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向身侧示意。
“第一条,我清楚。”历中行静静道,“声明中所谓的‘黄河摇摆段’,四千年前,新梁它也许是。但现在,绝不是。”
他抬眼看姚江,目光带了重量,“新梁遗址就是最大的证据。如果水文状况异常,它没有办法保存下现在的面积和形状。”
一目了然的道理,偏偏有人视而不见。他们笃信数据、分析报告、专家意见,却不用自己的眼睛看看。
姚江开口道:“河梁这边问题在省长,我不清楚,但国铁的阻碍在北京局,还是吴东云那事。新助理还没用顺手,我打算跟祁望商量一下,带着他去趟北京,那边他比较熟。”
省长一反常理的态度,吴东云和铁路局局长千金的纠葛,都要去一趟才知道有没有转机。公示虽然一贯仅仅走个形式,变动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下海从商,第一条恐怕就是笃信变数,为千分之一的转机,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姚淮垂下眼睛,“上一次就是我让你去宁省……我不该告诉你的,如果你不知道高铁的消息,不会放下一切回来做这个项目。”
第94章 94 长铗
94
利用卫家,并非没有代价。
姚淮的案子,果如卫书记所言,掀起不小的风波。
永宁的乡村旅游被迫搁浅,前功尽弃,然而四年后,在各地“特色小镇”同质化,丧失客源与竞争力,沦为“烂尾”人造景区的浪潮下,反而成了及时止损的先见之举。宁省系统内,组织上在结案后曾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希望调任别处——姚淮说,要留下。在市里农企洗牌之后,她一鼓作气,顶着上限,拿下啤特果利润最大化的收购方案。与此同时,三通五改完成,耐碱水稻增产,在基本耕地不减少的情况下,土地流转成功,啤特果种植基地初见规模。
在第一批工作队进驻的十三个贫困村中,永宁攒着股复仇般的哀兵锋芒,在舆论遇冷之时,以其羽张似箭、钟洪若吕的劲猛势头,引起高层的注意。
在外界看来,姚淮姚队长,自此搏得前程万里,青云直上。
却也是这一年,从始至终守在她身边的姚江被召回县农业局。局长钦点,由技术岗转为行政岗,“升”任办公室主任。
姚淮看到他的调任通知,不啻晴天霹雳。
让任何一个前沿研究员离开试验田,无异于断送其职业生命。哪怕作为高水平的农技专家,久不下一线,不到田野,仅依靠案头工作,也不可能长远。
毕业时,姚江曾跟她说:干我们这行,一辈子是学生。
他从缙坪走到北京,从北京来到永宁,是从泥壤中走出的学生。青天为顶,四野为底,二十四宿是围墙,山川和大地,是他的学校。
一间办公室,转瞬之际,将他拘为囚徒。
世间的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不知因果,还以为是自然造化。
“姚淮,我很久没有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了。”姚江说,“当年去宁省,我不后悔,为万汇回来,也不后悔。这些都是我的选择。”
大理石桌面带月白色的纹路,仿佛清澈的水波,墙面上吊灯的莹莹光弧,桥一般连接对坐的兄妹两人。历中行看着姚江的侧脸,鬓角干净,一绺额发滑入眉心。他看起来柔软又坚固。
这一段,姚淮电话里没来得及讲。是情事结束,两人相拥温存时,姚江一句一句,用轻缓的口吻,郑重告诉他。
他说,“其实我当时的感觉,很迟钝。姚淮的愤怒,远远超过了我。”
如果曾沉下一百米深的冰冷大海,那么五十米就无法再令人动容;如果已经在一千度的烈焰中熔化,即使再加上五百摄氏度,也绝不会再一次形变。
对姚江而言,最心痛的事已经发生过。
他平静地收拾行李,从永宁的工作队去往那间办公室。
卫昌带姚淮去找自己的父亲。卫书记和和气气地接待了她,连同情和关切都和上次亲自登门时如出一辙。
他惊奇地反问她,怎么会认为是自己的授意?县委的人事安排,应当都经过了充分的考量。
姚淮将自己换成价码,说:我跟卫昌分开,行吗?
卫书记笑着说:小姚,你们俩自由恋爱,我不干预。
一段本来就无以为继的关系是叫不上价的。那是一次彻底失败的谈话。
随后,她和卫昌提了分手。
姚淮问姚江,要不要离开。姚江的回答和她一样,要留下。
至少在这里,他还能守着她。
姚江在这里停顿,环着历中行的腰,吻了吻他的脖颈,轻轻叹道,“我高估了自己。”
“上下联络,前后打点,一件事要跑十几遍,咬文嚼字的文书工作,重复的档案材料,格式来回改。除此之外,上面不再让我参与任何研究和一线指导。
“办公室原本那些老油条,他们有他们那一套打太极混日子的规矩,并不认可一个专业技术人员空降来做领导。你知道,一条鱼搅不动一潭死水。”
他仰起脸来看历中行,摸他自然上扬的眼尾,薄薄的单眼皮。绵长的呼吸拂下来,春风一样和煦。他的声音仿佛梦呓,极低:“我宁愿在太阳下晒着,看我的苗,照顾那些作物。真正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消耗生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即使是为姚淮,我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完全为她而活。”
“但我放心不下。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就一天天熬,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他的人生好似停止了。
大概是秋天,木叶脱落、天净云高的一天傍晚,永宁村里组织放露天电影,姚淮叫他去看。她正为运营啤特果基地的现金流不够而奔波,难得抽出空闲。
支幕布的空地后面就是稻田,一穗穗饱满的谷粒散发着熟悉的气息,还有残存的蛙声,在人走影动的幕场潜行低飞。小板凳摆得密,中间不时响起呼朋引伴的吆喝声,时间一到,人头挨挨挤挤。他和姚淮坐在最后面,椅子放在田埂上。
姚淮抓了一把瓜子塞进他的口袋,手抽出来时,喃喃说:现在清闲,怎么还瘦了。
姚江笑笑解释,不用干体力活,吃得少。
光从头顶后方投出来,机器嗡嗡运转,电影开始了。
是个古装片。宽袍大袖的门客奉命为相国收债,却在熙来攘往的街市中心烧毁了债券。复命时,他对相国说,我为您买来了“义”。
电影末尾,国君听信谗言,收回相印。相国离京,百姓彼此传讯,扶老携幼,送他出城。城外荒草萋萋的古道旁,长镜头停留在人们脸上,由近及远,由后至前,直到字幕滚动,那些脸庞仍久久行进在取景框内。人们仍在向前。
幕布前喧闹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开始由片中的故事出发,聊些家长里短,尤其是小孩,还不愿就这样回去,还在回味方才的影像,不停向大人提问那些似懂非懂的地方。
吵嚷声中,姚淮蹬在椅子下面的双脚伸出去,摇晃起来。
她看着前面攒动的人头。姚江听见她自言自语似地念:“长剑啊,我们回去吧……”
他刚一看她,她就转过头来,笑着继续,“这里吃饭没有鱼。”
哦……姚江听出来,她把电影里门客弹剑所唱的那首歌,翻译成了白话。
“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姚淮抓住他的臂弯,摇晃起来,像小时候耍赖那样闹,“这里出门没有车!”投影闪动,光柱的边缘扫到她的发辫——那时她还扎马尾。
“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她一边笑一边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蛙声为她做应和。他听见铮铮的剑鸣。
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
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
无以为家。
姚淮靠着他,仰面朝天,遥望北半球上空残缺的“秋季四边形”,仙女座和飞马座熠熠在目。她说:“哥,走吧。你走吧,去找个咱们可以安家的地方。不用担心我。到时候,我还要来投奔你的。”
第95章 95 川流不息
95
次日,小祁与北京总部沟通完毕,订了当天下午一点五十的机票。
早早在公司解决了午餐,两人启程去机场,姚江坐在副驾,让他先开车到新梁。小祁以为他还有顾虑,要去现场看看。
没等开到工地大门,姚江熟稔地指挥他停在路口拐角,不多时,历中行过来拉开了驾驶座的门,请祁望去后座休息。
小祁足足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
也没哪个跟他说说这是什么情况。后半程历中行开到机场,停好车,一路送两人到安检口。
说是送两个人,小祁实在不知道往哪里摆自己,只好跑到前面领路。眼前是航站楼内匆匆穿梭的行人,各色行李箱的万向轮咕噜噜滚,耳朵却落在后头。此行轻装从简,不必办行李托运,历中行在问,换洗衣服带够了吗?
站内广播一响,他没听见老板回答了什么。历教授又道,能放手的就交给祁总,你少说几句,嘴上的伤……
小祁没忍住回了头,历中行对他致歉似地笑笑,极有风度,脸上写的是,“我家这位就麻烦你了”。
他这才晃过神来,一溜烟往安检口去。
人过了安检门,去履带另一头取包,小祁转身,看见对面的历中行已经停下脚步。姚江继续往前,放下行李,却又调头急走两步。
他撇开视线。
这一口,像忍了一路。
历中行着手安排了被盗墓坑的恢复和后续发掘,再去另一处市监局旁的商墓。那边地势低,防雨布不顶用,前端日子连着下完雨,到现在探方内还有积水。他从河梁一处遗址公园内的老研究所借到一台抽水泵,这天调过来,需要对接。
接下来,他去配合公安机关走程序,准备以盗窃文物罪起诉鲍老大。并且希望能在姚江回来前办完这事。
余生,他再也不想鲍家二人出现在兄妹俩面前。
从派出所出来,他请陆山吃了顿饭。
为了把鲍老大身上的伤混过去,陆山动了些手段和关系,原本对姚江现在的状态还有些忐忑,见到历中行有条不紊,着实松一口气。
等菜的间歇,他说,“这次,总算能彻底过去了。”
历中行跟他说谢谢。
陆山扯了扯衬衫领口,摇头。餐厅外头是一道逶迤的池水,映出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晚。他有许多次在声色犬马的筵席醉后,午夜酒醒,想起宁省干燥赭黄的风。做建设工程领域,赚得不少,只这一个案子,多少次想起,都心胸亮堂。
夜里多少妖魔鬼怪,都有力气驱赶。
“姚淮的事,姚江本来不让我去。”终于有个人能说起,他语气颇感慨,“我跟他都是缙坪初中的,他先我一步去北京,我正常参加高考考去了,也才刚参加工作没几年。那时候我以为姚江觉得我资历浅,不信任我,怕我打不好这场仗。老子飞过去第一件事就是跟他吵一架。”
如果这种时候不能亲自披挂上阵,他穿这身律袍还有什么意义?
“后面我了解案情做准备的时候看他状态,他是知道十三年到顶,谁来都一样。他这个人很悲观的。一边准备打官司,一边去跟姓卫的扯鬼话答应撤案的时候,他没想到会被‘拉黑’吗?我是不信。我觉得他当年就想动手,给人弄得一辈子都痛那种。他就怕我来管这事。他大爷的,我就盯着,盯到姓鲍的进去。”陆山骂了一声,有点鼻酸,“这家伙,他不太在乎自己,但是对谁都很仗义。什么事,自己担着,能不影响你就不影响你。”
他看窗外,外面有车被指挥着泊入车位。
“后来姚江被吴东云捞走了,我跟姚淮两个去送机。他叮嘱完了姚淮,跟我说,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我特痴迷民国的间谍故事。我说记得啊,你去北京之后还给我寄过书嘛。他笑了下,问我有没有在那本书里看到戴笠名字的来历。”陆山想着蛮好笑,就垂下脑袋笑起来,摇头,“我那时候,蜗居在京城出租屋里的小律师,脑子里全是法条,哪记得这个了。历教授,我考考你,戴笠的名字,什么来历?”
历中行收回目光,拎起一根筷子,手执筷尾,轻敲了下云纹萦绕的青瓷碗沿,娓娓道,“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他仿佛能看见二十几岁的姚江,就重叠在自己刚刚送别的那个身影上。那么年轻,只身前往陌生的他国,一切从头再来。站在川流不息的航站楼内,站在那个新的起点,没有兴奋,也没有害怕,走之前,以自己的方式向朋友承诺,无论贵贱,他不变。
陆山眉梢斜飞,饶有兴味地看他,神情有些夸张:“啧,要不怎么你俩是一对呢?有点道理。我当场可真没听懂。”
历中行弯唇微笑,眼睛却没有太大的弧度。
他不意外。
如果只对某一个人假以辞色,无论这人自以为多么特殊,独占了多么稀世的爱——爱驰则恩绝,总有无以为继的一天。
而一个人内里温柔,他会善待整个世界。
姚江就是有这么好,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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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篇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接下来是新的篇章。大家觉得有没交代完的情节吗?写太久了记性不好…如果有bug或疑惑之处还请告诉我,非常感谢!
今天长佩收到了编辑站短问要不要签约,签那边的话这边应该得删文,很舍不得这边追更的盆友还有那么多评论T_T,鱼鱼们能不能给我一点建议…
第96章 96 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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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飞机落地,M&C的接待人员等在接机通道最前方,将两人送到酒店。晚餐时间,北京的负责人到位,席间分门别类,把手中轨道部门和上下游产业相关老板的门路一一摆开,详述利害。
最后,重点拎出两位被这位铁路局局长欠着情的,“既然赵局跟咱们吴总有龃龉,可以找他们帮忙牵个线试试。姚总,您看联系哪位……”
姚江没有犹豫,“一块儿。”
负责人应下,说明天去约个时间。
“地址和电话给我吧,明天我直接跑一趟。”姚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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