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中行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大男孩儿,虽然严廉已经二十八了。
上学时没少被女孩子暗恋,历中行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但这理由十八岁时可以拿得出手,二十八则显得过于纯真。严廉大概是从未在感情中受过挫的骄子。
“相貌是一时的,谁都有老的时候。”他说。
“中行,你也想得太远了。”严廉有些诧异,“同性的感情,还追求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吗?太难了,没有婚姻的契约,一切都是未知数。合眼缘就先搭伴走一程,这种心态比较不容易受伤。”
两人似乎反了过来,大男孩儿像在提点他,这份提醒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却仍是诚实的。
历中行哑然。
确实,他三十了,却还对同性之爱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的情绪低落下去,没什么心思再费口舌,重新戴上草帽:“我不是能和你走一程的人。”
“从头到尾这么干脆,你是有心上人了吗?”严廉好奇地问。
历中行一顿,没管帽子正不正。
心上人,这词儿真美。
这几天他忙得停不下来,不光要协助严廉测绘,还有B、C、D三个大区的地层关系需要梳理,以核定各区共时性;源源不断的出土陶器、石器要清点入库,安排图样绘制,初步修复,辨别年代;另外,李茹归队,他特意安排了技术活和数据分析给她,希望能帮她转移注意,激励她摆脱影响——小茹很争气,浮选法统计出的粮食数据,在历史结论上可能有一点新的突破。
他很少想起姚江。
但是一听到那词儿,他的样子就跳到眼前。
老虎耳朵,桃花眼,菱形的唇。晚上没吃饭大老远开车到郊区,说带他去喝一杯。
早就知道他的性向,还是态度如常;明明该嫌他挡了财路,却一再帮忙。
去洛安的顺风车,睡着时的绒毛毯,告诉他言“情”一致,如何谈判。
还有更早的时候,祛疤膏,短视频,不怎么喝茶的人高高兴兴收了他的茶;选择保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不惧与合作方反目。没计较他的成见和武断,干戈玉帛轻轻翻过,一顿饭宾主尽欢。
道是无情胜有情。
历中行一瞬间想到了好多。大事小节、琐言碎语,如春日里的处处飞絮。温热手掌、带笑眼眸反而在后头。这些天避开的思绪,一下子全被那个词勾出来,像未织好的毛衣留下的线头,轻轻一扯,针脱线散,个中曲折于眼前尽展,伏脉千里、巨细无遗,轻盈柔软。
他把这些散落的毛线拢一拢,团一团,伸出双臂揽进怀里,低头埋进去。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懒得考虑身后与明天的鸵鸟。
他答:“嗯。”
是的,心上人。他有一个。行事干脆利落,待人耐心温厚。
是一脉宽纳万物的江河,默然向东,赠你浪花千朵,不求回报,也无意驻留。
第32章 32 鉴定
32
严廉好久不说话,沉默着调试器材,确定点位,记载数值,核对图示。
半晌终于抬头说,“姚总吧?”
历中行被他吓了一跳,然后笑了。
“这么好猜啊?”他问。
爽快,洒脱,并不遮掩。
严廉咬着牙道:“你身边的都不可能,而且就那天在洛安穿得那么……咳,之前是脑子没转过来,你这么一承认,除了他还有谁。”
严博士是真恼火。实际上,之前几天他算是见色起意,单纯奔着“合眼缘”追历中行;可刚刚这人大大方方又低沉蕴藉的一声“嗯”,实打实把他戳得手脚发软,狠狠心动。
历中行还在那一个劲儿地笑。光翘嘴角,不动声色,明晃晃告诉他,有个人正揣在心上,想着都高兴。
可怜严廉,像是被一脚踹在心上。
但是不过片刻,历中行想起什么似的,摸摸鼻子,眨眼间没了笑模样,有点刻意地专注起来。
严廉瞧他,不是自己协助范围的事儿也想来上手帮忙,心里不是滋味儿:“怎么了啊?”
历中行摇摇头,说没事。
“你那表情怎么会没事!”严廉哪能容他搪塞过去。
历中行想,他又忘了,言“情”一致,姚江说的。
唉,姚江。
“他应该是直的。”他说。
严廉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瞪得老大:“他是直男?为什么啊?他要是直的,那你看我也得是直的吧。”
历中行对他的反应挺疑惑:“这话怎么讲?”
“那天在车上,你舔嘴唇他给你递水,下午太阳落山,你眯眼偏头他就关窗帘。直男要是能这么心细如发,世上都没有闹分手的女生了。”严廉酸溜溜地咬嘴唇,“我还以为他也对你有意思才不待见我,结果居然是你这个神经大条的对他存了心思。”
历中行心头直跳,还想再问,忽然,严廉余光一瞥,黑着脸,机器人一样道:“看那是谁。”
他背过身眺望,竟然是姚江,在万汇选址那里。
“去吧,”严廉说,“别在这扎我心了。”
历中行抱歉:“你一个人可以吗?”
“滚滚滚。”严廉展开大臂,上上下下挥手驱赶,好像历中行是一团围绕住他、让他难以呼吸的空气。
历中行走到近前才发现姚江身边还有个人,英俊瘦削,穿得奢华低调,一副倜傥公子模样。
两人站在一起沉默,硝烟味儿还没散。姚江双手插兜,西装下摆拂到身侧,肩背舒展地静立着,另外一位微弓着背,雕花布洛克皮鞋踩在石阶粗糙的边缘,一下下挫磨着昂贵的鞋掌。
他叫了姚江一声,那二人便一起看过来,僵持被打破,姚江介绍说这位是吴东云吴总,他老板。
吴东云脸上笑意很浅,摆手说,“什么老板。是合伙人,老朋友。”
他和历中行八竿子打不着,没有结交的意思,出于礼貌打过招呼便提出先走,姚江没留。
送走吴东云,姚江转过头看历中行,对方察言观色故而面容严肃,但眼底笑意还没散尽,整个人气场是向上的。他问:“干这行这么高兴?”
历中行猜他是工作不顺,跟老板意见不合,问这句大概意有所指,便不解释,顺着说下去,“测绘正在收尾,节省了时间,比较顺利。”
“严博士有打扰你吗?”姚江闻言提起严廉。
“打扰?”历中行想,这从何说起?严廉是来帮忙,也没白吃白住。
姚江见他没听懂,就直接道:“他很殷勤,应该喜欢同性。”
历中行一下子愣了,哭笑不得——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在搞什么弯直鉴定大赛吗?
“哦,是的,我拒绝他了。”他摸了摸鼻子。
姚江点头。他觉得那人不行,第一天见面就那么热络,难保不是见色起意。不过看来历中行心里有数,不需要自己操心。
“你带吴总来看万汇选址?项目确定之前他没来过吗?”历中行转移话题。
“嗯,他信任我。”姚江答。
那现在不信任了吗?历中行想问下去,还在措辞,姚江却看着他笔直的小腿笑了,说:“中行,你穿得好凉快。”
步入五月下旬,气温节节攀升,夏天滚滚而来,姚江每天正装是没办法,看到他如此随性,眼睛也跟着凉快。
历中行一窘,在这人直白的注视下,有股酥麻感凭空腾起,爬上裸露的腿部,让他无法继续站在原地。
“我们队里养了小狗,带你去看看?”他胡乱找了个由头,不由分说往前走。转身之后,形状优美的腘窝映入眼帘。柔韧的筋骨于光滑皮肤下舒张,在行进中随着膝弯的屈伸而节律地凹陷、鼓突,仿佛埋藏了一枚灵动精巧的宝石。
第33章 33 逗狗
33
考古队发掘期间养在工地的小土狗,一如施工队要在开工前焚香祭酒,大约是心照不宣的传统。
历中行喊:“四眉!卉都!”
两只小土狗头一扭,远远就朝他奔来。
一黑一黄,俩小家伙身躯浑圆,四条小短腿丝毫不影响四驱车般的速度,裹着两团土黄色的烟尘,弹指间到了,扒着历中行的鞋,仰头盯着他拼命摇尾巴,他一伸手,毛绒绒的脚爪便得寸进尺地搭上小腿,前倾着立起来,用湿漉漉的鼻子够他的手,张着嘴呼呼吐舌。
“直接用品种取名字?”姚江发现历中行对自己的生活可真够不讲究,衣服可以乱搭,狗名就是狗的品种,每次来工地他都在,就没见休过假。
他一抬手,外套袖口往后缩,含着笑弯腰下去,准备拎一只过来。
孰料历中行往后一退,狗也跟着跑,姚江捞了个空,抬眼瞧他。
“脏。”历中行赶忙解释,“都是土。”
他自己身上也被蹭得都是土,却对别人的干净很执着。
“怎么,双重标准啊?”姚江挑眉,上前一手提起卉都的后颈皮,把那只攀着历中行撒欢儿的黄不拉几的小崽子拎到自己跟前。
好嘛,卉都的短尾巴一扫,衬衫雪白的袖口霎时土黄土黄。
“哎。”历中行无奈。
一落地,小崽子瞅都不瞅姚江一眼就要跑,姚江抬肘又把它提溜回来,再跑,再提溜回来。
这狗温顺,这样都不急眼,只是如此反复几趟,喉咙里开始呜呜叫,在姚江手底下期期艾艾地瞅着历中行。历中行脚边的四眉扭头瞧瞧自己的小伙伴,再瞧瞧历队长,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对,又是舔手撒娇,又是撒腿兜圈。
“哎,姚江。”历中行无可奈何地靠拢过来,蹲身挠了挠卉都的下巴。姚江松手,狗不跑了,站在原地将尾巴摇出残影,因为太用劲儿,连带着小屁股也一摆一摆。
可是历队长不谴责姚江欺负人家,反而捏过这人的袖口教育小狗:“看看,你给弄脏的,知道错了吗?光知道摇尾巴!”
姚江一愣,轻笑一下,任他牵着袖子递到小狗眼前。
方才还狂摇尾巴的卉都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突然张口。
“姚江!”历中行急唤,抓住他的手就站了起来。
卉都温热的舌头在他手背留下一小片湿意,可他的手心更潮,迅速松开问道,“没事吧?”
姚江说:“没事,没碰着我。”
又对他笑,“怎么这么紧张。狗还小,不会很厉害。真咬到就打疫苗。”
姚江遇事习惯做最坏的预案,只要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就能知难无畏,放手一搏。
“抱歉,我大意了。”是他鬼迷心窍,凑近了,就得寸进尺想更近一点,竟去拽姚江的袖子。
姚江的手冷白修长、骨节分明,比他生茧的手掌光滑,温度更高,他领略过其中蕴藏的力量。被捉住时,却温驯如鸽,由他执握。
那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掌,宛如附着一层细小的电流,历中行蜷起手指,心慌意乱,脸上却愈发镇静泰然,“你忙不忙?祁总或者Abel在等吗?”
“嫌我笨手笨脚添麻烦,要赶人了?”姚江一只手插进口袋,低着头,还在抬脚拿鞋尖引那几只爪子上来,完全不吝惜漆亮的鞋面。
历中行瞪他:“姚总想住我这里都行,只要不嫌弃这几间破板房,想住哪间随你挑。”
姚江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抬头看他:“我倒是想。”
看看周围的探方、探方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物件、远处的田、树、矮房子,“你这里跟桃花源一样……”
他似乎发出了极轻的叹息,历中行没能听清,只听到后面“小祁确实在等”这一句。
历中行后悔起来。今天刚见到姚江时,对方气压确实低,面对他时,却马上自我调节妥当。好不容易带人逗逗狗,见到几个无需调节就漫溢的笑,只因为自己心虚,就急忙将人遣走。
后悔也晚了。
他送姚江,往工地外面走。
两只小狗跟到一半,自顾自玩儿去了,很是无忧无虑。
中途碰到一个队员迎上来,历中行摆手让其噤了声。
最后姚江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历中行轻描淡写地讲,没什么事,你按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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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第34章 34 来客
34
河梁的花儿落了。
早樱如雪,晚樱争艳,四月的绿化带牡丹开遍,玉兰亭亭似宫灯,紫藤垂野,海棠缀院,如锦的繁花一路铺到五月下,声势稍歇,流丽不减,树木绿云似的高冠膨入楼宇的罅隙,脉络般的枝条网住步道的上空。
楼宇间,步道上,初夏在颤抖,它的亮光翩跹于穿城过市的黄河支流,它的声响点检于裙摆的皱褶和叶片的翻涌。
陆山抵达纵论写字楼下的咖啡厅,短短几步路,已经忍不住取下领带夹,扯松领口。他推开门,看见姚江坐在里面靠墙的位置,前襟整齐雪白,圆桌对面是给他点好的咖啡,自己手上是一杯柠檬水之类的东西。
“喝的什么?”他走过去坐下,问完端起自己的啜了一口,浓烈的Black eye。略感意外,这么久了,亏姚江还记得他点单的偏爱。
“金桔柠檬。”姚江答。
陆山啧了一声:“你们搞科学的是不是都认死理。咖啡因只会让你兴奋,不会干扰大脑正常思考。”说完察觉不对,脑子没把对方身份调整过来。
“别废话,看看这个股权转让协议。”姚江倒没什么反应,把文件递给他。
“怎么不找你们法务?急什么,拉磨的驴还让喘口气呢。”陆山抱怨着,还是接过来打开。然后自己回答自己:“啊,我去。怪不得不找自家公司的法务,这一看谁不以为你跟吴东云要散伙儿啊。”
“他怎么着你了?他要贬你啊?左迁三级?”连珠炮似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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