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新砌的炕床,整个房间最整洁的地方。
持盈后退一步:“郎君何必邀我至此地,外面难道没有厅堂?”
宗望笑了笑:“叔叔,你想被所有人看见你在我这里吗?”
持盈被他戳中了要害,他的确希望秘密地解决这件事。于是犹豫了一下,挨着炕床坐了下来,宗望和他隔了个小桌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持盈不想喝,他只盯着地上的东西看,珍珠、金子,还有些首饰,但也是很老的样式了。
宗望见他看得出神:“叔叔有没有喜欢的,拿去便是了。”
这东西休说掉在地上,已经蒙了尘土,就是好好的放在奁中,也要视持盈的心情赏不赏光。
宗望说出口,就自嘲道:“是我傻了,叔叔曾有天下,怎么看得上这些东西?我听说叔叔的宫殿,是用金子做柱子,白玉做大门的,是吗?”
持盈摇头道:“没有这样的事情。黄金是软的,怎么承重?”可他莫名其妙想起和赵煊一起戴过的黄金手铐来,他曾说要和赵煊一生一世不分开,赵煊只是去听了个政,自己却又失言了!
宗望若有所思道:“看来并非是不能用黄金做柱子,而是叔叔不想。我自北方起兵,一路南行,见南方水土温暖,人物灵秀,才知道叔叔治下的竟然是这样一片土地。”
持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起国朝的规定,但凡有使臣来访的,必须用简陋的器具,不能将富贵露给外国,他当时不明白,他有这么多锦绣瑰宝,不夸耀一下,怎么显得自己治下的富有繁盛呢?
现在宗望的语气让他彻底明白了,金玉巧器,只能增加别人的侵略之心。可此时也只能叹息一声。
“叔叔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宗望歪了歪头,他总对持盈笑,仿佛像个小青年,“叔叔且放心吧,我对南方的土地,并没有野心。上天将土地分成南北,叔叔君南方,我主北地,岂不快活?”
持盈舒了口气:“郎君此意甚好。我与尔父盟约之时,亦有这样说法。”
提起父亲,宗望却有点埋怨地道:“叔叔明明比我阿爹还小上许多,怎么却在信上只说自己是戌年生的,让我阿爹在信里称你为兄,好没有道理。”
持盈不想他把话题扯远:“我与尔父国书往来,是时他还未灭辽,不过一国王而已。自然以我为先,奉我为兄。”
开玩笑,完颜旻当年不过辽国的一个酋长,还得在辽主面前献舞,他为收复燕云,屈节结拜,已是忍辱,怎么还可能奉他做兄长?但他和金国盟约时,又承诺将辽国的待遇转移——他的确是叫耶律阿果皇兄的!于是便有人给他出主意,将他年纪“壬戌年”的“壬”去掉,留一个戌字,金国与宋国天高地远,都没有接壤的土地,谁知道他到底是哪年生的?这样改大了十二岁,他就比完颜旻大上一岁,刚刚好可以做兄长。
而宗望却不服道:“那按照叔叔说的,国大为先,如今我国军队兵临黄河,我亦比叔叔大了?那等我攻破汴梁之时,莫说是做兄弟国,哪怕做伯侄国不也应当吗?难道叔叔要反过来叫我一声——”
持盈站起身来,厉声喝止他:“郎君!”
宗望见他一张美人面,又凝起阴云,想他这人可真不好伺候,怎么每说一句话就要翻脸,难道自己说得不对吗?色厉内荏,不外乎如是!可又生动漂亮,好像画布上的美人动了起来一样。
“我与你先父完颜旻结为兄弟,有海上之盟,发誓要永世恩好、互不攻伐。为你父,我寒背澶渊之盟,若今日大辽伐我,我当所甘心,可是你们!你叔父嗣位,便渝盟弃义,兴师伐我,我传位嗣君,割城犒军,尔等乃还,今又南来,我已不再计较,你却还在这里口口声声说要度过黄河,攻打汴梁!你忘记你叔父撕毁盟约之后,便受天谴,立时暴死的事了吗?你身为人子,不应继承先父之志,与我和好,息兵止战,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吗?”
宗望听他说得掷地有声,刻意激他道:“叔叔好一张嘴,仿佛是为我父亲才打辽国一样!难道不是你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吗?我父替你灭辽,岂非有大造与你?”
持盈果然驳斥道:“你说他有大造与我?反是我有大造与他!当时我国中还有贼子作乱,不便取城,可难道少供给你们兵马粮草?你竟然还在这里和我提起燕云十六州!当时说好要还我燕云,我念贵国辛苦出力,只要你们还回八州,主动退让,愿以太行山为界而治,可你们仍然贪心不足,竟想要掠夺中原!”
宗望见他在一堆珠宝衬下,却仍旧精采照人,和他一比,人间金玉竟要化作尘土也似。便知他说的都是虚假胡话、矫饰伪辞,也无有厌烦之心,只捧起茶献给他:“叔叔坐,又是我惹叔叔生气了,是不是?”
持盈偏过头去,不接他的茶:“当不起郎君的一声叔叔!郎君已忘先父之志,何堪为人子!”
宗望内心都要笑傻了,他想控制一下自己的嘴角,这话说得好像他阿爹不想打宋国一样,完颜旻死在攻辽的征途上,如果他活下来,必然也会继续攻打宋国。辽军腐朽,宋军连腐朽的辽军都打不过,沦落到由阉人领兵的地步,难道他们的国家没有男人了吗?
他又看向持盈,如果宋国的男人都长这样,还不如叫阉人领兵呢,起码童道夫比他壮实一倍有余,他想起自己养的海东青,用爪子攫取天鹅,后者难道有还手的余地吗?
“叔叔坐,何必同我生气?”他安抚道,“南方富饶,北方贫瘠;南方温暖,北方寒冷。可南方有人,北方亦有人。我听说,汉人,是上天的嫡子;我们女真,是上天的庶子。既然都是儿子,为什么不能入主中原?难道中原一直便是你们赵氏的不成?你们从前不也有姓刘、姓李的皇帝吗?”
持盈沉默。
“不过,姓李的、姓刘的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叔叔昔日海上之德厚甚,我心中感念,仍愿你们赵家做皇帝,这也是我请叔叔来的原因。我愿和叔叔再签订一份盟约,叔叔以为如何?”
持盈就知道没有好事,这份盟约的条件恐怕是要比澶渊之盟苛刻上数倍:“郎君既要和谈,就该派出使者,与我嗣君分辩,而不是将我请来此地。我业已退位,只在宫中修道,不再干涉朝政了。”
宗望无害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他将这盏茶凑到持盈唇边,持盈不想喝这些碎末子叶子水,但又推不开,只勉强捧在手里。
“我已经帮叔叔废了赵煊,叔叔现在,又是宋国的皇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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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不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帮我离婚啊??
至于宗望像赵匡胤,是明朝人的笔记,算了他金所有人都像他……
第73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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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持盈闻言,惊站起来,手里那盏茶泼瀑在地面,他下意识要去躲茶盏里面的热水,却又不慎踩中了宗望未曾清扫干净的一颗硕大金珠,脚底一滑,竟然直直地跌在地上。
尾椎骨上传来的疼痛让持盈心神俱颤。
“我……”疼痛为他找回一点神智,他甚至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落在宗望眼里,却十分惨淡悲凄,就好像雨打了一夜的荷花,纵然还开着一点儿,也是残瓣了。
“好叫郎君知道,我已是退位之人,我的命令,不会有人奉行的。”
宗望从炕上跳下来,要去扶他。
持盈见他就闪开身体,向后直直靠到炕壁上去,是一个非常抗拒、厌恶、闪躲的姿态。
宗望见他的手向上撑着边沿,那一拢荷叶似的袖子,就铺开在平面上,而袖子下的手,指甲尖是白的,指甲心却是红的。
即使这样用力,一时半会儿也爬不上去。
宗望等待他缓过来,可持盈却久久地没有动,好像傻了一样。
他绝对没想到,金国会这样的神速,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将诏书颁布天下了,他以为这事是可以转圜的!
这诏书他根本不知情!
但那又怎么样?天下人都知道他宠爱赵焕,赵焕是真的,天下人就信了一半了!更何况,他对赵煊,他对赵煊……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对赵煊这样不好,濮阳外就是黄河,他现在就算跳进黄河,也难以清白了!
在世人眼里,他分明是不堪软禁,传衣带诏出去让赵焕来救他,二人共同出奔,在国难的时候和金人合作,攻打自家……
那赵煊心里呢,赵煊会怎么想?
他更加绝望了。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是他希望去见赵焕的儿子,赵煊才松口的,赵焕带了五十个人,谭世绩来去请示,也是他同意这五十个人进入延福宫的!如果他是赵煊,他会相信自己吗?
恐怕只会以为这些日子的情好,都是虚与委蛇吧。
宗望的声音给他冰凉的内心又添上了一点霜雪:“叔叔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要紧,我看赵煊很是着急呢。”
宗望又过去扶他,然而持盈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仰头盯着宗望的嘴巴,希望宗望说出让他能够喘一口气的话语。
可是没有。
“他说你从未离开过延福宫。你的皇后,是不是姓郑?她也出来证明了。啊呀,我还觉得很奇怪,你的这位皇后,似乎不是赵煊的生母啊?按理来说,不应该你这个丈夫更重要吗?她怎么帮着赵煊?”
持盈的嘴唇颤抖着,宗望将两只手扶住他腋下,要把他抱上去。
赵煊做得不对吗?赵煊做得对。这是最准确的做法,矢口否认他在金人的地方,这样一来,金人就没法用他做人质威胁、威胁……
持盈连想也想不下去了,他觉得有点茫然,有点眩晕,他没有办法思考,赵煊说父亲在延福宫,就是说他是假的,是冒牌的,是……
“现在,只有我是帮着叔叔的,叔叔若不听我的话,就只能做个死人啦!”
上皇在延福宫养病,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啊?他被放弃了,皇帝需要一个父亲吗?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宗望手上用力,把他抱到了炕床上去,持盈后知后觉地甩开他,怒道:“我纵死何如!”
还不如死了呢,为什么当初生病的时候没有死在福宁殿里,为什么那颗陨石没有砸破他的头?他觉得一团乱麻,他解决不了这件事情了,他操控不了!
宗望的回答就是一把匕首。
好像是非常不经意的,那把匕首从他袖口里面滑了出来,丁零一下,掉在地上。
这把匕首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宝石,没有金玉。
可是它的身体,赛过月亮的光辉,清清的一泓,持盈见到这匕首就开始后怕,他想,这是宗望拿来防身的匕首,这把匕首上沾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
所有人见他的时候,都不许带兵器,“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是他对于大臣的最高奖赏。
而现在,宗望却把这一把匕首轻轻巧巧地扔在了地上。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你不是要死吗?这里有刀。
宗望笑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弯腰,把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
持盈的身体僵住了,因为匕首的尖口——对准的是他。
就算理智上知道金人和他各取所需,不可能轻易杀他,就算他刚刚抛出了豪言壮语——可是持盈还是下意识往墙上缩了缩,宗望来到他的那一边,将冰凉的匕首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很奇怪,他的脸颊开始因为恐惧而发出炙人的烫度。
宗望没有回答持盈的话,没有劝他活,也没有逼他死。
他只是把匕首贴在了持盈的脸上。
一霎滚烫,一霎冰凉。
持盈缓缓抬手,握住了匕首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握住了宗望的手。宗望没有在手上用力,持盈可以操控这把匕首。
宗望因为他的恐惧而愉悦,笑得露出了牙齿,看起来很是开怀,这种昭然若揭的讽刺。
“叔叔可千万不要死,纵然他们不听你的话,”宗望的声音响在持盈耳朵旁边,像地狱传出的先声曲,“我只要将叔叔送到城前去,他们看到你的脸,敢对你放箭吗?”
就算赵煊不承认,但谁都知道他是真的,对皇帝的父亲放箭,就算守住了城池,也会被抄灭九族!
“我、我……”这里已经是濮阳了,从这里到汴梁,还有多少城池可以挥霍?来日他真到了汴梁城下,难道赵煊会对他放箭吗?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他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的头发散下来,他把赵煊的头发往后拨,去搂他的脖子。
赵煊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金人。
“金人的盔甲也不过五十斤,可禁军盔甲足有六十斤,工艺比他们的还要好,怎么就打不过呢?”赵煊说,“他们把箭射完三轮以后,就问我要赏。我在后面送钱,他们才能去前面放箭……”
金人的盔甲重量,持盈倒是第一次听说。
赵煊就问他有没有穿过盔甲,持盈经常装模做样耕地,表示农业为本的国策,然而盔甲……他倒是训练过五百个宫女身披薄甲作戎舞,射新柳枝。到了他自己身上,就嫌弃盔甲难看笨重了。
赵煊说:“每一件都不沉,但是加起来就很重。有肩吞、掩膊、胸甲、裙甲、锁子甲,反正全身上下都罩完了,重要的地方还要加两片,感觉自己像铁做的。”
“还有那个凤翅兜鍪…就是和通天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持盈戴过通天冠,戴过十二冕旒,他知道那很沉,他想赵煊就穿着这些东西,像一个铁人一样,淌过汴梁城楼上的泥雪,一一去握臣民的手。
赵煊拍拍自己的头:“很重,我当时都不太想说话。”持盈心想你什么时候爱说过话,但他只侧着身体,看向赵煊,觉得自己的心肠,好像月光下的一滩水。
“我感觉每说一句话,那个声音就在头盔里面乱撞,震得我耳朵疼。李伯玉还给了我一桶箭,他说如果金人攻城,让我开第一箭振奋军心,但是得瞄准,不然射空就很丢脸,其实我的箭术还可以。”
他把这些抱怨说给父亲听,那时候在城楼上他的腿是软的,但他不能胆怯,臣民在看着他,他提着天子的剑在城楼上来回,六十斤,左脚踩着泥,右脚踩着雪,他想,如果敌人攻破了汴梁,他怎么办?只能窜逃到南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做回持盈手里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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