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在四面玻璃的阳光房坐下,望着外面那排枝叶交错的小叶女贞,夜色中它们如同一面暧昧模糊的屏障。
“我知道了。”他说。
又问,“你和卫昌,断了吗?”
“早就是过去式了。”姚淮怨哥哥多虑,“现在只是利益关系啦。放心放心,我才不稀罕哪。这人做事越来越像……”像他父亲。
她停住了。
姚江忽然从这串冗余而略失分寸的申辩中察觉出不对,握紧了手机,喊她,“姚淮,你喝酒了?”
“哥……”姚淮想蒙混过去。
“姚淮,我不在身边,不要喝酒。”姚江不容搪塞,但态度很快柔软,“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我很听话啦,哥。”姚淮低低地笑了一下,让他想起大学时她最爱的那条秋香色软缎长裙——得知他竟然用兼职工资买了那么好的裙子时,她就是这样笑的。笑得姚江很难过。
她一直都懂事听话。
但是那裙子实在很美。姚淮个子小,一般的长裙都穿不了,他特意拿去裁缝那里,照着她的身高改短。上身一试,恰到好处,她成了一株秋天里热烈的枫树,亭亭地,好似在燃烧,好似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全世界的爱。
毕业去宁省担任扶贫干部后,那条长裙,他就没有再看她穿过。
“我约李镇私底下谈话,结果曲申书记在饭桌上。”姚淮说着无奈的话,还是带着笑意,“他就是来灌我的。可我记着我们有约定啊,不可以喝醉,就半途跑了。”
姚江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通电话。
不是为了来和他通风报信,是他的妹妹在害怕。
“姚淮,”他喊她,声音沙哑,“姚淮,别怕。”想说,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可是,语言是世界上最无力的东西。
历中行听到犬吠声。
他还站在板房门外,手里抓着手机。闻声,转回去拣了一把手铲,循着时断时续的犬吠找到工地外的马路边。
看见路灯下那人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会这么想见一个人。
想见得要命。
心跳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彻底乱套,脚下仿佛踩着云朵在飘,握铲的手发潮,血液似乎忘了既定的流向,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相信跑完一场全马也不过如此。
姚江坐在马路牙子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逗那两只小土狗。路灯昏黄的光覆满了他的发顶和双肩,在黑夜里烫出一块小小的空白,他一个人坐在里面,卉都和四眉都不靠近。
历中行远远驻足,入定一般,呼吸放轻,望着姚江,心中希望那人也转过头来回望自己,又希望姚江就这样待着,永远不要发现他在这里。
但两只小狗太过敏锐。它们调头跑来的同时,姚江也抬了头,那黑沉沉的眼眸让他体内奔涌的血液凝固了一霎。下一秒,姚江露出一抹暖黄色的微笑,驱散了那种茫然的下坠,令刚刚揪心的微疼像一场幻觉。
“中行!”他音量不大,可还是在历中行鼓膜上轰隆隆地碾过。
历中行立刻拔腿小跑过去,到他身边时呼吸略急,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如此常规的问题却问住了姚江。他和姚淮结束通话,折去地下车库,上车,坐了好半天没有发动。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回去游泳,于是拉起手刹,开车上路。却不知怎么,就开到了这里。
有什么事呢?
没有。好像只是想起洛安的小酒馆里,历中行信任又亲昵的眼睛,盛一泓水光,幽深、清澈,等待他的答案,容纳他的不堪,仿佛能够接受所有的意外,安之若命,再用时间蕴成醇厚的佳酿、颈侧的酒香。
想起这里有两只温顺可爱的小狗,和一位会叫他按时吃饭的朋友。
姚江答不上来,而历中行毫无责怪,在他身边坐下,噙着没来由的欢欣微笑,“没事最好。上次说了,没事也可以来。这几间板房就等着姚总大驾光临。”
两只毛茸茸的小狗跟着他靠近了,短短的绒毛蹭到姚江的小腿和脚踝。
历中行偏过头,目光中也带着又轻又软的绒毛,“姚江,你住过板房吗?”
“住过,以前我们也在试验田边搭临时板房,后来条件好了。”姚江补充,“以前我研究水稻,在农科院工作过。”
他颔首,并不多问。
姚江破天荒没有注意到他全无意外的反应。于是历中行明白,自己第一眼没有看错,姚江心里有事。
“你知道,我有两个老师,上回说了一个,这回,我给你讲讲另一个吧。”历中行含笑看他,上扬的眼尾非常柔和,像柳梢的末端,印一抹春风嫩绿的吻痕。
人们总喜欢说,爱是相互救赎,是一个人努力、主动把另一个人的壳敲破了打开来,抛却坚硬的外壳,爱他内里的柔软——好像心是一颗蛋,要做熟了剥开吃掉似的。
可历中行觉得,那坚硬的外壳也是身体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爱一个人,是帮他保护好他的壳,尽可能敞开自己,捂住他,包裹他,让他暖和起来,等他的心——如果是一颗蛋的话——孵出小鸡小鸭小动物。
“他叫黎永济,不是我这个历史的‘历’,是黎明的‘黎’。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捡到我那天就是我的生日。”
姚江抬头,摸卉都耳朵的手收了回来。
“所以我现在应该不止三十岁。”没有比你小五岁那么多。
历中行偏了一下题,拉回来,“我是个弃婴,老师说带我做过检查,没什么毛病,估计是那时候穷,养不起。”
“想过找亲生父母吗?”姚江问,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认识一个户籍……”
“姚江,”历中行按住了他的手,笑出一列整洁的牙齿,“干什么啊?对我这么好?还是说,帮助别人是你的爱好?”
姚江也笑,手机换手收起,同时翻腕安抚似地拍了拍历中行的手背,不急不缓,沉稳自如,携着属于年长男性的醇熟热力。
夏夜的空气有点躁。历中行垂下眼去,不再跟他对视。
“我今生不会去找他们。”他接着说,“老师说了,他们不配。不过,我也不恨。”
有蚊虫在他头顶的灯光下盘旋飞舞,翅羽宛若透明,姚江从背后伸手为他驱赶,仿佛把人护在怀中。敞开的外套拂到历中行的肩背,发痒,他分辨出对方黑色衬衫领口水波似的暗纹。姚江躯体的温度从那轻薄的布料下透出,扑到他的耳际和侧脸。
“嗯,这样很好。”还有低沉的嗓音由身侧泅来。
第37章 37 逃兵
37
历中行往左边挪了半个身位,坐开些。
“热。”他把玩着那柄手铲道。
比起心上的痒,他倒宁愿被蚊子叮满头包。再不离这妖精远点,顶不住,要露馅。
“老师没结过婚,怎么奶孩子都是跟隔壁阿姨学的,养我时闹了很多笑话。”
两个人一起盯着那双手说话。
历中行讲黎永济怎么在床上筑“围城”,又如何在半夜听到床下微弱的哭声。搞考古的不信鬼神,半梦半醒,还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然后想起来,哦,是他的娃。
圆柱状的铲柄在灵活有力的手指间旋转翻跃,如剑客的剑,唐门的暗器,舟子临江时唇边的萧笛。
“小可怜,”姚江笑着说。关注点却不在被惊吓的老师,而在于床下的孩子,“你怕不怕?”
“我……我怕什么。我都不记得。”历中行手上的动作变快了,长长的手指如同独立于大脑的活物,令剑锋生花、暗器淬毒、萧笛音律急急如雨。铲刃上映射流转着一线灯光。
姚江看得有些出神,想起初高中时炫技玩笔的男生,然而历中行抿着唇,表情可谓肃穆,和炫技一点不搭边,却无疑比男生们有心的作秀更吸引旁人目光。
就像成熟的躯壳里住了一个孩子,又如狡黠的肢体里栖着一本正经的灵魂。
那种感觉又来了,水中月、雾里花,摇摆不定,神秘莫测。姚江莫名焦心,想让那双手停下,可是师出无名,他不好开口,如果直接上手……他皱眉,喉结一滚,肩头向后微耸,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肘间,增加几分重量。
纯黑衬衫下是遮掩不住的健美身躯,姚江肩宽背直,衬衫微微绷紧,胸前有清晰可见的轮廓。由于肌肉的弧度,深色布料与那身皮肉始终若即若离,一路流淌至腰际,被一根金属方扣皮带束入西裤。无需刻意摆任何姿势,这人性感得信手拈来。
历中行恨得牙痒痒。鼻息都停了两秒,双唇微启,无声地吸一口气,给自己降温。
他一气儿讲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可惜学生时期太乖,并不精彩,更没有什么逗闷子的桥段,搜肠刮肚,也难博美人一笑。
历中行的手和嘴都有些累了,渐渐在叙述间留出长长短短的空白。这些空白像一块块砖,砌出寂静的墙,围在四周灯光覆盖不到的黑暗中,他和姚江在里面。像小时候,凑在一起讲悄悄话的男孩,讲一会儿,歇一会儿,歇的时候,姚江要么若有所思,要么在看他。
历中行盯着手铲,绞尽脑汁地想他到底在看什么。
姚江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开口的迹象,说:“我和姚淮是缙坪人,洛安县缙坪乡,有很多山,最高的一座就是缙坪山。”
历中行拨开眼帘看他,目光纯净,谷中溪水一般,落一点光进去,就能探到清凉的河床。
姚江浸在这目光里,忍不住想同他说话,说埋在故乡山林里的话,说扎根在身体深处的话,忍不住想用诚恳词句拨动溪中透亮的光点,触摸清流之下柔软凉滑的卵石。
“山上有种野生的桃,品种非常好,我和姚淮小时候很喜欢。因为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糖,没有甜的东西吃,小孩又都喜欢甜,带点甜味的果子都稀罕。
“这桃是缙坪的特产,叫朱砂红桃,以前只能去山上摘,现在有了一定口碑,已经开始大规模人工种植。
“这算是我小时候的愿望,姚淮帮我实现了。”
“姚淮真棒啊。”历中行由衷地说。
“是的。”姚江嘴角上扬,“姚淮是个战士。可惜,我是个逃兵。”
历中行的心沉了一下,有点着急,语速快了:“你很厉害的。”
谷中溪流掀起了透明的水花。
挂了卫昌的电话之后,他搜到作物科学研究所那页面设计古板的官网,从犄角旮旯里,翻到了姚江一段长达十余年的人生履历:
16岁进中科大少年班,在完成了前两年的基础课程,进入个性化专业学习后,未虑物理、舍弃金融,选择农学;
20岁保送研究生;
22岁任农科院作科所研究员;
25岁远赴宁省支援扶贫一线,成全国范围内最年轻的农技专家;
26岁农业局召回,局长钦点的主任;
27岁,从任上辞职。
简历到此,戛然而止。
从此,姚江在学术界销声匿迹。所有的成果和论文截止在他人生的第27年。
这年纪太过珍贵,对于很多科研人来说,正是学术生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姚江却已经早早结束。
这终生的遗憾,如果世界上只有三个人能懂,那历中行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两人,大概一个是姚江本人,一个是搞了一辈子考古,却在五十八岁忘断前尘的黎永济。
他亲眼见到了老师离开毕生方向时的痛苦彷徨,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敢妄言放下。
十余年的孜孜求索,又怎么会一朝放手?
历中行对着那几行短短的简历,胸中冰炭交加,无法释怀。
也不管是否唐突,就给陆山发信息:陆律师,姚江为什么辞职?27岁之后他去干什么了?
陆山大概在忙,隔了挺久才回复:历教授这是?背调?
行:麻烦你了,告诉我吧,不然我今晚可能要去敲姚江家的门了。
对话框上显示了半天的“正在输入”,陆山终于简单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他下海了,跟吴东云去加拿大赚钱,还顺道在UT混了个工商管理的硕士回来,多好。
“多好”两个字,刺伤了历中行的眼睛,教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山似乎也觉得太过敷衍,过了片刻又发来一段:听我一句,咱们做朋友的,真不用追究那么多,现在他一样厉害得很。M&C那么多这个总那个总,都是虚名,能跟吴东云几乎平起平坐的就他一个。为什么?因为只有他能踩着政府的底线谈判,杀价杀得国企里那些个酒囊饭袋嗷嗷滴血!你搞学术估计不知道,他现在搁这块儿也挺出名的,因为比别人有原则——就一条,还有谁能讲,我有规矩,生意谈成之前不碰酒?姚江能。并且这规矩大家都认了,不认的,他也有底气把人换掉不合作。
陆山问他:你说说,他现在不好吗?
这样,就是好吗?
他仰头,望上方的夜空。
古来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气,托之风雷。若姚江也曾如他此刻这般难安胸臆,那么彼时彼刻,他所见是何景,所托者何物?
暗蓝的天幕广袤无边,历中行望见其间散布的星星。那些微弱的光线穿越无数光年的距离,抵达他的眼帘。每一粒微光都在闪烁,摇摇欲坠,它们在高高的穹顶组成绚烂的星图,即使人眼看不见,仍兀自长悬。
半晌,历中行摁了三个字母,在输入框里,拼成一个“好”字。
第38章 38 舔蜜
38
“你不是逃兵。我相信。”
这话出口,历中行突然明白了一位大文豪的无助。他说,语言就像一面破锣,人们在上面敲打出曲调,让熊跟着起舞,然而真正渴望的,却是去感动星辰。
历中行更着急了,从马路牙子上挪开一步,蹲在姚江面前,手搁在小狗的脑袋上,微微抬头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姚江,你很好,真的。”
于是姚江看见,他用嘴巴说了一声“真的”,又用眼睛说了一声,用移动的躯体说了一次,又用抬起的下颌再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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