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胡同他妈的,迷宫一样!
投票的结果是孔骏的遗物被统统扫除。所有文化村时期租赁给外面的店,都得关门,租金的事找孔骏相关公司要去,村民只管投票,不管赔偿。
大部分村民感觉出了一口气,这其中还有点迷信的情绪作祟,扫掉过去、迎接新生。
就连澡堂也改名了,以前叫“瑶池”,现在叫“水为财”。小武反对无效,孔骏跑路后,他在村人眼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能有份收入就不错了。
雷狗也不反对,叫什么都行,反正进村的人越来越少,而发烧的人越来越多。澡堂三楼的房间全被当作隔离病房,住着新冠病人。
村里出现第一例公开的确诊时,大家也很紧张。但过了五天,此人就生龙活虎从澡堂出来了,看样子非但不像网上说的可怕,据本人供词,他的丁丁也没缩小。
这大大振奋人心,当天就有人放鞭炮,提前过年。
嘎乐被当成新偶像,方相氏的行情走低,大家都想,神是要拜拜的,不过真要度过难关,还是得靠试纸和布洛芬。吴郎中也没那么受欢迎了,中药大家吃归吃,理性里也知道药效有限。
情势暂且维持脆弱平衡。
朗言准备要走。雷狗和丘平给他送别,做了一顿盛宴。他们订了一百个大闸蟹,密云水库弄来大鲶鱼,和粉条豆腐炖一大锅。炸的丸子、蒸的扣肉,盒马买来的波士顿大龙虾,用水煮着吃。
众人聚在起居室里,啤酒红酒清酒黄酒,堆满了餐柜。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落幕”,各种各样的结束和离别,已经不能用难过去缓解了。不如好好吃一顿,喝个畅快淋漓。
这是11月中旬,延庆下了两场雪,气温降到了零度。炉火点起来了,橙黄色的火光、红色的熟蟹、人的笑颜,交织成岁末才有的节庆气氛。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麻殷尤其醉,抱着丘平说个不停。丘平知道他不痛快,而这不痛快完全没有宣泄的对象。麻殷不屑于去恨老朱和孔骏,也怪不到村民或嘎乐头上——更大的东西,恨也没用。说到底这是个没有对手的战争。
而谁不是这样呢?
他们只好把这情绪变成爱。一桌的人,从来没那么亲密过,大家掏心窝子地说话,并且由心感到活着太美了,这样喝下去,太阳不升起来也无所谓。
月上中天,嘎乐抱着雷狗的肩膀,一起走去院子呼吸新鲜空气。两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踏出室外,冷空气钻进每个缝隙,脸都冻麻了。嘎乐从口袋掏出烟,给雷狗让一根。
“不抽。”
嘎乐不依,自作主张地在自己嘴里点燃了烟,塞给雷狗。雷狗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有烟瘾?”
“我没有烟瘾。从客人那儿借的,就两根,省着点儿抽。”
雷狗笑了起来:“顺的还是借的?有一回你去我宿舍,从老童那儿偷了一包烟,把我拉去体育馆抽了一整晚。”
“我记得。我跟你出柜了嘛,我第一回跟人出柜,也是最后一回。”
“那天丘平摊上了事儿,你心里不痛快。”
烟圈从口里吐出,在黑暗里如雾如魂。雷狗听说烟要吸进肺里才叫正经抽烟,他试了试,只觉喉咙干热,这感觉一点都不愉快。
嘎乐在一边掰着手指数:“我们球队这帮男的,老童、阿益、大果、全儿、刘礤礤、宾子、小峰儿,个个都瘾大,除了我俩不抽。”
“他妈更衣室全是烟头,地垫上烫出十几个洞,排球那帮人天天在那儿骂街。”
“又不只是我们抽,篮球队才是大烟囱,‘黄赌毒’俱全。”
雷狗和嘎乐畅怀大笑,那时芝麻般的小事,现今依然历历在目;而惊涛骇浪的大事儿却遥远之极,模模糊糊。两人不知今日何日,都有点想不起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看月亮。
天地澄清,嘎乐抬起脑袋,凝视着天空的光和晕,月亮也是莫名其妙的,为什么要徒劳地在夜空中发光?渐渐地,他想起来一点事了,他想到人会描述月亮,都因为别离和重聚。
“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允许我来圣母院,你知道我想追回丘平。”
“圣母院不是我的,我拦不住你。”
“那你有信心留住丘平?”
雷狗猛吸一口烟,这次焦味自然顺进了气管里,又被呼了出来。人的感受变得沉静而迟钝,烟是好的,能把烦恼摊成稀薄的一片。
“什么意思,你要带走丘平?”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想起很久没去郊区农家乐吃饭了。以前农家乐很实在,老几样是炖水库鱼,各种炖肉炸丸子,还有专门吃牛头的,大牛头直接摆桌上,很有蛮荒边野的粗粝豪迈。村民自己点的豆腐也印象鲜明,南方做豆腐用石膏,北方用卤水,虽然吃不惯,但喜欢那新鲜质朴的做菜方式。
也喜欢炸花椒芽,有点花椒味而不冲不麻,很香。凉菜大碟大碟地上,通常是免费的配菜,调料无非酱油盐糖醋辣椒油,差不多一个味儿,也没说哪一家比较好吃。
主要还是晒太阳,印象中郊区天空比较澄清,太阳晒到身上就是晒到身上了,特别清晰地感到脚在大地脑袋向天。
第92章 镇妖塔
嘎乐:“那还用说,我迟早要回美国。”
雷狗不做声。嘎乐手臂贴着雷狗的手肘:“丘平不舍得你。你对他好,他觉得欠你很多。”
“他不欠我。”这话多少有点赌气,雷狗的脸发热,放轻语气说:“走不走由他自己决定。”
嘎乐抬手触摸雷狗的脖子。“干嘛呢?”雷狗微微一缩。嘎乐从雷狗的领口,掏出了一个项链,坠子是一把精致的仿刀。“丘平送你的吧,我见过。”
两人一时无话。嘎乐想站起来,结果脚一软,跌靠在雷狗身上。雷狗推他肩膀,“坐好。”
“我很累,坐不起来。”酒精让嘎乐的脑子晕呼呼,雷狗的怀抱坚强又暖和,嘎乐想,雷子出了名喝不醉,大家都七歪八倒时,他总是最后站着的那个。硬石一样的人,即使没了丘平也不怎样吧?
他努力让自己坐直了,缓一口气道:“雷子,如果我带走丘平,我们还是朋友对不?”
“你这话很傻逼。”
“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我就是个傻逼,大混蛋。”
“别说这些没用的。”
“你跟丘平,对我一样重要,不管结果怎样,我们的关系不会变。”
“那我让你放弃丘平行不?”
嘎乐笑,“不行,我不会放手。”
“草,那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俩以后怎样,跟丘平没关系,他选你也好,选我也好,或者两个都不选,或者两个都选……”
雷狗乐了,“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嘎乐露出一个严谨治学的表情,“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和验证,绝对代表了我的真正想法。我在乎丘平,也一样在乎你,我们说好了,不要因为丘平而做不成朋友,好不?”嘎乐语气带着恳求,雷狗感到新鲜,这些话以前嘎乐是不会说的,不知道是三年的瘟疫和长久分离,让人变得柔软,还是嘎乐也被“丘平化”了。
雷狗不无感动,但还是觉得这是屁话。“你是小三,小三道理一套套的!”
“不对啊,是你撬了我墙角,恶人先告状。”
雷狗抽着烟,只是笑。
他觉出烟草的香来,现实会变得稀软,会变得不那么伤人。后面一人突然搭着他的肩道:“你们俩在这嘛呢,背着我卿卿我我呢。”
丘平抱住雷狗的脖子,眼睛迷蒙着,浑身的酒气。雷狗道:“怎么没穿外套?穿我的。”
丘平却死抱着他不放手,没正形地笑道:“不穿……我们去野钓吧,湖没结冰,能钓到……这么肥的鱼!”不管雷狗和嘎乐反对,他把两人生拽硬拉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往湖岸走去。
湖边有风,冷空气吸进去,脑壳儿生疼。嘎乐想起家乡的冬天,气温动辄下降到零下二十度,不能露出一丁点皮肤——北京怎么也有那么冷的地方?斜眼看,丘平整个人贴着雷狗,共披着一件大衣,两个人成一个人。
丘平跺着脚,呼着寒气,还在琢磨怎样钓鱼,“我们弄条大鲫鱼,给饭桌加餐。”
嘎乐:“等你再掉进湖,不知道谁给谁加餐。”
丘平静了会儿,望着无垠的湖面醉醺醺,又说:“我有一个疑问,这里怎么没灯塔?”
嘎乐笑了:“湖边有灯塔就怪了,给谁指路呢,湖绕一圈,起点就是终点。”
雷狗道:“镇鬼的塔倒是有,在南岸的一个村里,说是用来镇灰仙。”
“我们去探探吧,灰仙是个什么仙?”
“老鼠。那个村遇上了灰仙作祟,被老鼠咬过的人皮上长鳞片,必须泡在煤炭里,要不就烂到骨头里,什么药都没用。”
“打几只抗生素就好了。”
“必然不行啊,都说是灰仙降灾,现代医学就是个屎,”丘平搓搓手道:“我们这就拜仙人去。”
“村子封了,去不了。”
“又不是镭射电网,我们沿着湖走,我不信走不到。”
“别闹了,又冷又黑的。”
丘平拉住嘎乐的手:“走大科学家,咱去见识见识灰仙的厉害。”
沿着湖岸走,嘎乐的手被丘平牢牢牵着,想回到温暖的房间也办不到了。丘平拉着他,抱着的却是雷狗。遇到难走的路段,雷狗放慢脚步,提醒他们注意石头和树根,嘎乐不知他们怎么走出路来的,在嘎乐看来,全是野林。
理性敲打着嘎乐,他停下脚步说:“别走了,到处全是树,困在森林里我们会冻死。”
“不会困住,”丘平唱歌似的说:“路一直在脚下。”
“雷子,丘平喝多了,你陪他疯!”
“不会困住,”雷狗道:“走吧,他想看,让他看看去。”
“你就惯着他,”嘎乐不情愿地继续往前,心里升起难言的嫉妒感。他觉得自己比不上雷狗,做不到无底线地满足丘平,而这两人在不怕死上如此契合,即使不是披着同一件大衣,他们也是一体的。“我不走了,”他抽出手,叉着腰说:“你们俩疯子。”
岂知雷狗丘平不想放过他,连体人分开了,一左一右挟持他的手臂,一个说“走吧,灰仙等着见您呢”,一个说“你自己回去不安全”。他就这么成为汉堡肉,被两人拖拉着向前。
嘎乐叹一口气,认命地跟上他们的脚步。还好月光实在明亮,林木间偶尔现出湖面,银光泄地,美不胜收。三人这么走着,呼吸带着酒气,弥散在四周的空气中,渐渐地四周像是VR般虚假,只有他们三个人,因为行走而热乎乎的,偶尔说两句废话,笑一声,活生生的,是这世界唯一的真实。
不知道这VR变换了多久,周围依旧寂静无人,嘎乐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镇妖塔,也够恐怖的。这时他看到树林的间隙似有一个灰色的物体。
“前面好像有房子,到别的村子了吗?”
雷狗:“应该差不多到了,但怎么一点光都没有?”
丘平已经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考:“灰仙把人吃了呗!”
“闭嘴吧你。”
走出树林,他们仨同时惊叹一声!“这是……”“怎么会?……”
第二天一早,麻殷走到起居室,见到哈欠连连的丘平,问道:“昨晚玩得开心?去哪儿了你们。”
丘平未语先笑:“我们仨去找镇妖塔了。结果你知道见到啥了?”
“许仙吗?”
“灯塔!这湖居然有灯塔。”
“嘿,这事新鲜。灯塔要来干嘛?”
丘平拿出手机,给麻殷看昨晚拍的照片。三人在一黑黝黝的建筑上合影,不像海边的指路灯塔,反而像个平台。拍了不少照片,有些照片是合影自拍,有些是三人随意组合,看来像毕业旅行的高中生,勾肩搭背,笑颜逐开,摆着各种傻极了的姿势。
“都没少喝啊,”麻殷看着照片道,“没个七八分醉,不能高兴成那样。”
“你说这灯塔干嘛的——就不是个真塔!里面几乎是实心的,垒了两层楼的砖,爬到顶端有个假的灯,不能发亮。”
“专门给人拍照的?”
“嗯,华北地区的克里特岛!仿造爱琴海的景观,有灯塔、白房子、泳池,入门票收200元。哈哈昨晚我们翻篱笆进去了,省了十顿肯德基的钱。”
“这收费也太黑了吧,破景区敢收200。”
丘平转动着手机,感慨道:“200也好,2000也好,反正到处都不见游客,山寨克里特岛要烂在湖边了。”
“这几年一窝蜂在郊区造景,都是用来拍照P图的,骗游客来,有一个算一个,烂了就烂了呗,没啥可惜的。”
“你说以后外星人登陆这儿,见到这些垃圾建筑,会怎么想我们地球人呢?”
“肯定认为很高级啊,当代艺术,没有功能,全是冒犯。”
“哈哈哈。”
“你们拍照还挺开心?”
“咳,我们仨分开很多年,头一回一起‘出游’,一起拍照……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麻殷复述这句话。说不清道不明的,周围的颜色变得陈旧起来,仿佛现在已成过去,轻舟已过万重山。
丘平抱了抱麻殷,笑道:“吃早饭,一会儿送朗言回市里。”
到了十一月,村里已经没了游客。圣母院还有客人,一些是老熟客,比如拍鸟大师和关律师,以及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年轻人。雷狗把妈妈接来圣母院后,便很少回村里;村里现在是老朱的天下,因为村民相信是出于老朱和嘎乐的功劳,村子的每一处才免于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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