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赵煊也知道,蔡瑢一旦跟着乘舆南下,皇帝受他的游说,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京了。
蔡攸有些茫然,他很久才回味过来,在赵煊的眼里,自己根本无法劝动皇帝。
可持盈主意大,又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劝?
他听持盈的话,永远听,他没办法去违背持盈的意志。
而父亲的话已经从头顶扔来,那是一句很轻,很遗憾的话:“使我年轻二十岁……”
蔡攸夺门而出,一路上夜风袭来,走出太师府的时候,他看见门框上也挂着一个红灯笼。
他堪堪停下,质问门房:“谁叫挂上去的?”
门房躬身道:“大郎君,是官家昨日里来过,叫挂的。”
红色的灯笼,金黄的月亮,持盈昨天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色吗?我父亲背叛了他,难道要我也背叛他,不听他的话吗?
蔡攸跑也似的回到自己家里,底下人还在疯狂地搬运金玉财宝,这些东西将在今夜打包好,沿着水路一流而至镇江去。
要我拦住持盈,我怎么拦住他?我根本说服不了他,我怎么拦住他?
我比你好,我比你听话,他才爱我,他比爱你更爱我——你怎么可以叫我不去听他的话?
然而蔡瑢就是蔡瑢,即使坐困东京,也自有法门。他假传持盈的意旨,暗示童道夫带领禁军南下,又麇聚民怨,杀死了童道夫。
持盈把兵权交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蔡瑢为什么说自己能够阻拦得了他。
蔡修是镇江的知府,他又操控着禁军,持盈在他的身边,那是太上皇,皇帝的父亲!
他对持盈说,军队断粮,如果问百姓征收,恐怕会引起民怨,可是如果让他饿肚子,必然会导致哗变,要怎么办呢?
持盈想了一会儿,开御笔要来了北上运往汴梁的补给。
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蔡攸都在发抖,他想赵煊肯定要恨死持盈了……越这样多做几次,他就越不会回去了。
可持盈还是要回去,持盈拢着大氅登楼远眺,隔着一道江看向北方,那时候冬天喧闹的阳光洒下来,可他是寂寞的,惶恐的,天给了他一道绝不应出现在男子身上的器官,他要回去,谁也拦不住他——
皇位是持盈主动禅让的,赵煊从前有再多的不平,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他又开始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听蔡瑢的话?蔡瑢在危言耸听些什么?
七宝辇隆隆地踏过镇江城,他跟着持盈回到汴京,然而蔡瑢已经受贬去了南京。
持盈安慰他说:“舆论哗然,大哥也是没有办法,你稍作忍耐,有我在一日,难道还会叫你没有下场吗?”
人活在这世上,总有相逢的时候。
可蔡攸心里有些害怕。持盈没有离开过汴梁,难道他与父亲分离过吗?蔡瑢为官的时候,去哪里都带着他,怎么临了却要分开了呢?
那时候车过大江,江心波澜如雪、东奔而去,持盈坐辇坐累了,和他骑马在长江边上,持盈忽然喃喃地念一首诗,人情翻覆似波澜……
蔡攸问他在想什么,持盈拿手指数,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曾花一万贯,买过他的一把扇子,可你知道那时候我年俸多少吗?”
蔡攸心想,亲王俸禄八千贯。一万贯,那是他一年的俸禄还要多。
“我那时候刚刚就第不久,娘娘哥哥俱给我钱,手上还很宽裕,就随手花出去了,后来才发现钱不够了。”
马蹄轻答答地响。
“我就进宫里问六哥打抽丰,他给我钱,却说了我一顿。转头过年来,他要我进宫去参加春宴,我就托病不去……”
赵佣把他叫到宣和殿的西阁,问他生了什么病,好了吗,怎么春宴也不来。持盈说,春宴那天头痛,起不来,就不来了。
赵佣半真半假地说,去年你说你喜欢蔡瑢的字,我特地开春宴,把你和他都叫上,想引你见见他,可惜你生病了,这不是有缘无份吗?
啊?——那、那诗呢?他总写了侍制诗吧?
我忘了。
你想一想吧,六哥,你好好想一想!
梁从政记了,你叫他背给你听吧。
大王可听好了啊,官家讲了,臣只能给你背一次——
大江奔涌,浪淘沙尽。
持盈歪了歪头,想了一下:“我记得上下两句有说集英班的。”
蔡攸凝视着他,不说话。
“牙牌晓奏集英班,日照云龙下九关……红蜡青烟寒食后,翠花黄屋太行间。三天奏乐三春曲,万岁声连万岁山。”
好俗的一首侍制诗。
“欲知君臣同乐意,天威咫尺不违颜。”
持盈背完了,他抬头往北方看,轮指一数:“距今二十年了。”
又是一个春天。
然而没有第二个了。
八月,蔡攸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他问持盈:“赵煊对外声称他是失尽人心,饥饿而死的,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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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回忆杀终于结束了!
第70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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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蔡攸身上的那根白黄相间的孝带,白色的是布,黄色的是麻。
失尽人心,饥饿而死!
“邸报上说,他走到衡州,百姓不肯卖东西给他吃,他在一座破庙里面,硬生生地给饿死了。”蔡攸的面容很平静,每个字之间的起伏都不大,可是说着说着,还是激动了起来,“普天之大,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谁知道他是蔡元长?他被贬了,又不是被抄家了,他有钱!他有钱!有钱怎么会没有人卖他东西吃?他死了,赵煊还要这样侮辱他……”
持盈张了张嘴。
“他杀王甫的时候就这样,他把王甫的头割下来,却害怕自己的名声有损,非说是强盗杀的!”
持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只是抚摸着蔡攸腰上的那条孝带,麻绳划过他的手掌,粗糙的,几乎可以把皮划破。
他怎么会失去蔡瑢呢,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他不是皇帝了,蔡瑢也死了,一个时代,彻彻底底结束、落幕了!他的时代!
好像一枝花,开了二十年,大家就会以为它会一直开下去,然而忽然有一天,它谢了,掉进泥巴地里面去了!
是不是赵煊杀的,有什么要紧呢?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不会活了,持盈迎接过无数人的死亡,赵佣死出艾灸的焦味,亲母死出骷髅的酸味,养母死出苦涩的药味,发妻死出一香甜而腐的荔枝味,他的明达皇后死在他们一起种的一棵树下,他的明节皇后死时,将写满遗书的帕巾绕在脖子上,等着他拆解。
那是一股降真香的味道。
可他又想,那天月亮这么好,蔡瑢送他出门,原来是永别吗?这个人竟然死了。
太湖石上潮湿惨绿的青苔气息向他扑面而来。
“他……”持盈问道,“葬在哪里?”
蔡攸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面总是横亘着这个人,这个人现在死了。蔡攸原本想,这个人死的时候,我也老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可他还没老呢。
那种痛苦在见到持盈之后才弥漫出来:“杭州。蔡行已经扶灵回去了。”
方十三攻占杭州时,曾推平过他家的祖坟,把里面的尸骨刨挖出来挂在城门上示众,方十三平定以后,当地官员为讨好他家,已经重新修过,然而一些残骸已经找不回来了。
蔡瑢成了新修之后的,第一具尸骨。
持盈重复了一遍:“杭州。”他想了想,麻木着脸:“杭州是个好地方。”
“你都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杭州是个好地方?”
持盈又不说话了,蔡攸笑了一下,短暂如一粒小石子扔到了湖上:“杭州狭小、潮湿、拥挤,到处都是商贩和走卒,只有西湖稍好看些,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园子就在西湖边上?”
持盈点了点头。
蔡攸说:“从前你问我,记不记得杭州什么样,其实我记得,但我不想告诉你。”
“我那个时候要嫉妒死了……”他把这话说给持盈听。
蔡瑢只有他一个儿子,蔡瑢在哪里做官,就带他到哪里去。
记忆里总是不断在搬家,汴梁总有新的旨意传来,神宗皇帝驾崩了,支持旧党的高太后垂帘听政,一切和荆王有关的官员都被转移出了权力中心,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蔡攸有的时候坐在马车上想,大宋一共才半壁江山,我怎么还没走完?
他对蔡瑢说,爹爹,再走,就要走到琼州去了!
蔡瑢在想事情,然而还是抽空回了他一句,去琼州得坐船。
他们在杭州待的时间最久,久到蔡攸天天在杭州上山捉鸡下湖捉鱼,野得不像样子。蔡瑢再专心往上爬,也得管管这个独生儿子了。
他说,明天你得开始读书了。
蔡攸毫不在乎:“读书能干什么?杭州的先生能教得了我吗?”
蔡瑢见他这么狂妄:“怎么就教不了你,你才学几个字?”
蔡攸得意地道:“王相公都夸过我聪明,我以后可是要做宰相的。”
蔡瑢懵了:“什么宰相?”
蔡攸摇头晃脑:“他说你能做宰相,叔叔亦能做宰相,那我肯定也能做宰相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肯定也是宰相嘛!”
蔡瑢厉色道:“以后凭谁问你,你都不许说起他和你叔叔。”
蔡攸愣住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蔡瑢不和他解释为什么,但他得去服从。杭州远离政治的中心,只有每天叫卖的商贩走卒。蔡攸有时候坐在楼上发呆,深巷子里头有人叫卖新开的杏花枝,他记忆里好像有一座更为美丽、宏大、辉煌的城市。
那是哪里呢?他走过了半个宋土,都不记得了。
司马相公接替了王相公,旧党接替了新党,太后接替了皇帝。蔡瑢禁止他在外面提起王相公——可是叔叔娶了王相公的女儿,那是我的婶婶,婶婶也不能提了吗?——他娶了又不是我娶了!
蔡瑢绝不要老死在这个地方,他迅速地和新党割席,完成司马氏的任务,得到了他衷心的夸奖,司马氏说,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行不通的?但蔡瑢还是没有从杭州回到汴梁。
有一天蔡攸问他,我记得有一幢很高的,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多人,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有一个一粒一粒的,冰冰凉的东西,那是什么?我跑遍了杭州都没有找到。
蔡瑢说,那是樊楼里的冰雪冷元子。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那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樊楼呢?
很快。
太后死了,司马相公也死了,小皇帝长大了,开始奉行父亲的新法,蔡攸再一次回到汴梁,来到太学读书。
蔡瑢的官开始往上升,可是在入枢密院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曾相公讲,蔡瑛已经进入了枢密院,如果蔡瑢再进去,那么这对兄弟的权势就太显赫了。皇帝听了,便要他去做承旨。
承旨自然是没有枢相来得位高权重的,但是曾相公抓住了皇帝的命脉,他说蔡瑢这个人,在王公在时依附王公,司马公在时依附司马公,真是不忠啊!他会真心奉行陛下的法度吗?
皇帝便只让他做一个词臣。
宴会上行酒令,蔡攸的功课落下太多了,对到后面词穷了,又对不上来,大家就笑:“六哥,你父亲当年进士榜上第九名,怎么你连酒令也对不出?”
第九就第九,有什么了不起,真是烦死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科考一条路才能做官!
又有人惋惜道:“这孩子幼时还有些聪明相,怎么越大越不灵光了?”
蔡攸木着一张脸不说话。蔡瑢和人谈笑着出来,就有人和他说了这件事,蔡瑢面色不变,他说,我在外面时疏忽了对他的功课,令诸位见笑。
太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承旨并不是。蔡瑢叛出新党,投靠司马氏,又在绍述的时候乘东风回到汴京,好像一根墙头草,连弟弟蔡瑛都与他不再往来。
有人当即就取笑道:“听我儿讲,你家六哥在太学时候也常逃课,元长,这不行呀!难不成你现在还很忙吗?”
你在杭州的时候忙着往上爬,爬到汴京来,却只做一个词臣,还忙什么呢?有你弟弟在枢密院的一天,你就别想接触到最中心的权力。
蔡攸跟着蔡瑢乘车往家里走,他低着头:“考不中进士,就不能做宰相了,是不是?”
蔡瑢对他说:“也能。”
蔡攸说:“怎么做呢?”
蔡瑢说:“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帝,宰相的儿子也是宰相。”那是蔡攸小时候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蔡攸说:“可你是承旨啊!我以后也要做承旨吗?”
蔡瑢回答他:“难道我会做一辈子承旨吗?”
果然他没有做一辈子的承旨。他做宰相,做太师,封鲁国公,不要说他的儿子、孙子,连他的奴仆都有官做。
他是一片宽广的水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鱼。如鱼得水,如鱼得水,你不是鱼,你不知道鱼戏水中的快乐;你不是水,你怎么知道有鱼游来的欣喜?
蔡攸有点儿麻木地对持盈说:“我以为我恨他,可他死了!我还没做到宰相呢,他就死了。”
持盈已经说好了,收复燕云以后,就让王甫滚蛋,让他来做枢相。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可他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正在向前走的时候,就天旋地转、天翻地覆了呢?为什么一夕之间,燕云的美梦就倾覆了?连国都都要保不住了?
持盈为什么要退位,赵煊为什么要登基?赵煊把他父亲贬死在了衡州!
“他在衡州的时候,托人送来一把扇子,我让二姐给你,你收到了吗?”
“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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