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卧槽!防疫是全国一盘棋。”
“你是棋子?这牵涉到你们民宿能不能活下去,如果再封个三四个月,你们撑不撑得住?”
“撑不住,这三年我们他妈只干了一年半,雷子又不愿主动遣散员工,还扛下了小武的澡堂,银行里没什么钱了。”
嘎乐托着腮叹息:“你的房子和车子都搭进去了?雷子什么都往身上扛,你不劝劝他。”
“我跟他一条裤子,”丘平笑道:“他想干嘛就干嘛,我百分百支持。”
嘎乐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你们俩,现实点吧,眼看着大船触礁,就该想办法跳船。”
这话触动了丘平,但他不想让嘎乐看出来,“跳大海里吗,我这残疾人肯定淹死,”丘平笑嘻嘻地转移重点,“对了,你好点的时候,我们去湖边钓鱼吧,湖里的鱼儿肥,宰了做鱼汤面,绝了!”
他们用奶粉桶来区分发烧病人,已经算是自主管理的极限,谁也不敢去冲撞防疫政策。然而,有了试纸之后,情况悄悄起了变化。
奶粉桶收起来了,谁家有个发热咳嗽,便跟圣母院或澡堂讨盒子用。有没有病这事,谁说了算,权利回到了村民手里。
村民也不声张,跟找大姨驱瘟的氛围差不多,静静地从大门进去,拿了盒子再静静地离去。就像问神鬼的结果一样,每个人对检测如何都是含糊其辞,有可能测出阳性的,闷声躲家里隔离,也有可能一个阳性都没有。村子对这些事有一种神秘主义的默契,既有维护共同体的觉悟,也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宿命感。
以至于周边好几个村子都有阳性封禁的,只有瑶垚村始终干干净净,一例都没有。嘎乐带来了试纸,成了村子的功臣。村民敬佩专业人士,就像对麻殷一样,他们对嘎乐分外的热情,嘎乐时不时跟大家讲解病毒知识和发展,特效药的开发和疫苗作用等等,都会有大批的听众。
自此嘎乐每周末都会来圣母院,没房的时候,就跟雷狗丘平睡一个屋——他成了睡沙发那个。
三人各怀心思,理不清,索性便不去深思。
暑假结束后,圣母院清闲了些,他们有了时间去钓鱼野泳,天特别好的时候,他们带着游客爬山摘果子,延庆海拔高,比北京其他地儿换季早一个月,九月时已是满山的黄叶。
徒步一小时有个野生板栗林,丘平带着一群人翻山越岭,来到参差生长的栗子树前。拿个长杆子拍打,长满尖刺的圆球刷刷落下,一颗颗,像陆地的海胆。必须戴着棉手套去捡,放在两只脚下,微微一使劲,外壳儿便爆开了。里面的果实还是白的。
嘎乐新奇道:“我还以为栗子都是褐色的。”
雷狗给他扒开柔软的外皮:“这是没成熟的,可以生吃,试一试。”
嫩栗子甜脆甜脆的,另有一种新鲜风味。游客城里人多,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的活栗子树,学着丘平教的办法,小心翼翼地掰开来,放进嘴里品尝。
嘎乐对雷狗说:“丘平在城里一个样,在这里是另一个样,以前他宁愿啃面包都不做饭的。”
“虽然少了只腿,他比一般人还喜欢到处跑,闲不住。”
嘎乐笑了一声,“那是为了给圣母院招来客人,如果可以选择,他当然愿意在城里玩儿。为了圣母院,他牺牲了不少。”
雷狗不说话。嘎乐伸了个懒腰,“这儿空气真好,在这里生活起码有个好身体。”
两人慢慢跟上人群,边走边捡了一兜子的板栗。另有些野枣,尝起来酸得倒牙。到了河岸,哼哈已经支起了火炉,游客们赶紧聚到火边取暖。在栗子壳儿上剪开一口子,扔炉火上,烤到了火候,噼里啪啦的壳儿挨个裂开,飘出了淀粉炙烤的香气。
成熟的栗子糯糯的,能当饭吃。“烫,”丘平吹着栗子上的热气,忍着热,给他们扒出一粒粒饱满的栗子仁。雷狗拿着冷冻柿子,空不出手来,丘平把栗子喂到了他嘴边。雷狗一边吸着气一边说,“真烫。”“这栗子怎样?”“甜。”
柿子冻了一天,柔软的果肉成布丁状,扒开皮,汁液流淌到手里。雷狗让嘎乐吃,嘎乐皱了皱眉,“不吃,不想弄脏手。”雷狗和丘平相视一笑,这话以前是娇生惯养的丘平才会说的。丘平把柿子举到嘎乐的嘴边,“就我手吃吧。”
嘎乐小狗一样咬了一口,冻柿子吸进嘴里,甜软缠绵,比什么糕点都美味。“超好吃对不?”丘平得意得就像柿子树是他变出来似的,嘎乐笑道:“甜。”
秋天萧索,却是丰产的季节。空气干冷,糖分都浓缩在果实里,南瓜绵密甜糯,生花生含着水,嚼着回甘。嘎乐叹道:“现在才发现在美国吃得跟狗粮一样,什么都一个味儿。”
丘平笑道,“还是祖国好吧,大地富饶,吃的都是新鲜的。你别走了,调回北京工作吧。”
嘎乐抱住雷狗的脖子:“行啊,雷老板收留我。”
“你在大公司赚美元,来这儿小地方有什么意思?”雷狗招呼大伙儿:“天冷了,我们回去,”
刚四点钟,气温已经下降到个位数。湖面的风吹来,寒意渗透进人的皮肤里。雷狗和丘平并肩走,手掌时不时碰在一起,雷狗索性牵着丘平的手。丘平笑吟吟回握着他。
天越冷,湖里的鱼越肥臾,圣母院的早饭里有了鱼汤面,放大量的胡椒去除淡水鱼的腥味,粗糙又暖身。宗先生的脸有了血色,身上也长肉了,他不愿吃白食,承担起了圣母院的大量杂役,雷狗和丘平过得更加轻松了。
这天一群人在阳台喝酒时,麻殷大踏步进来了。丘平笑道:“卧槽你终于回来了,苏州的活儿干完了?”
“没呢,他妈一边催着工期,一边防疫政策卡着,两头不到岸,我歇半个月再回去。”
麻殷回到家一样,脚踩着鞋子的后跟,走到他们跟前,突然愣住了。他盯着嘎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丘平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们之前见过吧,嘎……樊丘平,从美国回来了。”
“啊……”麻殷挠挠头。
嘎乐伸出手来:“他们常常说起你,麻大建筑师,没有你就没有圣母院这杰作。”
麻殷跟他握握手,叹道:“人算什么,比起神秘力量,人的能力太有限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再次见到这张脸。几年前让他心潮澎湃的脸容,现在丝毫未变,甚至比之前轮廓更鲜明,看向嘎乐的目光中,便有几分眷恋。嘎乐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苏州疫情还好吗?”
“全国一个样儿,方舱快装不下了,再这么下去,大家都别出门,也别吃饭,别呼吸了。”
“脱水卷一卷,收在架子上,啥时候病毒死绝了我们再注水回来,”丘平笑道,“只有这招可行了。”
“可不吗?”
麻殷满肚子怨气,但回到圣母院,一切就跟屁一样放了出去。他更高兴的是,圣母院安然无恙,村子里也还能自由往来,防疫的天罗地网,独独漏了这一处——起码是没勒得那么紧。
麻殷道:“我就住这儿了,市里封这封那,看着就心烦。”
丘平嘲道:“你是想离朗言近点吧,他这周回老家陪爸妈了,不在村里。”
“我知道,朗言跟我说了。诶樊丘平,这种话我们自己说着玩可以,别在朗言跟前说,我跟他早分了,我怕他多想。”
这声“樊丘平”一叫,真假“丘平”都看着他,气氛登时变得奇怪。麻殷觉得有趣又诡异,忍不住说:“你们怎么能和平相处的?雷子,你的心理素质够硬的。”
雷狗给他递杯子,“喝酒,少说话。”
雷狗心里也乱得很,但能怎么办呢?只能先这么苟着,谁都别深入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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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个阶段,也会想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但凡升起这样的念头,就会得出一个恐怖结论:最好什么都不写。
今天听坏蛋调频,讲到了Nova Heart的主唱冯海宁讲的一段话(在乐夏节目中被剪掉的)。因为复述再复述,难免有偏差,我尽量还原。
“摇滚精神,是别人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时候的释放。我们在平时生活里,面对家人朋友和领导,会把自己收起来,为了顺畅的社会关系,为了不被开除,但是最后你发现一群人,他们在舞台上能无所谓,因为舞台让他们随便,让他们露出平时生活做不出来的事。大体上,社会是喜欢限制大家说话的,限制仿佛变成社会的标准、文明的标准;但真正的文明,是来自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有时要在讨论中才能找出新的解决办法。
摇滚精神是什么?就是你看到那个限制在哪,你偶尔会有一种心情去踩那个限制,迈过那条线,看往前会怎样。你还不能走太大,太大会掉下去,就往前走这么一点点,如果没人踩那条线,那么画线的人就会觉得这条线就会往回再收,而有人踩的话,有可能,划线的人就会想原来这条线可以往前画,那样显得更文明。”
我觉得这话多少有点理想主义的,不是因为“划线的人”根本不会反思,而是我们这些被线框住的,在现实里是那么容易让度出自己的空间。这几年理应是创作者的黄金期,那么多的故事,那么的冲突和灰色难辨的东西,这就是小说的乐园。可我们看到多少表达呢?身在其中的我们,精神也跟着萎靡了,这可是比审茶更恐怖的(看我都不敢打这个字)。
当感觉到有什么是不能写的,那就是写作的动力来源。
这篇文还是缺乏思考,只是一贯在剧情和感情逻辑里,尽量记录我身处的环境。所以它在做的只是记录,因为再过些日子(或许现在已经是这样),没人记得什么是挂星,什么是双码、流调,还有无数的被嘎然终止的事,14+7……然后我们就很难讲述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日常生活是重要的,但避而不谈生活的土壤,躲进“努力营造小生活”的虚假甜蜜里,这是集体崩塌的前兆。
才是真正的负能量。
第90章 桃花源
麻殷很快就发现,真假丘平很容易分辨。嘎乐头脑精明、言行条理分明,远没有丘平那么好玩有趣。他不免感到可惜,那个脸和那个灵魂,终不能融合一起,他多少有了再一次“失恋”的感觉。
一个早晨,他跟嘎乐和雷狗相偕去村里,在“院儿”前聚了不少人。越过人群一看,院儿中间站着一个老熟人,幸福万家小卖部的老板老朱,神色肃穆地抱着土地公的神像。
嘎乐奇道:“这人怎么了?”
只见老朱绽开一个笑容:“我带着土地公回来了!幸福万家要重新开张啦。”
“喂老朱,你不是去别地儿发财了吗,咋啦,混不下去了?”
“我是被孔骏那个臭骗子逼走的!”他扫视着乡亲们,“他铲掉了我们的土地公,弄了个花架子广场,要我花钱租回我的店。我呸!现在大家伙看到啦,文化村啥都不是,就一骗局。以后咱村不欢迎这种外地人,我们村,我们自己管!”
他敲了敲脚下的奶粉罐,发出砰砰闷响。这些奶粉罐是村里“自治”的标志,垚瑶村地处偏远,没什么资源,又迷信神佛,村里神婆术士有影响力,所以才能一定程度上“自己管理”。
村民们对这砰砰响有着本能反应,老朱的话,说到一些人的心坎里,广场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老朱满意道:“今儿老朱一砖一瓦,给土地爷爷建庙。也是今儿,幸福万家重新开业,这一周鸡蛋免费,大家都来拿,人人有份。”
广场很久没那么热闹了,有手有脚有闲的男人都来帮忙,把土地公的神龛盖起来,帮幸福万家小卖部刷墙铺地板。货物一箱箱装满了小卖部,热热烈烈的,甚至带着仇恨的,把失去的东西全都填补回来。
老朱拿着大窑汽水,分给雷狗三人。带着警戒,他打量着嘎乐道:“这兄弟脸很生,来圣母院住宿的?”
雷狗:“他是我哥们儿。”
一村民道:“他是咱的大专家,病毒专家!”
村里怎么养起了狗屁专家?在老朱看来,这通通归类为外来人。他翘起嘴角阴阳怪气道:“专家是来消灭病毒的,牛逼啊。”
嘎乐正色道:“病毒消灭不了——但我们生活还要继续。你的想法我赞同,自己村自己管,这村有这条件。”
老朱愣了愣,被专家承认,又不禁心生得意,“专家就是专家,有格局!”
嘎乐随口道:“格局是格局,最重要有执行的魄力。”
老朱认为这话是恭维他的,连连道,“说得太对了,太对了。”
这半天的时间,土地公就安置好了,虽然有油漆的甲醛味儿,但神仙怕是不介意的。这个广场又属于祂的领地,与院儿里的方相氏、各家的门神各辖一方。村人不断来问麻殷,这神龛要垒多高多宽,牌子要怎么挂,麻殷都回说:“神的事儿我不懂,你们以前怎样就怎样,都挺好。”
等村人走后,他对雷狗和嘎乐笑道:“这老朱挺来劲的。自治,说着玩吧,这时期是我活过管制最紧的时期,人不能自由流通,扫码机器监控每个人每一步,这他妈就是1984嘛。”
雷狗不知道1984是啥,但他认为麻殷说得句句在理。嘎乐却道:“老朱说的不是不可行,周围几个村都有病例和封锁,就我们村没有,管理得当的话,在社会解封前我们可以顺当度过。”
“咱村确实是神佛保佑,”麻殷并不知道自测盒的事,对着方相氏拜了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千万千万要熬过去,外边兵荒马乱的,这儿是硕果仅存的桃花源了。”
嘎乐只是微笑。
雷狗想,神佛保佑是对的,桃花源应该也是对的。只是他心里隐隐有不安,却不知源头是什么。
老朱的幸福万家再次成为村儿的中心,门口支着折叠桌,中午天儿好的时候,打牌侃大山扒葱统统聚在那儿,口罩象征性地挂在下巴上。
老朱频频去找嘎乐,坐一块儿长聊。他们聊的也不是什么秘密,雷狗、丘平、麻殷随时都可以加入。老朱是真上头了,坚信村民人心团结,可以通过自治度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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