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狗寻思着,该增加人手了,等旺季到来,他们这几人得累死。
门口声音嘈杂。雷狗拍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跨出礼拜堂一看,刚撑起的遮阳伞横卧地上,门前的垫子翻起,花坛被踩得狼藉不堪。一只哈士奇追着大福满院跑,主人在后面大声喝止,丘平在一边给大福加油。
大福被追得到处逃窜,一旦爬到树上,却又晃动尾巴挑衅哈士奇。雷狗看了好一阵,才发现是大福撩的傻狗,钓着狗跟它玩追逐游戏呢。玩累了,大福敏捷地蹦到了猫女的怀里——猫女从早上就坐在墙边画画,对眼前事不闻不问。
哈士奇哪能刹住车,直奔向女孩!主人大骇,赶紧扑过去抱住哈士奇的脑袋,此人为跆拳道黑带,使劲往边上一带,抱着哈士奇滚了几圈。人和狗搏斗起来,粘了一身的草。
猫女看了草地一眼,低头画画,对发生的事继续无动于衷。
雷狗走向丘平,叹道:“我们是不是该禁止客人带狗了?”
“那可行不通,人来京郊就是为了一家团聚,狗也是家人。而且狗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
还没说完,一个小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跟狗一起滚圈。丘平道:“真正的麻烦来了。”
小孩头顶着客房的灯罩,挡住了眼睛。狗主人一边约束狗,一边朝孩子嚷嚷:“臭小子,快把脑袋上的玩意儿拿走,要摔倒了,摔倒了摔倒了!你妈呢?!”
丘平笑道:“好一个幸福家庭,真让人羡慕。”
雷狗无奈道:“一会儿你洗完澡,去修一修他们房间的灯。”
通上游船后,本来路程崎岖的民宿,从县城坐小艇就能抵达,航程不过十几分钟。于是他们多了许多家庭住客,京城里的中产人家,拖孩带狗的来到圣母院,常常还带着帐篷烤炉在湖边露营。
这给他们带来未曾预想过的工作量。圣母院的软装和家具家电都是便宜次货,隔三差五就会出故障,遇上熊孩子简直不堪一击。他们几个男丁这里修修,那里堵堵,也只能勉强维护正常运转。客人抱怨连连,小到杯子有水渍,大到柜门塌下来,没一日消停。
丘平擦擦身上的汗,“你能不能训练猫女干点活儿,她天天蹲在那儿画画,闲得要命。”
雷狗慈爱地看着她:“她能安静下来,不惹事,挺好的。”
“啧,你就惯着她吧。”
经过门口,只见宗先生蹲在铁门前,不知在捣弄什么。走近一看,被猫女劈开的圣母院招牌竟然修复好了,木头被仔细打磨过,还上了清漆,光洁如新。
丘平喜道:“原来宗先生是木作高手。”
“不是,我……我就是什么都爱弄弄,半桶水。”“您太谦虚了,比原本的还漂亮。”
宗先生出院后,没地儿可去,还是住回了圣母院。拍鸟拍鸟大师支付了他的住宿费,但宗先生对自杀行为感到羞耻惭愧,本来就不太交际,现在更是逢人都低着头。丘平害怕他抑郁,没事就撩他说话,“宗先生什么都会,要不教我怎样修理电器吧,我们房间的灯坏了。”
“行行,有什么用到我的,尽管吩咐。”
那天中午宗先生就把灯修好了,顺便解决了水龙头漏水,洗衣机发出轰鸣的问题。他又帮忙垒了花坛,卷起塑料棚让作物晒太阳,还帮聋婆扒毛豆。丘平认为宗先生必须忙起来,才会打消自杀的念头,于是把活儿全都交给他,自己甩着胳膊去湖边钓鱼了。
天气实在好,蓝天白云,暖风习习,只是钓运不佳,一无所获。他闷闷地想:在圣母院的生活虽好,但一闲下来就很无聊。他开始怀念城里拥挤的人和肮脏空气,狭小的胡同总有变化,新店层出不穷,活动应接不暇。如果这里有个酒吧多好,还要一个可以晒到太阳的咖啡馆,上下午都有新鲜出炉的面包。圣母院的伙食实在太差了。
他撇下鱼竿,戴好了帽子口罩,走向山林小路。这条路简单修整过,大概走十分钟,就能抵达湖岸码头。这里水足够深,简陋的木码头伸到湖中,尽头处系着小游船。
就是公园常见的小马力小艇,冯富豪看在女儿份上,给了他们两艘最新最整洁的。算起来每个游客的来回成本比80元还高,但雷狗乐意,宁愿少赚点,也不愿被二姐夫挟持。
丘平踩上木踏板,发动马达,打算去县城闲逛。县城虽然也无聊,但起码能吃点不一样的,还能看见许多人,衣着鲜艳的男男女女——陌生人。有时他需要身处陌生人之间,才会感受舒服自在。
船在湖面上行驶,划出一条条的白沫。没多久就能看见圣母院,圣母院的外墙没有完全粉刷,靠山的那面墙还纵横着攀爬植物,楼上玻璃外墙反射着阳光,有点像遗落在荒野的飞船。
“嚯,那个就是圣母院?”
丘平听到远处有人喊。转头看,前方来了一只游船,都是年轻男女,一水的穿着宽松袍子。莫非是哪个修仙团体,或是二次元穿越分支的团建活动?
丘平挥手招呼:“各位是去圣母院住宿吗?”
一个戴绿色圆框眼镜的男子道:“是。我们从游船码头来的。”
“你们的船夫呢?”一般在码头上会有人接应,不会让客人自己开船,“我想起了,你们是莲蓬剧场的吧,应该下午才到。”
“我们到早了,自己租了船过来。”
丘平笑道:“那你们怎么还回去?”
“不还了,我们租了四天,走的时候自己开回去。您是?”
丘平本想去县城找乐子,现在改变了主意:“我是圣母院的打工仔,叫我嘎乐就行,我来接你们的。”
这些人就像凭空而降,穿着打扮出尘脱俗,进到礼拜堂就脱了鞋子,耐克、彪马、回力、鬼冢虎,整齐地排在门口,一个个赤脚踩在地板上。说话倒是现代人的口吻,也都手机不离手,要不丘平真以为他们是哪个病院集体逃出来的。
绿眼镜的叫刚子,是他们的导演和团长,说话有条有理,温和又有分寸。丘平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问道:“你们是来这排练的?”
“不算正式排练,我在朋友那里看到圣母院的照片,很喜欢,就带团员来做日常修习。我们练习的时候,状态跟平常人不一样,希望你们能谅解。”
雷狗问:“怎么不一样?”
“非人的状态。”
雷狗一惊:“能不能用普通人能理解的话说?”
丘平道:“话剧跟演电影不一样,需要凝练和比较夸张的表达。我明白您是啥意思,没事刚子,你们不妨碍其他住客的话,怎么练都行。”
“不会妨碍不会妨碍,有问题你们随时叫停。”
雷狗悬着心,关注着剧团的一举一动。前半天他们到处拍照,逗猫女玩,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除了光脚四处走。北方人对室内鞋有迷之执着,见不得人光脚,聋婆急得打手势让他们穿鞋,也都被无视了。
下午时分,情况起了急剧变化。
刚子和团员聚在礼拜堂,丘平和猫女蹲在旁边听着。丘平跟猫女说:“他们都喜欢你,你要不要也去演戏?”猫女不愿跟他说话,对他“喵”了一声。
刚子开始讲解训练计划。非常简单,每人选择扮演一样物事,可以是一块石头,可以是暴风雨,也可以是被遗弃的洋娃娃。他们在吃晚饭前都必须进入这个角色,抛弃掉“人格”,可以说话,但是要以角色的特质开口。
丘平听得有趣,对猫女道:“你说暴风雨是怎样说话的?对了,这事儿你熟,你不就一直演着个傻子吗?”
猫女道:“我烧你的头发。”
“你烧。我把你面具和画笔全部冲进马桶。”
两人忙着拌嘴的时候,剧团的修习开始了。丘平精神一振,觉得整个圣母院都好玩起来,有人演中世纪的盔甲,站在圣母像旁边,拿着不存在的盾牌,一动不动。有人演“我爱你”这句话,每当有人在交谈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跳舞。有人单脚站着念诗,还有一块滚动的石头,不断在院子翻来滚去,惹得哈士奇疯狂拉扯狗绳,吠叫个不停。
雷狗的脑袋呼呼冒烟。在礼拜堂,他见猫女跟“蛤蟆”在比赛跳远。那个熊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又摘了个灯罩,演一个银行劫匪;一个“图书馆书架”走来走去,不停打开衬衫说,“读我”。康康被“读我”吓得花容失色,跑到雷狗身边说:“他们咋啦,都疯了吗?”
此时圣母院真像个疯人院,人喃喃自语,走来走去。剧团虽然不骚扰其他住客,可是在公共空间做这些不寻常举动,怎么能不引起侧目?雷狗拉住丘平说:“让他们停下来!会吓到人的。”
“没事,”丘平托着腮道,“就当娱乐节目好了,多有意思,比讲相声讲黄段子拼盘口水歌有意思。”
“不行,”雷狗坚决道:“他们不能正常练习吗?”
“啥叫正常不正常,猫女够不正常吧,你不也睁只眼闭只眼。”
“两码事,她自己一人,平时是很乖的。而且她是有病,这些人是……是失常。”
“艺术就是超越日常,就是不受规矩限制。”
“哎,你跟他们一样疯,”雷狗忍不住窝火道:“这是民宿,不是在大学里啊樊丘平!”
丘平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雷狗脸红了起来,“我说错了……咳我都快被他们逼疯。”雷狗一边用恶劣的语气掩饰,一边落荒而逃。
丘平甜蜜地笑了,心道,疯得好,疯得好。大家都一起疯起来吧!
这是个快乐的晚上,起居室高朋满座,剧团的人唱歌跳舞,玩笑不禁。丘平喜欢这样的气氛,比起几个男的围在一起玩扑克牌,或者一堆人吵着要烤羊腿唱K,他觉得还是剧团的人有新鲜感。
不过雷狗一直冷着脸——虽然他向来对谁都不太热情,但丘平心里惴惴不安,怕雷狗真生气了。见雷狗走出门口,他尾随了过去。
雷狗肯定早发现他了,并不回头,向门外走去。
第54章 背叛者
雷狗和丘平,一前一后没入黑暗里。见灯光已在远处,丘平快跑两步,一蹦,跳上了雷狗的后背。雷狗差点摔倒,挣脱他缠人的手臂,眯着眼道:“玩偷袭?”
丘平嘻嘻笑:“我要这只脚没坏,早把你扑倒。”
“来来,我两只脚不动,你扑我试试!”
两人打着闹着,渐渐手脚缠在一起。话声笑声静了下来,只听到人的呼吸,两人的呼吸又慢慢拧成一股,间中夹杂着轻哼声。丘平几乎把重量都贴在雷狗身上,细声问:“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
“剧团把圣母院变成疯人院。”
“没有。”雷狗顿了顿,问道:“你觉得在圣母院很无聊?”
丘平不想巧言令色哄骗雷狗,“有时吧。我们偶尔会来些有意思的客人,大部分时候,没啥事发生。风平浪静,平平淡淡。”
“没事发生才好。”
“好和好玩,不能兼得。”
雷狗不能批评他,从两人认识开始,他就是这么个人,无事生非的高手,招猫惹狗的捣蛋鬼。要他踏踏实实在这过日子,必让他感到受困笼中。雷狗不强求,只是烦闷。
丘平斜看雷狗一眼,妥协道:“我跟刚子聊聊,请他们去湖岸或猫女的小屋周围排练,别骚扰到其他客人。你说得对,人家这儿是放松休息的,没人想跟个书架侃大山。”
雷狗不吱声。丘平又说:“你去哪儿?”
“我回去陪我妈吃饭,你去不?”
两人穿过桃林,在花香中穿过保安亭,回到了村里。天气回暖,不少村民在散步消食,大榕树小卖部前,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热闹得很。他们一露面,小卖部的声音都被吸走了,村民抬起脸,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
这些目光不像从前般友善,过久的沉默表达了他们的戒心。小卖部老板老朱叉着手说:“哟,大老板回来啦。近来挣大钱了诶!”
丘平想反唇相讥:没你二姐夫挣得多,无本买卖,羡慕死个人了。却被雷狗抓住了手。雷狗温声道:“晚上好啊,我回家跟老太太吃饭,回头见。”
两人拐进胡同时,丘平冷笑道:“我们赚自己的钱,碍他们什么事了,眼红的话赶紧去眼科治病。”
“在他们跟前少说话。”
“你以前可不那么怂的。”
雷狗抱住他脖子轻声道:“我们放弃了桃林的路,游客不再进村里,他们心里不舒服,把咱俩当叛徒了。”
“路是我们自己封的?”丘平嘲道:“任由邻村人糟践本村居民,不帮我们出头,还倒踩一脚,这是对同乡的态度吗?”
“都他妈老朱撺掇的,他在村里有地位,说话有分量。”
“等我没事弄几只死鱼放小卖部里,臭死他。”
雷狗乐了,“你就这点出息。”
丘平很久没回雷家,只见院子里堆了很多果箱,用塑料布盖好。从一月开始,草莓、桃子、杏相继收成,雷大娘开始忙碌起来,母子俩各有工作,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多。
雷大娘高高兴兴地给儿子做了一桌菜,蒸了条多宝鱼,炖了小鸡蘑菇,水果绿蔬一应俱全。儿子进门,她正准备去拿凉啤酒,再看后面跟着丘平,她的笑容僵住了。
丘平没察觉雷大娘的脸色,他太久没吃上家常好饭菜,目光只盯着桌面,馋得不行。不用人招呼,他跟大娘道声辛苦,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等他肚子六分饱了,才注意听他们聊天。母亲正劝着儿子:“二姐夫和老朱在生你气呢,这两天买点东西,说几句好话。大家街坊邻里,没必要把关系搞僵。”
丘平插嘴说:“大娘您想得太简单了,好话对他们不管用,钱管用。要解决这事,我们得每天上供个几百几千,再磕个头认个爹……哎哟!”雷狗敲他大腿,让他赶紧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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