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是我给的。”
持盈惊得坐起:“你给的?”他重重地跌回床架上:“我叫你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曾告诉我?”
蔡瑢支持赵煊,我自然支持赵焕,我讨厌他,也讨厌赵煊!假使赵焕真能用这幅千里江山,说服皇帝出征燕云,太子之位难道不唾手可得吗?
可就是这幅图,就是这幅图!这幅图让持盈下定了决心,彻底地选择了赵煊,如果是赵焕继位,他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敢乱杀持盈的臣子?
如果是赵焕!如果是他,蔡瑢根本不会被流放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根本不会客死他乡,最后被抛在漏泽园里……那是宰相,天下第二!就连皇帝要罢免他,都要斟酌、思考的宰相,竟然就死在一个深三寸,长八尺的地方!
竟然是因为这张画。
蔡攸祈求地问他:“告诉你,你就让三哥监国吗?”
他不知道想听到什么答案,如果全是因为这幅图,那就是他杀死了他的父亲!
沉默过后,持盈说:“不会。”
他没有杀死父亲。
但他输了!
太师府的灯下,蔡瑢对他说,官家绝不可能废太子:“他真的比我懂你。”
可他死了!
持盈懵然地回望他,他不知道蔡攸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蔡攸恨道:“他说你一定会选择赵煊继位……所以他一直选择保全赵煊。”
持盈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会选谁。”可蔡瑢看他,如同看一块剔透的冰晶,他的肺腑、心肠,全部在太阳底下暴露无遗了。
话说出口以后,持盈才能感觉到这种惆怅与落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蔡瑢知道,但他死了,永远的死了。
那种痛苦再一次弥漫他:“我与他君臣二十年,治国不德,流毒、流毒天下!他如今已死,我当何如?……所幸我已将天位传让,官家贤德,爱民以俭,天不弃我赵氏,必有中兴之日!我虽遭此祸,有何怨尤?”
蔡攸仍然是不可置信:“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流毒’?那不过是他们发动战争的借口!”
持盈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在镇江时,我曾要你去赡养一对母子吗?那时候我骑马过去……”
蔡攸听见他惶恐的声音:“他母亲老病,他下半身残疾,我拿他家的水擦袖子,一转头,见他娘用手指头,在他的血肉里挖虫子。虫子放到桌上,蠕动到蜡烛底下,就烧焦了……”
“我问他年纪轻轻,如何遭处祸事,他说,是为了我的花石纲……然而我还问他家要免夫钱。”持盈去拉蔡攸的手,又觉得那手没有安全感,去抱他的腰,“我为了燕云…然而燕云呢?我才知他家里为何信佛,为何对我说‘阿弥陀佛’,她要他儿子来世和我一样,可他今生这样苦,难道不是我的罪愆?”
“那是他上一世失德,这世上有人富就有人穷,难道三皇五帝的时候就没有争吵,没有贫富吗?有人要治理,就有人要被治理,你是皇帝,自然应该竭天下以奉,难道别的皇帝就不要赋税,不要徭役,不要金银珠宝了?你说赵煊好,赵煊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嘴里吃的,哪一件又不是别人供奉的?”
“我是万民君父,天底下岂有父亲这样对儿子!”持盈道,“他知道我是谁以后,就吐了一口唾沫在我脸上……”
“什么?”
“我就一直做噩梦,梦里头我去推一块石头,推到山顶,又砸到我身上…我那时候叫你去赡养他们,果然之后他们得救以后,我就不再做噩梦了。可这世上之人,有多少因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怎么赎偿?若无、若无官家——”
“他们没有得到报偿,他们死了。”蔡攸低下头去,撑住他的脸。
“什么?”
“童道夫早就在我之前,烧光了那个村庄,他们早就死了。”蔡攸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赡养了他们,是怕你难过,骗你的,可你知道以后就不做噩梦了,对不对?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因果报偿,你只是被吓到了,和小时候一样。你被废后案吓得做噩梦,可那和你有一文钱关系吗?”
拱辰门,瑶华狱,和持盈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他还是被吓哭了不是吗?
出乎蔡攸意料的是,持盈的眼睛慢慢睁大。
“他们死了?”
蔡攸还要给他肯定的答复,而持盈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蔡攸问他干什么去,持盈没有说话。
蠕动的蛆虫,烧焦的肉味,灯底下模糊的红肉,还有那一口唾沫,跟着童道夫的血一起向他涌了过来。
“怎么了?”蔡攸去扶他,持盈甩开他的手,他想吐,他想吐!他觉得那些东西一起在他的身体里面翻腾,可是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一个盆状的东西都没有!
持盈用肩膀撞开门,他想找个地方吐!而门后还有门。
持盈堪堪扶住那扇“门”。
那是一个高而瘦,脸带笑意的异族青年,发辫垂肩,头裹帽子,穿一身窄袖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大块蜜蜡石。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持盈。
“这是怎么了?”他问。
持盈哆嗦着嘴唇,看了他几眼,勉强认出了他的身份:“太子郎君。”
那青年果然笑了:“上皇陛下,原来你记得我吗?”
持盈被他标准而流利的汉话沉默了,只能飘忽着眼神。
青年盯着他发白的嘴唇,从廊上取下一盏灯来,吹灭了烛火,他问持盈:“你是要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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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没见过
第72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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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下意识接过他手里的灯就要吐,然而那盏灯太浅,灯芯的焦煤味再次冲击着鼻腔,持盈喉咙用力,手却颤抖,他没吃什么东西,只有酸楚的液体往上窜,怎么也涌不出喉咙。
灯油从盏中洒出,蔓延到持盈的手背上。
蔡攸冲出来,抱着他道:“这是怎么了?”
灯盏被持盈失手打在他衣服上,汪汪地洒了一地。
青年对蔡攸道:“你的衣服脏了,不去换吗?”
蔡攸听出了他逐客的意思,反唇相讥:“偷听别人讲话,是你们女真人的美德吗?”
青年并不生气,他的面相甚至带点慈悲的感觉,看不出是一位能在战场上杀人的先锋:“这是在我的地方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蔡攸还要再说什么,持盈却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去换衣服。”
“可是……”
“我想郎君有话要单独对我说,是不是?”持盈的嘴唇仍然是白的。
那青年的笑影就再次出现了:“是的,上皇陛下。”
持盈要去,蔡攸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道:“你身边没人,怎么好和他说话?”
持盈叹了口气。蔡攸和赵焕把他送到这个地方,其意非常昭然,就是要借助女真人的兵马,让他重新做皇帝,或者让赵焕登基,但女真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为赵煊添加动乱了!
“咱们身在此地,就是仰人鼻息,我不去,他也会逼我去。你和三哥把我掠来时,不意有今日吗?”
那青年就哈哈一阵大笑,持盈盯着他腰间的那块蜜蜡,左右晃荡,像大钟里的舌头:“是!是!上皇陛下说得很是!”
“你怎么这样想?难道他没有求我们处?”
即使到了如此境地,他对蔡攸说话时语调也仍然和缓,只叹一口气:“刀剑在他们手上,咱们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再有什么,咱们回家里分说。你保重自己罢!”
他把手抽了出来:“我亦珍重。”
他只要回去,他不能待在外面!他在外面多呆一天,赵煊就要受挟制一天。
持盈将目光转向青年,后者便点头道:“上皇果是个知情识趣之人,那就请和我来吧。”
持盈和他走过长廊,穿过花园。
这里应该是某个乡绅曾居住的园子,临时被金人抢来当作根据点。花园很小,花也没有人浇,因为秋初夏末天气适宜,疯长了一院,连鹅卵石的缝隙里长出脆弱的小草,焕发着野蛮的生机。
天将黄昏,青年走在他前面引路,士兵们把守着这一块地方,持盈的目光掠过这些人。他们长得也没有特别高大,更没有三头六臂,除了发型以外,和汉人没有什么区别,“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他们到底凶悍在了什么地方?
他正在思索间,在他面前的青年忽然开口了:“你真的记得我吗?”
持盈心想我应该记得你吗,这不是一猜就能猜出来的吗?他此刻身在金营,除了军中的两位元帅,粘罕与宗望以外,还有谁有资格见他?而粘罕身在西路攻打洛阳,那面前这青年除了人称“菩萨太子”的、太祖完颜旻的二儿子完颜宗望以外,还能有谁呢?
他摇了摇头:“某与郎君未曾一面,有什么记得不记得?”
宗望有些失望,又有些得意:“那看来传说是真的。”
他忽然把头转过来,持盈被他吓了一跳,并且在内心疯狂祈祷他走路不看路,脚上踏空,仰面跌死。
“听你们宋国人说,我长得很像你们的太祖皇帝?你是靠这个认出我的吗?”
持盈没想到他有这样张狂的话语,即使此刻身处不明、孤立无援,也有些被惹怒了:“太祖皇帝天表神伟,紫而丰颐,人不敢直视。郎君何能如我太祖皇帝?”
他原本表情淡淡,因生气倒是动了动眉眼,宗望便觉得他的神情活泼起来,便故意道:“紫而丰颐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紫,茄子一样的紫吗?那不是黑色吗?可你这样白,你们家赵太祖怎么会很黑?是因为你阿妈白吗?”
持盈站定,沉下声音,面色严肃:“郎君不知道我是太宗的一支吗?”
他意有所指地为宗望解释:“太宗是太祖的弟弟,太宗的儿子继承了皇位。从此世系就在太宗的一脉流传了。”
他警告宗望,他已经死去的太宗叔父完颜晟是有嫡亲儿子的,而这个儿子在多方势力的权衡下心有不甘,希望再次登上皇位。事实上,如果不是此人在后方掣肘,宗望也不必从在濮阳城进进出出,始终打不过黄河去,到了要联合赵焕,把他掠到此地的地步。
宗望道:“你们的太祖没有儿子吗?”
持盈淡淡地回答他:“有。但是他自杀了。”
他盯着宗望的脖子,意指此人乃是挥剑自刎。
宗望摇了摇头说:“果然,没有信用这件事,是代代相传的,你儿子也不是一个诚实的君王。”
持盈皱眉道:“三镇要地,自古以来便是宋土,我嗣君何曾失信?”他说的是赵煊当时松口将三镇割让,又旋即反悔,派兵抢夺的事。
宗望目怀怜悯:“我说的不是这个。听你的三儿子说,他曾经发誓要用天下来供养你,可是你刚刚回去,他就把你囚禁在深宫之中,不让你见人,这难道不是失信吗?”
“我只是在宫中休养,并没有什么囚禁之事。”
他向前一步,靠近持盈:“你的三儿子告诉我,你喜欢穿上平民的衣服,到外面游玩,我想你一定是个活泼的美人——”
持盈掀了掀眼皮:“太子郎君。”
宗望被他打断,问道:“怎么?”
持盈冷笑一下:“我与你父曾约为兄弟,请你像对待伯父那样对待我!”
宗望愣了一下,眼睛上下瞄了他一圈,扑哧笑道:“伯父?”
持盈对他道:“郎君尊重一些吧!今日我受制在郎君地方,焉知他日郎君不会成我虏下之囚?”
宗望大笑道:“你?你俘虏我?”
持盈半点不肯松气,他笃定宗望不敢对他怎么样:“汴梁亦曾有不少降王。古之圣君,无过尧舜,犹有揖逊禅让、改朝换代之事。月有圆缺,潮有涨落,国亦有兴衰。今日我纵有一时衰弱,可郎君之国难道就能兴盛百年吗?焉知他日,不会亡于我手?”
宗望笑道:“百年以后,你我早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知道现在我的兵马正要踏过黄河,灭亡你们的国家。而你,却只能用一张嘴恐吓我!”
持盈直戳他的肺腑:“郎君若是真的有嘴上说的那么豪迈,就请挥鞭南下,迁移我朝神器。千方百计地指使赵焕把我掳来,又是什么意思?”
宗望盯着他。持盈被他看得发毛,然而宗望却忽然躬身道:“好吧,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话,请你原谅我吧,我只是不太清楚你们汉人的礼节。”
持盈想他分明是故意的,他的汉话说得十分标准,持盈和他绕着弯说话他也听得懂。
“我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请你来的,不过,我却不该叫你伯父,你比我阿爹小,我叫你一声叔叔,可不可以呢?”
宗望行了一个滑稽的作揖礼,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真的不通汉人的礼节那样:“阿叔大官家,请你原谅我吧!”
持盈见好就收,抬步上了台阶。宗望要过来搀他,他避开道:“郎君自己注意脚下便罢。”
宗望笑一笑,他俩折过一道长廊,宗望打开一道门,持盈为这里的简陋所震惊了。
这个简陋并不是说房间的寒酸,恰恰相反,持盈刚一踏进去,就被一箱箱的黄金、珠宝震慑住了——他富有天下,自然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罕见,可这些东西正七歪八扭地被扔着、挂着、堆着,毫无美感可言,他毕生也没见过这么凌乱的房间,乱到整个房间凌只有一条蜿蜒、容留一人通行的空地。
持盈猜那应该是宗望自己走出来的。
果然,宗望踢开地上的财宝,金珠子咕噜噜翻滚:“叔叔,我这里乱,请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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