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面,几乎是恳求了。
姚淮却不回答。她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她紧紧抱着姚江,说,“哥,我会好的。我会好起来。”
历中行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心慌。
他脑海里跳出了一句话,是姚江的声音,姚江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是我,会做得比你过分。”
他不记得姚江的表情。
当时,他背对着自己,正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
那是他打了人被停职之后,在姚江家里。
现在他明白了姚江为什么会不由分说、不计前嫌地带陆山赶来帮李茹,明白了他当时安慰自己,字字句句,都是切肤之痛。
他打了欺负小茹的人,如果比自己过分……更过分……
历中行一边跑向停在大门外的捷达,一边举着手机问,“姚淮,为什么你一开始问我姓鲍的在不在这里?那两个人出狱了?他们不应该在宁省坐牢吗?”
车里没人。
冷气还开着,他打开副驾驶车门一摸坐垫,没有余温。姚江的手机留在了座位间的置物槽里。
“主从犯一个九年一个八年,短的刚出来。小祁在河梁见到了,是唐曲申……”姚淮听见他的呼吸声,掐断道,“怎么了?我哥不在吗?”
“姚淮……”历中行半身探进车里,单手撑向座椅,平复呼吸,冷静道,“你别担心,相信姚江。等我弄清楚情况给你回电话。”
接着,他看见自己的驾驶座上,那只旧尼龙工具包开着口。
他之前还接了一处市监局旁的商墓,两头跑,第二天要换位置的话,工具包就跟着他回家。这包还是郭金猊托姚江带回河梁还给他的。
历中行一把拎过来,迅速在里面翻拣。宽窄各异的木、竹制签条,长柄调羹,棕刷、羊毛刷,各种手铲,线绳水平仪……
少了一样。
少了那把缅甸小刀。
历中行再也待不住,手一使劲,将身体反推出车外,转身四顾,于茫茫夜色中大喊那人的名字。
那个多少次,在他心尖上裹蘸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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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最晚后天。评论多速度会快。(上一章更了之后掉了好几个收……谢谢留下来的朋友,谢谢包容和理解。)
第91章 91 困兽
91
犬吠声。
名字与名字破口而出的间隙,他似乎捕捉到了隐约的犬吠。
他被一种直觉击中。站定,止住从自己身上发出的全部噪音。
短促的,断续的吠声。
哪个方向?
历中行竭力抻着脖颈,静下心来,仔细分辨。
马路上零星有车掠过,电动车上的路人奇怪地向他侧目。
雕塑样的人倏地动了。
上坡路,斜前方,沙县后头的城中村小巷。是那个方向!
上一次,也是犬吠把他带到姚江身旁。
历中行拔足跑起来。
四下里没有一丝风,暑热像密度极高的液体包裹周身,一呼一吸都费劲。树在灯下静止不动,历中行沿道踏碎斑斑路灯光。
吠声清晰了。
熟悉的狗吠在耳膜上动荡。
道路一拐,灯光即断。
“姚江!”
黑暗的巷子里,让他提心吊胆的人瞬间进入眼帘。
姚江转头,重心稍一后移,被他摁在地上用单膝压住胸口的人立刻猛扑上来!
电光石火间,纵身过去的历中行看见一张眼熟的脸。
头皮青白,头发很短。
……刚出狱。
被邓老师批评过的……老包。
一声闷响,姚江后背重重着地。
历中行只觉被最粗的砂纸刮了心脏,揪住对方衣领狠掼下去!
两只狗撕咬着对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嗬嗬威胁。
“你姓鲍还是姓包?!”他咬牙问。
“历队!我还东西!你救救我,救救我……我就想弄点钱给我弟看病……”
“是他。”姚江哑声道。手掌撑地翻身,跪立起来,攥紧男人肩膀,摁实。前臂肌肉绷到极致,手背上青筋道道凸起。
历中行偏过头,这才看清他下巴上的青紫,嘴角的血迹。他另一只手捡回了方才掉落的匕首,脊背弓起,低着头,视线钉下去,几乎洞穿对方的脸。额上汗水砸落,像一头要置天敌于死地的兽。
历中行全身重量都压在老包身上,心痛得发紧,手底一按,对方立即疼得大呼小叫。
“姚江。”他低声唤。
深巷晦暗,姚江缓缓转过眼眸。
“给我。”历中行向他摊开一只手掌。
“中行……你知道了。”猛兽喘息着,敛起他倒竖的鳞甲,收回他尖锐的牙,指爪微蜷,和他轻声说话。那眼睛里原有多少不甘,照进他的影子,就酿成万般痛苦。兽是困兽,一万头困兽在他的影子里徘徊缠斗。
“我知道了。”他说,“姚江,给我。那是我的。”
他执意索求,声音平静得过分,像真正的金属笼子,铁面无私。
姚江闭了闭眼,几绺黑发湿漉漉悬在额前,汗水从发根淌过眉峰,经眼窝从鼻翼旁跌落,像一颗眼泪。
刀柄朝外,他把他的匕首还给他。
历中行拢起手指,掌心没有触到预料中的寒凉,姚江把刀柄攥得温热,像他的心。
一瞬间,他红了眼眶。
老包松懈下去的目光再次爬满惊恐,看他捏住刃片,用T恤下摆裹住刀柄转抹一圈,重新握紧。
月光一线,亮银如刀。
“中行——”
刀锋落下前最后一刻,姚江松开地上的人扑过去。两具身体似流星相撞,匕首扬向半空,他抱紧历中行,听见轰隆隆的心跳要冲破身体去往另一个胸腔,怀里的人陨石般炽热,他舍不得松手,一次呼吸漫长如机翼横掠头顶,飓风过后,“砰”一声以肘触地。
姚淮惴惴不安,收起手机,上了后座关上车门。
“走吧。”她跟小祁说。抬起食指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唐曲申让你见鲍老大,肯定想着你会告诉姚江。万一我哥找到他,对他做出什么事被唐曲申曝光,万汇就真的完了。祁望,谢谢你什么都没说。”
“我跟着姚总干活儿,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怎么能如他的愿?”小祁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这眼神暌违已久,乍一重逢,翻起了河床下的血肉,心底尽是无力之感。
跟历中行亲口讲一遍,却让她又生出许多勇气。
法槌一落,姚淮就归队参与春季规划。
到山上,去田间,永宁村的村民都躲着她,但一转身,后背上就贴满了眼睛,凉的热的,同情的。那些眼睛吸附在背后,拖拽她的脚步,比土壤更稠密,比水泥更滞重。她不动声色地走了几天,然后追上每一个在面前调头的人,在每一次被目送着离开前猛然回身,问——
“刘大爷!去哪儿?”
“董嫂子,躲什么?”
“老宋!柳柳!许老二!我背后沾了什么东西?来给我摘下来啊?”
她一枚一枚掰下身后的藤壶,一刀一刀割断脚上的藤蔓。
村民私底下开始说,扶贫队的姚队长疯了。
姚淮只是想做到对哥哥的承诺。
她把所有的精力放进事业,饿了就吃,累了就睡,被人看了就追上去问,被人骂了就骂回去。
她一天天好起来。
柳柳家的果树发了黑胫病,姚淮去教她喷洒多菌灵,教完了要走的时候,被这姑娘叫住,嗫嚅着说:姚队长,其实,大家是觉得对不起你。
姚淮想对她笑一下,没笑出来,只拍拍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把永宁发展好了,就对得住我。
柳柳扁了扁嘴,揉眼睛。
姚淮摸摸她的头发,“知道我为什么选永宁村?”
“不是政府分配的吗?”
“不是啊,是我自己选的。所以不可以半途而废。”姚淮稍敛下巴,望见被枝叶剪碎的春光落在树干上,烫出泪痕般的轨迹。
“我觉得‘永宁’这名字很美,想让它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美——
“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车子发动起来,姚淮看向正中央的后视镜,在镜面折射中迎向他的目光:“小祁,需要同情的不是我。”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你知道吗……截至今年,扶贫一线已经牺牲了一千八百多人。”
他们被山体滑坡掩埋在无名的山道,被泥流洪水席卷吞没,在往返家庭和偏远驻地的长路中横遇车祸……他们是搬山的愚公、填海的精卫,却并非超人,也不是天降的神兵。那些抛家离子、魂断异乡的人,原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子女的安乐窝,友人的千里牵挂,爱人的一生所托。
他们是和平年代的战士,全部的武器是一具血肉之躯。
战士只需要敬意,不需要同情。
第92章 92 心瘾
92
历中行坐在私人医院就诊室的单人沙发上,努力忽略对面投来的视线,滑动手机屏,低头看陆山发来的消息。
“考古队的人也回去了。东西都在,不过得在警局留一段时间。”
“老包就是鲍老大。他说出狱的时候,一个姓肖的工作人员把他接来了河梁,跟他讲坐过牢不好找工作,给了他一张新身份证,安排他去你们那儿当民工。鲍老二在牢里身体一直很不好,还有一年就要出来了,得靠他养,他想弄点快钱。”
“其他人哪知道他有门禁卡,绕了一圈走大门,正好撞上姚江。倒霉催的。”
“你俩真狠……他这伤够定级了。不过没死就算走运,我来摆平。你可把姚江看好了,一年之后要是再来这么一遭,我就闪人了。”
“高铁的事我看到了……唉,都这样了,不着急吧?让他好好休息。”
翻完了,他给姚淮报平安。
消息都发完,历中行才抬一抬头,打量着浅松绿的桌椅陈设,拿余光瞥对面。
姚江坐在无菌病床的床沿,手肘上那片渗血的擦伤也已经处理完,贴上了纱布。原本那身衣服完全报废,他换了一套干净衣裤,黑色衬衫搁在手边,等医生给背后的撞伤上药。
姚江制服老包的过程中挨了好几下,万幸,没有伤筋动骨。
历中行一到场,形势马上变成二对一,等民警和新梁的队员赶到时,没挂彩,没吃亏。姚江全没想到他会转而向老包举刀,扑倒他那一下是情急之举,可身体的下意识,仍伸臂垫在他肩后。
他没有解释自己那一刀原本想干什么。陆山及时赶到派出所,揽下后续的事,他就跟姚江一起到了医院。
姚江沉默着配合医生的动作要求,视线投向他,好像历中行是一种通过目光摄取的麻醉剂或止疼药。
他被看得心直跳。也没有办法,是他不肯留在外面等。
气氛诡异。医生处理伤处时很专业,并不分心,只刚才姚江换衣服,她暂时出去,不由扫了历中行一眼。
他对那一眼无动于衷,并不避讳。
等到全部结束,历中行走过去,抖开衬衫帮他把手臂套进袖子。医生看这情形,没自己的事,撤了。两人一个从上至下,一个由下往上,系好纽扣。姚江单手将下摆收进西裤,历中行拿皮带圈了他的腰,调好松紧,扣上。
对方满身都是消毒水味儿。历中行耷拉着眼皮看看那个破了的嘴角,没敢亲,使劲抱了一下姚江。
家里好安静。
这一晚上,好多往事,好多意外。历中行有些恍惚,回到熟悉的环境,浑身才松懈下来。他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姚江,那时候,他看见了他的挣扎,看见一双,以后每想起一次都会难过的眼睛。那个在姚江心里悬了八年的天平,放了一个他,倾覆如厦。
但这时,指尖却开始发颤。历中行忘了开灯,进门就摸出老民警塞给自己的烟,找到茶几抽屉里的打火机,点燃。等到一屁股坐下,拿烟的整只右手都抖。
就是这只手,今晚差点见了血。
太久没抽,第一口又太急,他呛了一下。
从记事起至今,他没遇见过重大到足以扭转人生的变故。南海溺水有惊无险,黎永济的事故仅导致家境艰难,郭恕的决裂,没有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说到底,他还是自由的,顺遂的,幸运的。他想尝尝烟,就抽了烟;想干考古,学了考古;想谈恋爱时恰好有人追,第一次想追一个人,追到了。然而,他的随心所欲从来没有超出过某个界限——那个天然存在的界限,没有人刻意强调、硬性要求,他一直离这条线很远,很安全。
就在今晚,他走到了这条线边缘。
历中行抬手,含住滤嘴深吸一口。
那一星红光灼灼地亮了。暗青色的烟雾从指缝间徐徐升起,在他脸孔前交织缠绕。他想先整理好自己,再去安慰姚江,他有好多话想说,也还有问题要问他,思绪很乱很杂。他望着斜前方,神情有些怔忪,落地窗外有个陌生的朦胧世界。历中行审视自己,也觉陌生。似乎今晚有一个新的他,从层层叠叠的爱与恨里站起来,做了一个染血的决定。这个自己,他还不太熟悉。
忽地一下,整间客厅被灯光占满。
一只宽大修长的手伸过来拿走那支烟,径直在茶几的玻璃台面上碾灭。
“历中行,现在知道怕了?”
连名带姓。历中行应激似地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他抬眼,姚江站在跟前,脸上顶着一块青紫的淤痕,唇角伤处鲜红,却仍相貌堂堂。待烟雾散去一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生气。
姚江竟然会跟他生气吗?
他又认认真真看了这人片刻,挪开视线。姚江那双桃花眼,初识的日子里隐而不彰,因为不笑的时候缺少弧度,也无亲和温柔的眼尾縠纹,过于端正。早已习惯他含笑的样子,乍然对上愠怒神色,历中行没找出应对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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