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父亲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南方,却把自己丢弃在风雪里?他要报复,他要让持盈后悔,这个、这个,这个无情的、玩弄人心的父亲,他要……
可持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
又在他眉间亲了一下。
好像那天的月亮,无情,多情,只是照着他,好怜惜的眼神,好眷念的目光,他要干什么?他忘了!
他好恨持盈,持盈对高俅取笑自己眉间的竖纹,可他总要拧着眉毛,他开心不起来,他希望持盈庄重,不要再用手去摸他的眉,为此他用粉膏遮住了这道——
可持盈亲了他一下。
瑞鹤散去的那一天,上元节后面的那一天,众人散去,赵煊神使鬼差地从庆宁宫走到宣德门,他看向天上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觉得父亲像月亮,人啊,物啊,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他身边的宠臣、宠妃一轮轮地换,这叫“无穷已”,而对于赵煊,他始终无情,这叫“只相似”。
但月亮在他耳朵旁边吹气,一口气的声音,比那天他在城楼上说话的时候,头盔里的回音还要大。
如果、如果。
如果金人再踏过黄河……黄河到汴梁,一马平川的土地上,骑兵长驱直入。赵煊就又要穿上那一身盔甲,站上城楼,提上那一桶箭了。
箭矢会不会对向他?
持盈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他闭了闭眼,他想如果我死了,这算不算殉国?就算是赵煊也应该原谅他吧?祖宗也应该会谅解他吧?他可不可以归葬回黄河以南,回到他的汴梁——
宗望的手仍然没有用力。
然而持盈用了。
他将这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脖子。
没有血。
宗望爆发出一阵大笑:“叔叔!”
持盈不说话,他被吓傻了,一层层的冷汗开始从他身上往外冒,他感觉自己的衣服湿透了,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是鼻子不能呼吸了,他只能用嘴,吸气,呼气。
“你怎么连刀有没有开刃都看不出来?”宗望的声音带着一点玩味,“叔叔这样要紧,我怎么舍得?”
他的手指抚摸过持盈的脖子,那里只有一道白痕,一点皮被掀起来了:“叔叔没有用过匕首吧?这样的力气,就算是开过刃,也杀不死人,叔叔只会有一半的头挂在脖子上,一半的头露出筋……”
持盈被他描述的画面吓傻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真的要自杀吗?他还没有和赵煊说清楚呢,他还没有清白呢,天下人都要以为他是畏罪自杀了,就算死,他怎么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家去!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
然后悲哀地发现,他就是怕痛,就是怕死,就是怕血,怕一半头歪着,一半头连着,怕有这样滑稽难看的死法!
宗望用手指去摸他的额头,也是一层层的汗,太脆弱,太胆怯,也太美丽。
“我给叔叔擦擦汗吧。”宗望好心好意地说。
然而持盈只往后缩,他被吓傻了,如果换在刚才,也许持盈还会厉声呵斥他,可是他现在只会往后缩,他差一点就要死在这个凌乱的、简陋的房间里!
可宗望不在乎,因为再往后就是墙了,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一步步逼紧。
可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是女真话,持盈没有听懂。
宗望轻轻地“啧”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把持盈的半边肩膀摁贴在墙壁上,他扬起声音和外面对谈几句,那声音很快就不见了。
宗望转过头去,再去看持盈,他手上已经感觉不到一点抵抗了。他有一种很梦幻的感觉,就好像他第一次踏过黄河,来到汴梁城下。
宋国派遣使臣跟他和谈,他知道皇帝已经退位,现在的皇帝是他的儿子,他陡然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听到的传说。
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是汴梁,在北方已经寒冷侵骨的十月里,那里一丛丛的花开,汴河永不结冰,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运送给它的主人,大宋的皇帝。
那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最智慧的人,他的光芒和仁德照见四方。
那时候宗望还没有汉名,他的朋友在他身边祈祷,他说,如果大宋的皇帝真的那么强大,赶紧派兵让我们成为他的子民吧!我受不了了!
宗望看向他,他忽然哭了,他说我的姐姐死了,她下海去采东珠,在海里面生了,她被淹死了,孩子也是。
海东青盘旋在天空,绕啊,绕啊,饶。
宋国的皇帝没有打过来,但是他打过去了。
退兵的时候他送给赵煊一封挑衅的信,他说下次我还会再来的,希望你到时候可以亲自迎接我——和你的父亲一起。
现在他的父亲在自己手底下,好像宋朝这个国家精美的瓷器、首饰、花朵,一切的一切一样。他当时觉得持盈为什么要跑?可他忽然明白了,他了解了。
应该跑的,这样的人,被风霜轻轻地一冲就要死了,不跑,等着干什么呢?
宗望摩挲了一下他的肩头:“你儿子派人来见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持盈瞬间就动了起来,宗望又把他摁坐下去。
因为他有点儿不开心了,他讨厌持盈这样的眼神,期待、鲜活,好像一幅画忽然就在纸上开始跳起舞来。
“叔叔也太着急了,我还没说完呢。”他的语气不太好,然而持盈不在乎,表情都没有变动一下,宗望觉得很烦,“我想叔叔很想回家里去,是不是?”
这不是废话吗!
持盈按捺自己的性子,勉强回道:“郎君要怎么样,才肯放我回去?”
宗望盯着他道:“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从来不想让叔叔回去。”
他满意地看到持盈的目光变了,恐惧、恼怒还有一点儿悲伤。
持盈咬牙道:“郎君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自己家里也是一摊烂账,再不回去,等着宗磐将你侄子杀了,在会宁府自立为帝吧!到时候郎君如何自处?我想,实在没必要为了一时的贪功,成万古之恨。”
宗望有些遗憾地道:“若我能攻破汴梁,叔叔就能永远属于我了。你们宋军简直不堪一击,我跨过黄河,捣毁汴梁不过是瞬息之间……”
然而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回去,他叔父的儿子,他的堂弟宗磐已经在后方一手遮天了。宗磐和他不一样,他没有足够多的功绩,因此也不能让他有更大的威望——譬如灭掉宋朝——宗磐希望和宋朝和谈。
他只能尽可能地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让自己这一趟来的够本。
比如,他要很多的土地、金银、绢布。再比如,他想见一见持盈,传说里的持盈。
“叔叔既然知道我家里的事,这最好了。既然赵煊派人来见你,你就让他答应我的条件,他只要达成,我就送叔叔回家。”
持盈不知道他开了什么样的条件,只道:“你到底也是一国亲王元帅,这样做,和山上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宗望大笑:“我是蛮夷啊,叔叔!与其骂我,不如好好想想,赵煊会为了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吧?”
赵煊会为了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持盈浑浑噩噩的,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跟着宗望走,他不认识这里的路,只是觉得这里逼仄得可怕,也许是两行甲胄森然的士兵举着火把给他照路的缘故。
如果换成了是他自己,他会来救吗?想什么呢,救他有什么好处,放弃他又有什么坏处——可我养得他大,可是他爱我,他说过他爱我!
持盈在一生中听到过多少爱语,可赵煊磅礴的感情,在持盈还是皇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喷发过。那种愧疚又弥漫在持盈的心里,他想我又给他添乱了,是不是?爱是能吃还是能喝呢,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冰原上,赵煊的心藏在冰下面。
也许哪一天冰碎了,他能去探得那块心,可他希望冰永远、永远不要化开,他近乡情怯到不肯听赵煊的答案。
持盈跟着宗望走到一处庭院,四周门大开着,一个穿着青袍的少年人站在厅堂的中间。
听到响声以后,他警惕地转过头来。
借着兵士的灯火,他们两个打了一个照面。
持盈动了动嘴,找了半天声音,他问:“怎么是你呢?”
杨炯的儿子杨均,他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这个人。
持盈流放了杨炯,把他扔到了沧州去,赵煊就收养了他的儿子。
那天持盈去东宫,探看赵煊的病情,希望他可以聪明地痊愈,如果不聪明的话——那他就要问问赵煊了,我流放了杨炯,你却收留了杨均,是对我的决定有所怨言吗?
赵煊很聪明,他说自己的身体很好,林飞白并没有吓到他。持盈就没有管杨均的事,杨炯不过是替罪羊罢了,他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干什么?
然而这个少年人,却代表着赵煊的旨意,再次站到了他面前。
冰川在持盈的足前开裂,撕扯出一道深渊的口。
第74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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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望拍了拍他的肩膀,靠在他旁边,很亲昵地道:“叔叔认识他,那再好不过了,大可以和他好好地聊一聊。”
他的笑太过诡异,有一种得逞的快乐,持盈更加惴惴,宗望敢放他和杨均独处,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问,宗望已经消失在了厅堂,不知去做了什么。
大门轰一下关上。
持盈久久无言。
赵煊为什么会派杨均来?
先不说杨均的父亲是被他亲旨流放,在沧州待罪的,哪怕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官员——他的年纪这样小!如果今天来的是李伯玉,是程振,是任何一个进入过枢密的机要大臣,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使臣的交往,起码代表赵煊愿意按礼节走上谈判桌。
宗望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他说你只是病在了延福宫,你的皇后也证明了”,杨均的到来,更加重申了一个事实:赵煊绝不允许天下人知道,持盈身在金营。
因为这等同于承认了废帝诏书的真实性。
他的皇位是持盈给的,也只有持盈能从法理上废除他。
持盈盯着桌案上的一盏灯出神,他理智上知道赵煊做得对,可是,可是……可是什么!
持盈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房间里的沉默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的喉咙攫住了。
杨均跪在他面前,持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可他不起来。
持盈心里更是一个打突。
这样的跪拜近乎于一种死谏,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持盈干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官家打算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杨均也接得很快:“道君真希望官家接您回去吗?”
他那样年轻,问话的声音这样清脆,理直气壮。持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脸红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杨均高声道:“道君的双龙印就在废帝的诏书上,天下见之!主上仁孝慈俭,未有过行,道君轻言废立、引狼入室,天下怨望尤甚!”
持盈申辩道:“诏书非是我本意,我今日才醒来,不意有此事!”
他有些落寞地补充:“我教子如此,有失义方之训,天下怨望,我当受之。可诏书一事,请你在官家面前为我陈情。”
杨均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忽然偃了声气,他原本打算痛骂面前这个昏君,反正天高皇帝远,持盈还能把他怎么样呢?持盈最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最好跳脚,最好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这样他就可以……
然而竟接到了这样服软的话语。
杨均恨恨地质问他:“今日之事,难道不都是因为道君您当年偏爱嘉王所致吗?道君当年纵容臣下动摇东宫,不意有今日吗!”
他的父亲杨炯,就因为持盈的偏心被流放到了沧州。
持盈命嘉王提举神霄玉清宫,又为了让这座宫殿配得上爱子的身份,对它大加修葺。
赵煊听取他父亲的意见,入宫请皇帝不要大修宫观。持盈说好,太子知道节俭,是一种美德。
可是转头,他父亲就被流放到了沧州!
杨均告诉他:“这里是濮阳。”
持盈知道。
“黄河就在外面。完颜宗望攻打了这里一个月,都没有打下来。守城的官员、将士,谁也不敢跑,做好了死战的准备。然而三天前,道君您的印信就盖在献城的诏书上——”
持盈垂下头去。
他的印信被赵焕拿走。
为了掌控权力,他多次使用御笔,绕过枢密和中书行事,他的双龙小印比玉玺还要出名,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赵焕。
这枚印就盖在纸上,兵不血刃地,让宗望获得了濮阳城。这一座离黄河最近,最近的城池。
他在攻打围困了这里一个月,最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因为他手上有皇帝的父亲!
灯火烧烤着持盈的脸:“我身陷敌营,掣肘官家,难道不应该更让我早回?”
几乎是哀哀的求告了。
杨均跪得笔挺,仰脸望道:“道君知道金人开了什么条件吗?”
持盈将视线拔起来,看向面前这个人,他代表着赵煊的意志前来,持盈通过他的每一处表情,每一句话,来判断赵煊的意志。
他在心里说,可以谈啊,有什么不能谈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两国谈判就是——可是为什么要谈,为什么要和宗望谈?
赵煊已经和宗磐通信,宗磐要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怎么能允许小皇帝的亲叔叔有灭国的功劳?
宗望本来就是笼中困兽了,他打不过黄河去!赵煊原本不用和谈的,他付出的每一个代价都会让宗望如虎添翼,甚至让宗磐撕碎脆弱的联盟。
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和宗望和谈?
杨均问出这个问题,持盈也知道,宗望开出的价格绝不会低,可他还是想要听一听——金国才成立多少年?他当初说给金国人岁币,像给辽国那样,三十万,其实三十万还没有他每年的茶钱多,完颜旻就感恩戴德不胜拜谢了,金人能知道多少钱?如果少呢,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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