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去救他呢?”蔡攸茫然地问。
他也清楚持盈的困境,可除了持盈谁还能救他,哪怕只是对赵煊说一句别杀他了呢,赵煊是他的亲生儿子,赵煊的皇位是来自于他的,赵煊会不听他的话吗?为什么蔡瑢还是没有保住一条命?
那把扇子已经彻底地,灰飞烟灭,消失在了延福宫的某个角落,持盈那才意识到这是蔡瑢的绝笔,这是求救还是他正在面对已知的死亡?持盈也不知道。
五十一年住世,三千里外无家,而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只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瑶池阙下,为他命相,为他宣麻,身具世间最荣华之事的,不就是自己吗?
持盈徒劳地辩解:“大哥并没有传下令来杀他。”赵煊杀王甫,虽然假托盗贼的名义,可最后也承认了那是他委派聂山去做的,可蔡瑢……并没有!他甚至让这把扇子出现在了延福宫。
每一个出现在延福宫的东西,都会被登记造册。谁送的都一样。
“可他死了。”蔡攸说,不管是不是赵煊干的,蔡瑢被他流放到衡州,就是死了。
“蔡行和我说,他死后,看押他的人不知道把他的尸骨放在哪里,想扔到野地里,可又怕找不到无法交差,就随手扔到了漏泽园。”
乱葬岗容易滋生疫病,所以国家把无主,客死异乡,家贫没有坟地的尸骨,扔到这个叫漏泽园的地方来,让官家丛葬,统一烧毁。
多好笑,整个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才一年不到,就被人扔到了这里。
“蔡行在里面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蔡攸说,“‘满’字科。兴化军蔡瑢元长绍兴元年六月廿五。”
漏泽园里,每具尸体可以容身的地方是八尺到九尺,刚刚好够放一个人,二口方砖,以千字文为号,记死者的姓名、乡贯、年月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为避皇帝讳,改盈为满。
“他葬在漏泽园?”
“是。”
崇宁年,太子赵煊被香炉砸得没了半条命,皇后闯进福宁殿,把他抢了回去。杀子的传言越演越烈,持盈气得梳洗掖庭,命刑部周鼎参验,必须要查出源头,他支持检举,只要口供。
可是坤宁殿的宫人没有人招供,持盈气急败坏,有口难辨,他说那我亲自到府狱去,我非得要问问她们!陈思恭没有拦住他,他就凭着一股气到掖庭里,坤宁殿里所有有嫌疑的宫女都在那里,血气扑满了他的鼻子。
陈思恭说,官家,官家,这里阴暗潮湿,还是走吧!
持盈却站在那里,愣住了。
他想到赵佣的第一任妻子孟氏,那是高太后为他选择的旧党之后,赵佣一掌权就要废掉她,于是命都知梁从政大兴冤狱。那时候持盈自拱辰门过,一个人头就滚出来——他那时候被吓哭了,后来见打人亦怕,可为什么现在打人的成了他?
他忽然很泄气,说算了吧,就到此结束吧。
他又问,这些人的伤,又去哪里治疗呢?
陈思恭回答他,送到广福院去,或者妙法院。
那都是些尼姑庵的名字,持盈一听有下落,就要走,然而宫女中爆发出一阵哀求来:“官家饶奴性命,不要将奴送走!”
持盈踱步回去,他低头,他认识这个姑娘,坤宁殿里她在那里扫落叶,扫出一大片空地,她说娘娘想在这里扎一个大秋千。
他问:“不是要送你走,是把你送到尼姑庵里去,给你养伤。朕、朕已知圣人无辜了,不再牵累你等。”但他心里并没有原谅静和。
那宫女哭道:“奴等若去此地,便无有生还可能了!庵中尼姑贪奴私财,又想要宫中拨给的丧葬费,必不叫奴生还!”
持盈想,那有没有一个地方能代替这个尼姑庵呢?他和蔡瑢说起这件事,蔡瑢说,禁中的西北角还有一块地方空着,官家如果实在不忍心的话,就把这块地方划拨给宫女养病用好了。
持盈点头,蔡瑢慢慢地帮他完善方案:“从前在广福、妙法等地,宫女送去,唯有等死。如果要和他们不同,官家还可以命令医官出诊、治疗,赐给汤药。”
持盈和他同声同调:“是!去这个地方的医官,我就按宫女的存亡率,给他们定考核,让他们尽心医治!就叫、就叫‘保寿粹和馆’,我来给题匾!”
蔡瑢说官家圣明、仁德,真是天下之福。持盈又在殿内转两圈,轻轻抚弄铜鹤的头,香烟袅袅升起,把他放置在了一个神圣的环境中。
“宫中宫女尚且如此,那整个天下将会有多少人生病时,没有医生看,没有药喝呢?我是天下万民的君父,我要对他们好,怎么能叫他们没有下场?”持盈说,“天下穷困无靠的病人,我也要赐给他们医药,让他们有养病的地方,不能让他们等死。”
蔡瑢心里觉得他异想天开,药材何其珍贵,药材比人命还贵,但索性各地方上都有成例,他就继续为持盈完善方案:“可以分区别住,症状轻的住一起,症状重的住一起,不要让他们互相传染。各地官绅有出资的,官家亦可以对他们进行封赏。”
持盈已经学会了,他狡黠的眼睛动一动:“安民济世,这个地方就要叫安济坊!我仍旧对他们考核,谁医好的病人多,我就赏赐他们!我还要找人编撰医书,普发世间,让他们能自己看书,抓药、治病。”
蔡瑢脸上笑着,内心很木,他想接下来持盈是不是要为了让人看懂医书去让百姓识字?识字的人多了,谁来耕田呢?然而持盈没有这么说,他估计没想到考虑到这个问题,他只是在权力的海洋里面遨游。
“那没有病的,但是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办呢?”持盈说,“我也要解决这件事。”
蔡瑢说,那咱们解决吧,臣和官家一起解决。
持盈兴奋极了,他那时候脸上都红扑扑的,他觉得自己要做出一件大事了,不是文治,也不是武功,他在以君父的身份,慈爱他的臣民,他的子——
“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就住在这个地方,官府每月拨给口粮,生病的拨给医药,冬季的柴炭也要给,衣服、被子也要给,如果有孤儿在里面的,还要有乳母和女使照顾。”
蔡瑢听他越说越离谱,寻常有父母的孩子都不一定有乳母呢!你以为是你的儿子?持盈曾经向蔡瑢炫耀赵煊聪明,因为赵煊认得他的乳母——六个中的一个,他见到那一个会笑。
持盈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神亮晶晶的,他说:“元长,这个名字你来起,我让给你起!”
蔡瑢就咽下了反对的话。
“官家之德,三代以下无有越者。此地若成,必然就是书上讲的‘大同社会’,老有所居、幼有所养,不如就叫‘居养院’吧。”
持盈喃喃地念了两遍:“居养院、居养院,好!”
蔡瑢出了一口气,皇帝实在是太活泼了,他拍一拍脑袋,又说。
“他们生老病都有了着落,那么死呢?死生亦大矣!”
蔡瑢为他绝倒,头大如斗,真要管他们一辈子不成?他已经能感受到这几个东西实施下去,中间的回扣能养活多少人了,可持盈的眼神雀跃,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岁,在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地方,思考这个世界上最穷困的人民。
“人死不过尺寸地而已,官家可以命令各地找寻高扩不毛的地方,埋葬家贫、客死、无亲者,深则三尺毋令暴露,宽则八尺能容人即可。客死之人,为了方便亲友来找,还可以用号牌做登记。”
持盈点头,他那时候下巴靠在铜鹤上,整个人倚着,蔡瑢永远、永远能达成他心里的所想所愿:“也考核!找僧人去度化这些尸体,为他们超度,每三千个人,配一个僧人,僧人领事三年的,就赐给紫衣袈裟,再三年的,就由朝廷赐给他们法号。”
“官家圣明。”
“可是用什么号牌做登记呢?百家姓、干支纪都太短了。——元长,你说千字文怎么样?”
“千字文中有圣讳,不好吧?”
“叫他们改嘛,改盈为满!”这名字持盈才用了不久,并没有很深刻的感情。
那时候悬空在他头顶的阴霾都散去了,他想,他这样好,这样慈爱,他对待贫困无依者都那么好,怎么会杀自己的儿子,天下人都睁开眼看一看吧!
他回顾他的宰执,他的腹心,他的半身:“还是给你起名字。咱们一人起两个,好不好?”
“官家圣德汪洋,泽及枯骨,不使子民遗漏暴尸。臣请将此名作‘漏泽园’。”
蔡瑢最后就被埋在这里。
蔡瑢引诱出了他内心的毒蛇,和他一起搅弄风雨,败坏国家至此,最后谴死道路、万民生恨。
可曾经做过的好事,还是给了他最后的栖身之地。
你凡为善时,善有其报;你凡作恶时,恶有其偿。
命运流转。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他的时代落幕了,他的花朵凋谢了,他的盛世破碎了。
他的……蔡瑢死了。
那他呢,他又要到哪里去呢?
“万物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万物自然也。”
持盈喃喃地道。
“他死了!他解脱了!可咱们呢?居安,社稷今日至此,咱们又做下这样事体,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虽九死亦不能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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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笑话
我:你说女真人怎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基友:阿玛?
我:后金……也是……金?
可怜的大哥每天只能活在对话里!
ps 漏泽园不是他首创 是他扩大的
第71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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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攸回答他一个惊恐而不解的眼神:“可咱们还没死呢!”
持盈觉得眼睛很酸,闭了闭眼,一颗豆大的眼泪珠子就滚下来了,眼睛是很酸痛的,他感到眼皮的肌肉都无法支撑。
“天地尚不能久,死只在旦暮尔!”
持盈用衣袖擦眼睛,然而衣袖上的血腥气又扑面而来,对于天地来说,人的一生算什么呢?可他怕死,他不敢死,死了以后是什么样的,他、蔡瑢,又要受到地狱里什么样的拷问?
他一生信奉道教,不仅有圣祖赵玄朗的影响,更是因为他一生荣华世间至贵、所求皆得。他想不通为什么人家要信佛,他听从林飞白的建议,把释迦改成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可大家还是信佛,为什么呢?
他现在明白了!如果、如果念诵佛号可以消弭他的罪孽,让他不堕到九幽去,他也愿意!他害怕,他实在太害怕死了,活着,他还是道君上皇,赵煊会把他怎么样?哪怕来了这里,金人能把他怎么样?
可死了谁知道呢?
蔡攸去擦他的眼泪,可越擦越多,湿淋淋了满手:“哭什么,十一哥,你哭什么?”
持盈回答他:“我亦惧死,不知如何面对天地祖宗!”
蔡攸捧着他的脸,慢慢把他扶回到床上去:“如今海内升平、盛世繁华,只有北边偶有动乱。你是天赐之君,照见十方——赵煊讲我父亲失尽人心,都是荒谬之语!难道他的治下无人饿死、冻死,就是大同世界了吗?他在东宫时,我父亲日夜忧惧、艰难保全,未尝有不恭之处,他一做官家,却将我父与王甫同罪论处!”
持盈的泪水渐渐流落在他的手上,怎么止不住?
“他杀了这么多人,他心里恨着你,你要在他手里,可怎么办好?”眼泪水顺着蔡攸的手一路蜿蜒下去,“你身上还有异样,叫他知道,岂非更辖制于你?在南方时,我就劝你不要回去,那是天罗地网,咱们在劫难逃!”
持盈哽咽道:“他未曾对我不好!是我先负他……”
“他是你的儿子,你是他的纲常,你要他死都行,你还把皇位传给了他!”蔡攸说,“他有什么好不知足?可他连我父亲都这样恨!”
“元长虽号称保全东宫,可最后还是同三哥结交。”持盈睁开眼睛,痛道,“你还和他同谋,挟我至此地,休说大哥待我好,大哥便待我再不好,也是我亲生,你与金人谋皮,焉能有好事?”
但持盈说出这话以后又想,赵焕刚走,走的时候说自己把他当耗材,他的野心,他的怨望,不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吗?他做父亲的不好,提着自己的儿子作对,才生出这样的祸患来。
蔡攸厉色道:“我父何曾与三哥结交?赵煊摔碎琉璃盏以后,三哥问他讨要,他都推脱不给,平日里也不曾和三哥多说过一句话,何谈结交!”
持盈脱力地靠在床架上:“我决意禅位的前一天,三哥曾向我献过一幅临摹的《千里江山》,以示取燕云之意。此画是希孟所作,他去世以后,我不忍相见,便将他赐给你父亲保管……我那天去他家时,并没有见到此画。”
“他从前把我的千字文给大哥,现在又将千里江山给了三哥,岂不是暗示支持吗?”持盈的声音轻而哑。
“千里江山?”蔡攸喃喃地道,“千里江山?那幅画?”
持盈又想起当日的场景来,他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怎么连蔡瑢都投靠向了赵焕,朝堂的平衡打破了,赵焕的势力也太大了,如果不加以辖制,他若一时有个意外,赵焕立刻会被穿上黄袍!
“起初我并不要禅位,只是选人监国,我想过三哥。”持盈道,“可我一想到你父亲都投靠了三哥,我若让他监国,岂非有去无回吗?”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眼睛因为酸涩都闭了起来:“只是不意仍有今日之祸!难道不是因缘果报,各自注定吗?”
“你说,你是因为那幅画,才不让他监国的?”
持盈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蔡攸为什么执着于这幅画上,其实没有这幅画,他估计最后还是会让赵煊监国……然而蔡攸脸上却露出一个不哭不笑的扭曲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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