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这两处各有情况,一位抽不开身,一位约好上门,只见到家眷,对方在电话里一番告罪。真正见面,已到了落地北京的第四天。
第四天夜幕方临,接到李茹来电,说黎老师情况不好,历中行已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
“我昨晚去了,老师不让我留。护工老刘也在,但是……”
姚江明白她的意思。这通电话打给了自己,李茹知道他是历中行什么人。
可白天他才跟历中行发过微信讲过电话,对方半个字也没提。姚江懊恼地打开订票软件,恼自己没听出来,净跟人讲废话。
本该听出来的。当时在洛安,隔着电话,历中行不高兴,自己一听便知。
他什么时候把情绪控制得这么好了?
等拧开病房房门,已经是后半夜。
河梁出伏,暑气渐消,蝉声已近绝迹,入夜后的医院极阒静。周身是消毒水的气息。
姚江经过卫生间的门,往屋内病床前走了几步。眼睛还未适应黑暗,病床旁支了一架陪护的折叠床,黑黝黝一团。
护工不在,是历中行睡在上面,睡着了。姚江看不清,但能听见,能感觉到他。
他取下病床前的病历卡拿到窗前,对着外面的月光看上面的字。看完挂回去,无声走近,看了看病床上的老人。支了折叠床后的走道太窄了,走不进去,姚江最后在折叠床的床尾单膝蹲下,外套挂在小臂上,手握住床尾的铁架。
他听历中行的呼吸,又轻又沉。
眼睛适应了。他蹲在他的脚边,遥遥地用目光描摹几天没见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大概是怕热,历中行没盖被子,短袖加长裤,双臂抱着胸稍向黎永济的方向侧躺。
——你什么时候才能试着依靠我一点?
他在心里问他。
姚江蹲得脚麻了,却不想动弹,就微微向后,靠着墙坐到地上。他把外套盖在历中行裸露的小臂上。
忽然,他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产生了变化,直觉似地,向斜上方看。
病床上,柔软的枕间,亮着一双苍老的眼睛。
那目光如此寂静,岿然不动,宛如凝固。
姚江安静地与他对视,直至老人非常缓慢地眨了一次眼。他一手撑地,支起身来,走到床前,抱着黎永济整个上半身,微微靠起来一点,用极低的气音问,“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老人没有回答,但身上有些发热,是潮湿的。
姚江又等了片刻,折身去卫生间拧了毛巾来,慢慢解开病号服的上衣扣子,一点点擦拭衣料下面枯瘦孱弱的躯体。从脖颈到胸腹、腋下,再一只手臂托住肩,一手绕到背后。擦完了,再系上扣子,抱老人靠好,到卫生间洗干净毛巾挂上。
折回床前,站在黎永济身旁。
老人还是无话,只移了移手指,点点他的袖口。
衬衫袖口湿了。半是拧毛巾的水,半是方才蹭到的汗。姚江抬手解开袖扣,挽起袖子。
黎永济半阖了眼,手仍搭在被子上,小幅向上摆一摆。
姚江俯过来,将他抱回原位,躺下。即将起身时,视线挪过老人的眼睛,最后和他对视了一次。
“小狐狸……”这回,老人主动耷下眼皮,用一把枯涸的嗓子,几不可闻地叹道。
姚江顿了顿,倒来半杯水送到他唇边,小口小口地喂。二分之一下肚,黎永济不再张嘴,看样子,准备沉入睡眠了。
他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刚走回折叠床的床尾准备坐下,床咯吱一响——
“姚江?”
历中行攥着他的手把他拉出病房,大步穿过静悄悄的过道,即便刻意放轻了脚步,仍踏出两重紧密相叠的足音。
直走到临窗的电梯间,才忍不住问,“怎么回来了?白天不是说今天才跟人见面吗?晚上没有安排?事情顺利吗?”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在他的四肢躯干、衣服褶皱里淌,淌落水磨石的地板。姚江被拉住的手反过来握他,拇指磨了磨弯曲突起的指节,浅浅地笑,“不想我?”
历中行心头酥麻,被噎了一下。
电梯门滑开,他拉姚江进去。
“想啊……”狭小的金属箱子里,声音低上几分,反而显得大了。历中行轻按箱壁,倾身过去吻吻他的嘴角,意犹未尽地舔一下唇珠,抬起眼睫,又亲了他干燥的唇瓣,将上下两片都濡湿,“怎么会不想?”姚江抬起手掌握住他侧腰,予取予求的。
“你没生气吧?”他抵近瞧姚江,“老师这次……基本稳定下来了,我才没告诉你。”
低头看一眼表,“都四点了!你今晚睡觉了吗?”
“中行,”姚江双手把着他的腰,望进那双装了纷繁世事的眼睛,“我们是不是还没正式约会过?”
轿厢四面是镜子,上下左右都映出面对面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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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97 夜游
97
历中行端详他的表情,迟疑道:“是倒是。你不会要说现在吧?这大半夜的!老师那里没人看着我不放心。约会不着急,我先送你回家睡觉。你赶回来不累吗?”
“我刚刚见了黎老师。”姚江拍拍他的胳膊,拿出手机来按。
“嗯,老师暂时渡过危险期了,但非霍奇金淋巴瘤本身是不可治愈的,他年纪又太大,你看到他现在……等一下,‘见了’是什么意思?”历中行对自己理解的意思不敢置信,盯住姚江问他。
但姚江把他带出电梯,将听筒贴在耳上,开始讲电话。
历中行站在旁边,忍住踱步的冲动,焦急带埋怨地看着他。姚江牵住他的手,没两句,报了市医院的地址。
“上次那家私人医院提供二十四小时上门服务。我们等人来了再走。”他很快挂了电话,牵着历中行穿过住院部徐徐向外走,“‘见了’的意思就是,黎老师醒了,看见我。我当时的样子……应该不像你的普通朋友。”
姚江回过头来看他,“中行?”
他的手心微微发了汗,神情却安稳,等待着。
姚江停下,回身抱他,“我的错……中行,我的错……吓到你了?”
当时郭恕翻脸太过突然,历中行毫无心理准备。那时还未进入社会,是象牙塔里没遇过挫的好学生,导师虽无疾言厉色,其决绝却至今令他心有余悸。他本不想把顾虑传递给姚江——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历中行就愿意接受他带来的一切。然而紧紧相贴的胸膛,这怀抱的范围、热度和力度,温泉一般,水一般熨帖地适应自己。
历中行几乎想要叹息,又爱又恨地拧了一把他的腰,问,“我的姚总,你到底干嘛了?你什么样子?你偷亲我啊?”
姚江笑,又蹙了一下眉才说,“也没什么……就是看你。”
历中行一怔,看了看他的桃花眼,没说什么,抿唇移开视线。
姚江彻底勾了唇,埋头用鼻尖试探他耳朵的温度,没试出来,忍不住更深地埋进颈侧。历中行扭头轻挣,“继续,还没交代完呢。老师什么反应?跟你说什么了吗?”
“这可能得你交代。”姚江轻轻道,“你是不是给我取了什么绰号?”
历中行想了想,有些心虚。
“嗯?”姚江催他。这下他发现,嘴下这只耳朵真热了。
“……妖精。”历中行闷声道。
颈侧姚江的动作顿住,他暗道不好。这个虽然自己最常在心里叫,却从没对人泄露过,更遑论老师。
果然,姚江反应过来后,罕见地嗤笑出声,环着腰的手往下滑,抬腕拍了下他的臀,“原来还有这个?”
历中行自认年纪不小,让他这一拍臊得待不下去,当即推开他,拉上人往前走,穿过花坛,头也不回地问,“老师到底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姚江只笑,不追究刚才的插曲,“我发现黎老师醒了,去给他擦身喂水,从头到尾,他只叫了我一声‘小狐狸’。”
历中行目光飞回,短暂停在他脸上,“这些事儿你该叫醒我,让我来的。”
医院大门已到眼前,门诊部大楼前空空荡荡,一向爆满的停车场都留出了缺口。夜风撼动树木枝条。
打完电话不到半小时,那边安排的私人医生到了,脸上表情略显精彩,大概是很少有人请了他却当护工使。姚江没有在意,只简单吩咐几句便推历中行上车。
过河梁二桥,拐下临西大道,经过M&C大厦时没有减速,驰向静界的反方向。夜生活再丰富的城市,这个点的商圈也只剩下清冷的霓虹,历中行打开窗子,听见风声和车内的电台一同响起。
“In the car, in the car, in the backseat……now I'm here with you and I……Dream a dream,here's a scene……”磨砂质感的女声,如梦如幻。
再等一个红绿灯,就到了国金中心。
背靠国金中心,圻河之畔藏品最丰富的私人博物馆——晨丹博物馆,静立在醉人的深蓝色天穹下。历中行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但现在正在办的玉器特展,他还只来得及把设展时间加入手机备忘录,更不记得自己有跟姚江提起。
眼看姚江驶入国金中心的停车场,历中行迟疑道:“这里到上午十点才能开馆吧?”
姚江对他眯起眼睛,拉起手刹:“我带你翻墙进去。”
历中行顶着一脑袋问号跟着他下车,拾级而上,穿过博物馆大门前的弧形望台,走到一侧廊桥下的单开门员工通道。
凌晨四点五十,门外站着一位穿黑色长款迎宾礼服的安保人员。
“有劳。”姚江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钥匙。
“不客气。经理说,您用完可以派人归还给前台,或者寄递过来。”对方说完,为两人拉开门,之后阖上门离开。
历中行看他关门时没忍住,还微微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回头来戳了姚江一肘子,“不是说翻墙吗?走后门这么光明正大,钥匙还前台?”
姚江不躲,反来揽他,偏头啄一下脸颊道,“是正门。我跟张晨丹先生打的招呼,他那边是白天,很快就答应了。”
“资本家行为……”历中行咋舌叹道,“以后带你去莫高窟感受一下人人平等。”
“好,我等你。”姚江笑,双手推他向前。
出了通道进入大厅,煌然的空旷霎时占满视野。走到正厅中央向上望,上下六层,所有的灯都提前打开了。暖色调的大理石地坪反射出柔和静谧的光。
历中行站着不动,仰头望了好一会儿,跟身边的人喃喃道,“我小时候真的想过——等闭馆了藏着不出去,晚上说不定能遇上个‘博物馆奇妙夜’什么的。”
不等姚江说什么,他又一下子动起来,拉上他走进展厅。
历中行边看边讲,但并非滔滔不绝,看到什么自己感兴趣的,提几句做引,姚江要是问得多,也有兴趣,就向纵深聊下去。张晨丹先生本人喜爱器物学,馆内介绍多有器型介绍,但典型文化的典型器物,私人收藏比之公立博物馆还是远远不及,历中行时不时会补充一二。
逛到四层的时候,窗外的穹顶不知何时已褪去靛蓝,絮状云在天际游弋,染上一角微淡的曙红。
“姚江姚江!走,去顶层东边。”他阔步走到窗前一望,神采飞扬,调头牵上姚江,两步一级,登上盘旋而上的台阶。
姚江也向上跨,不停地超过他,又被他超过。呼吸变得短促,如浪花相叠。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在整个馆内上下回荡,仿佛两个孩子正在赛跑。
五至六层整个东立面都是落地玻璃,楼梯转到东边,还有最后几级,历中行忽然加紧几步,攀到顶一下子转身坐下,拉得姚江向他矮身,然后笑着向后倒。
历中行倒在地上,抱住屈膝跌到身上的男人,一个侧滚,将他压在窗前凉滑的地面,扣住喉结与动脉,封唇深吻。
下方,圻河划开城市的钢铁之躯,如一脉浑黄的血液,向地平线奔涌而去。
天尽头,心脏似的一颗红日跳出来。
第98章 98 雪糕
98
历中行吻着吻着,笑出了声。舌头收回去,唇还湿湿地挨着他的唇角,“姚总,你顶着我了。”
姚江浑身松弛地躺在地上,含笑道:“你下来。”
历中行摇头拒绝,支着手肘撑起上身,胯骨反而贴得更紧。蹭了蹭,笑盈盈地点评,“好硬。”
旭日初升,绯金的曙色拓着姚江的半边脸孔。光影交界在中轴线,前额到山根,鼻梁至唇峰,再及下巴颌骨,无一不周正端方。他的好看并不外放,是平稳的、沉着的,不扎眼,也不锋利,除了那双深藏春秋,笑起来才波光粼粼的眼睛,谁能想得到,姚老板私底下是这样一只妖精?
历中行垂眸注视他,仿佛在舌尖含住茶叶,不断回甘,一片又一片,要永无止境地着迷下去。
姚江抬起脖颈,贪求他的嘴唇。他回过神来,往后躲,钓鱼似地恶作剧,足足得逞了三次。历中行笑得松了劲,姚江趁机发力,把他掀下去,恣意痛快地啃咬。
两个人翻来滚去,厮磨角斗好一阵子,直到气喘吁吁,才一前一后爬起来,走到展厅外开放式的文创销售部,从冰柜里挑了两根雪糕消火。历中行扫码付款,然后搂着姚江到一旁的长凳坐下,撕开包装。
蜜瓜味的奶油冰淇淋仿制成饕餮纹玉环,3D版。模具精致,非常还原。
近些年博物馆景区都喜欢搞这个,各种花样,各种溢价。工作上有合作的单位出了新品,会寄给历中行和同事们几盒,他还没自己买过。
历中行把手里这支咬下一个缺口,斜过去倚住姚江肩膀,问他,“好吃吗?”
姚江拿的是原味。他把头靠过来,靠在历中行脑袋上,“嗯,甜。”抬起右手,举起这支白色的,跟浅绿色那支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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