,便立刻有友人安慰他:“死不得,死不得,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瑢不死,病势复苏,欲使其身受祸也!此贼败坏国家,由他牗下安乐而死,备极哀荣,天道何在?”
那是宣和十五年的年初,皇帝命王甫为相,征收免夫钱。
财政上的匮乏未曾停止,年底,皇帝第五次任命蔡瑢为相。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他将宰相做到了宣和十六年的秋天。
金虏兵临,马踏黄河。
宣和天子紧急将传皇位传给太子赵煊,自己则以去亳州烧香的名义,带领宠臣南下。
蔡攸以给族兄蔡修贺寿的名义,先运送了二十里的财宝,过汴河南下,比他和持盈早到一步。
他正在家中看清单,一边看一边随口道:“前几年于阗送的那块玉在哪里,放进去吧,给他刻着玩儿。”家人应是,便要去找,然而却被冲进来的蔡行撞了个正着。
“爹爹!”蔡行喊他,“翁翁叫我去他家里,说、说——”
“说什么?”
“说他不走了,我亦不走,留在东京!”
蔡攸烦道:“这时候不走,他有病是不是?自己要死带上你干嘛,别理他,回院子里去,明天就走,你照旧跟着我。”
蔡行慌张道:“可是、可是翁翁的人已来了!”
蔡攸把单子一扔,哗啦啦飞出好几页来,他让蔡行跟着他,和蔡瑢去分说个明白,下人拿盏盏灯笼给他们开道,太师府宁静得可怕,一点要远行的动静也没有。
蔡行忽然开口道:“爹爹,咱们真要走吗?太子要是知道咱们走,自己却得留在东京……”
蔡攸无所谓道:“你管他呢。”东京城能不能守住都难说,这太子登基当了皇帝,能当多久?东京城一破他就得自动退位。
蔡行嗫嚅着:“他纳妃时,我曾忘了避他母家的讳,可官家并没有罚我,他要是因此恨上咱们家了,可怎么好?”
蔡攸心想,他就是真恨咱们家,又能干什么?持盈是退位了,又不是死了,太子成了皇帝,那也只不过是一尊泥菩萨。
“事情已经做下了,你还怕什么?”
蔡行委屈道:“可本来底下人是给我备了要避讳的字条子,让我写时对照着看的。可那天陈大官上门来,和我讲已经帮我做好了单子,只要我誊抄便是。分明是他忘了避讳,这事却怪到了我头上,这不是平白的吗,怎么不叫太子恨他去?”
国朝重避讳,持盈又改了个双字名,还都是常用字,光为了他一人,就得避讳近一百个同音字,更有各先帝、远祖的名号、庙号、谥号,孔子、孟子、庄子的名字,圣、王、天、龙等诸多字眼,各类官场私讳公讳,持盈有时候还不让人提狗字——因为他属狗——这么一垒下来,不能正常使用的字约有五六百个,不做成条子,谁记得住?
然而陈思恭跟在持盈身边多年,自小跟着他长大,心思缜密、过目不忘,就算忘了,忘了谁的名字都好说,却怎么会忘了持盈岳父的名字?还是在给东宫纳妃的礼单上,忘了东宫亲外公的讳?
蔡攸铁青着脸道:“你从前怎么不和我说?!”
蔡行被他吓得一惊,冤枉道:“你从前不是和我说这不是大事吗!”
他从小在持盈跟前长大,持盈直接叫他“小郎”,封他官职也只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他年少时候尝试着做事,喂死过持盈珍爱的白鹰,还弄丢过持盈御用的球杆,皇帝都未曾降罪,这些事情可比太子那个虚无缥缈的外公的名讳来得重要得多!
别人不清楚这个太子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吗?太子的亲外公,休说死了,就是没死,他冒犯了又怎么样?难道皇帝还会因此怎么他不成?
可现在太子登基了!
蔡攸被哽了一下:“不是大事你就不说了?”
蔡行从小在宫里长大,觉得持盈比蔡攸好得多,看蔡攸板下脸,他自己就一溜烟跑走了,蔡攸没有去追他,只是忽然想到,陈思恭是向太后派给持盈的内侍,在随龙升天以前,就和赵焕的生母王若雨关系很好。
关系好到,王若雨铸成大错,陈思恭冒死求情——王若雨被软禁而死,大家都要忘了这件事了,可蔡攸没忘。
他闯进花厅,去问蔡瑢这件事。
蔡瑢老神在在:“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蔡行辞官?陈思恭偏帮嘉王,设计让你得罪东宫,而你却只知道和我作对,逞一时之快,以至于今日之祸!”
蔡攸因儿子与东宫生怨以后,与嘉王走得更近,众人皆以为是皇帝的意思,毕竟蔡攸本人是皇帝一人之臣子,为皇帝连父亲都撕破了脸。
可东宫却在这样的时刻登基了。
蔡攸冷笑道:“你以为叫蔡行辞官,让赵煊的婚典破格,他就会感激你?好叫你知道,他恨咱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既知道已经得罪透了他,就该趁势废了他,而非去亡羊补牢!”
羊丢了还补什么洞?既然得罪了赵煊,就该一口气让持盈彻底废掉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让他登基做了皇帝,大家谁能有好日子过?
赵焕虽然利用他,可赵焕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基,先天弱势,要执掌朝政不还得靠他家?
“官家根本不会废掉他!”蔡瑢见他实在愚蠢,“唐高宗庸懦,都曾有废后之心,可这么多年了,你几曾见官家真的对太子动过手?他若真想废太子,怎么会放任他长大!太子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庆宁宫,你以为只有王氏一个人要杀他?可他还是长到了现在!”
“中宫至今无所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他要是有心立嘉王,自然追封王氏做皇后,可你看他做了吗?”
“王若雨得罪了他……”
“王氏得罪的是太子,她要杀太子!何况人已经死了,封一个虚衔能怎么样?”
蔡攸咬牙道:“更易储位之事,我也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难道持盈会骗他,然后把实话说给蔡瑢听?
蔡瑢却忽然不生气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他的儿子,蔡攸认得这个眼神,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怜悯的眼神。
“他当然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但是我比他,还要洞明他的内心。
他绝不会去杀死自己的儿子。
换作十数年前,蔡攸必然要为这眼神怒火中烧,然而现在他只有一种快意:“大人自以为聪明,知道太子必立又怎么样?我懵然不知、拥立嘉王,我不如你,又怎么样?他早就给我想好了退路!”
“他要禅位,只和我说,叫我来赚这拥立太子的从龙之功,凭这份功劳,赵煊还能对我动手不成?”
蔡攸不说禅位之事还好,一说蔡瑢就骂道:“使我在官家之侧,绝不要他退位,他在一日,就有我家一日,他若退位,咱们一家俱死!”
蔡攸诛心道:“‘使我在官家之侧’!好,那他为什么叫我,不叫你?”
蔡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蔡攸好心好意地为父亲解答:“因为我听他的话,我比你强。”
“咱们家今天富贵泼天,门童得官,媵婢封诰,这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若听他的话,怎么会有今天?他今日是退位,又不是驾崩,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危言耸听,说什么‘一家俱死’的话!”
你不听他的话,不然怎么会有我?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既然不听他的话,不爱他,又为什么欺瞒他,哄骗他,凌驾他?叫我陷入这种痛苦的,和父亲相争的漩涡里面去?
蔡瑢看向他的儿子,正值盛年的儿子,那种嫉妒心又卷土重来了,他对持盈说自己嫉妒儿子,持盈只有哈哈大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去嫉妒蔡攸。
可他难道不嫉妒吗?
“倘使我和你一样愚蠢无知!”蔡瑢说。
今日富贵纵然是皇帝赠与的,可他能给就能收回去,难道要把身家性命仰赖在他的身上吗?走到了今天,持盈恨他,又怎么样?匮乏财政、受到掣肘的时候,不还是得把他请回来吗?
蔡攸还是那句话。
“我愚蠢,我无知,可我不会辜负他,你聪明,你怎么样?”
蔡瑢忽然有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如果。
他五十多岁,放在宰辅的年纪上,其实还不算老,可他最害怕的,就是在持盈面前露出老态来。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灵药能让时光倒流,能让一缕青烟再次回到他的怀抱。
他最后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禅位之事已经布告中外,你在这里和我争吵陈年旧事,也没有用。”
蔡攸别过脸去:“你以为我想来见你?是你非要叫蔡行过来!”
蔡瑢不和他牵扯这些,直接道:“我不叫他,你岂会来?听着,我只和你说一件事,明日你随驾南下,不可再让官家返回东京。”
蔡攸失色:“这是他的家!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蔡瑢见他仍不明白:“汴梁是他家,难道不是咱们的家?但这家已经换了主人,新天子已经登基了。我虽然留在东京,但你和官家若在南方,太子投鼠忌器,不会对我怎么样;一旦回銮,让太子无所忌讳,我们一家死也无地!哪怕为你自己,也不许回来!”
蔡攸发怒,怒中又有一丝心虚:“禅让之事,是我力主而成!在东宫时,你也对他多番保全,他妹妹还嫁到我家,他怎么对我家恩将仇报?”
蔡瑢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家春秋正盛,少说还有二十年可活,太子不把我们杀干净了,怎么做天子?”
蔡攸重重地后退两步,坐到了蔡瑢下首的椅子上,他扶住椅子上的把手。
他喃喃地道:“我不叫他回,他就不回了吗?他、他不愿做怎么办?”
蔡瑢强硬地道:“他不愿做也得做!我自有办法叫你拦住他!”
“你这样做岂不是叫赵煊恨他吗?”
“那你当初就不该纵容他轻易说出禅让两个字!”
蔡攸仍不说话。
“他再如何对太子,也是太子的生身父亲,他不会出事的。你先保住自家吧!”
这是一种背叛!蔡攸不要背叛:“我不做这事,你要做,自己怎么不去!你留在东京干什么?”
蔡瑢只有一声冷笑:“我岂不想去?是太子不许我去!我若能去,岂会在这里嘱咐你?”
64/140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