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遇没让他当牛做马,而是让他读书识字,还送他上华山,找了最好的师父教他练武。
命运,从庙门打开的那一刻,就已翻天覆地。
近二十年时间过去,桑惊秋早已不记得挨饿的感觉,可黑夜之中,一个小孩踏雪而来,幽黑双眸被火苗照得发亮,平静地说带他走的模样,刻印在桑惊秋心中,半点不曾褪色。
没有八岁的时遇,就没有后来的桑惊秋。
及至后来时遇在此处开设门派,桑惊秋全然将鱼莲山当成了自己的家,对门中所有事,都异常在意。
“你真要参加此次武林大会?”桑惊秋直接问道,“如今江湖不平,随时会声波折,武林大会牵涉甚多,有心人必然借此机会生事。”
时遇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方才作色,便是为了此事?”
桑惊秋微怔,垂首,将横笛握进手中。
他性情素来平和,即便生气,也很少直白地发出来,到此之后他们只是切磋,时遇怎么就觉得他在生气?
“没有。”
时遇又看了他一下,转过身走到山顶,桑惊秋跟过去。
“我自小习武,直到十岁那年,遇到了师父。”时遇仿佛陷入回忆中,“他老人家一生随心,门下弟子寥寥,他曾说,若我愿意,便将掌门之位传于我。”
此事,桑惊秋是知道的:“你拒绝了。”
时遇:“知道我为何不接,而是从头开始,在此开设新的门派么?”
桑惊秋心道你素来出人意表,又从不与人亲近,谁知你心中作何念头。
时遇:“师父传我武艺,我不仅要学,还要更进一步,那些东西才会真正变成我自己的,否则,无论我多厉害,也越不过他老人家,其他东西,亦是如此。”
桑惊秋心中微动,忽然明白了时遇的意思。
而时遇仿佛知道桑惊秋已经明白,他本就寡言,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山中寒风凛冽,头发在空中乱舞,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只有时遇本人,立于山巅,傲视山河,岿然不动。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为旁的所改变的。
桑惊秋再未开口。
接下去十来日,时遇安排好鱼莲山庶务,携同桑惊秋和两位堂主,随莫如玉去往天门山。
天寒地冻,赶路多有不便,所幸几人都内力深厚,骑的都是良驹,日行千里,没几日便进了天门山前头的一处小镇。
莫如玉介绍道:“出城往前再有一个时辰便到我天门山,快要过年,镇上有集市,很热闹,几位难得过来,赶路辛苦,不妨在此住宿一晚,也放松一下。”
左右快到了,不急着往前跑,无人有异议。
小镇不大,只有一处条件尚可的客栈,询问时得知只剩三间空房。
袁暮亭单独一间,余下四人。
莫如玉:“正好,我有事与时兄商议,就麻烦施堂主与桑兄一间?”
施天桐巴不得如此,他与时遇也算认识许多年,可不谈公事的时候,其实连话都说不了几句,对他这种话痨而言,实在是难以忍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跟时遇呆在一起太久。
用过晚膳,时遇喊施天桐袁暮亭商议事情,桑惊秋闲着无聊,独自外出。
没几日便要过年,正是最为热闹之时,并不宽敞的街道被小摊挤得满满当当,一路走,耳朵塞满热情的吆喝。
桑惊秋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五岁前忙着求生,五岁后忙着读书练武学习各种本领,为了不让时遇失望,随时随地都处在高度紧张之中,连过年也未敢有半分懈怠。
直到上鱼莲山,他才真正体会到过年过节的快乐,热闹喜悦的氛围,总让人倍感幸福。
路过烧饼摊,桑惊秋被香气吸引,掏钱买了几个。
袖子被人扯住,他转身,见是一个半大小孩。
对方盯着他手里的烧饼吞了吞口水,桑惊秋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便抬手,将还热乎的烧饼递了过去。
小孩拿了东西转身就跑。
烧饼摊老板目睹过程,低声劝说:“这小孩常常过来乞讨,但普通东西不要,只吃我家的葱油肉烧饼和馆子里没动过的菜,咱们这一片的人都说他可能是假乞丐,公子好心,莫被人骗了。”
桑惊秋一笑,道了谢,重新掏钱买了几个烧饼,准备回客栈休息。
夜晚寒冷,人渐渐稀少,桑惊秋拐过街角,步入一条无人窄路,忽然听见几道脚步声。
大约有三个人,听声儿,武艺只是一般。
这种时候跟踪他一个外乡人,是何企图?
前后无人,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索性停了下来,问:“来者何人?无论敌友,既来了,不妨出来一见罢。”
藏于墙后的影子慢慢移动,一下子进入桑惊秋视线。
他看向其中一位,问:“弟弟是觉着烧饼可口,想再要几个么?”
对方一愣。
桑惊秋笑道:“几个烧饼而已,给你们。”
话未说完,他便将烧饼抛了起来。
几乎同一瞬间,桑惊秋也到了身前,抬手去抓其中最高的那个男人。
三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反抗,可哪里是桑惊秋对手。
桑惊秋点完三人穴,回身,恰好接住落地的纸袋,一个未少,只溅出几粒芝麻。
他抬头,看见三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双目微阖:“告诉我,你们跟着我,是想做什么?”
“此镇距天门山和玉华山不过百十里,所以虽然小,状况却很复杂。”袁暮亭说着她收集到的消息,“武林大会在即,等到过完年,会有更多江湖人到来,百姓们怕是过不了多少安生日子了。”
施天桐叹气。
鱼莲山是江湖门派,他和袁暮亭都是江湖人,可有些时候,他们也从心底,厌恶这个身份。
就如当下,这个小小的镇涌入大批江湖人,彼此派别、势力乃至理念都不尽相同,如今聚在一处,脑子稍不清楚的,便很容易被那种“非我族类”的氛围影响,轻则口角,重则动手乃至于丧命。
寻常百姓对门派势力一无所知,但他们知道,这所有闹事的人,都是江湖人。
久而久之,江湖人会变成怎样的口碑,不言而喻。
施天桐袁暮亭在江湖中闯荡已久,对这些事非常清楚,可除了约束门下弟子之外,单凭几人之力,是断然无法改变现状的。
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忽然,窗户被推开,一个身影跃入。
是桑惊秋,他朝二人点了点头,紧跟着关好窗。
施天桐震惊道:“惊秋,你干什么呢?”
桑惊秋:“四平帮的来了。”
他稍稍一顿,道,“我与秦峰有过节,如今多事之秋,暂不见面为好。”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惨叫,连绵悠长,穿透云霄。
桑惊秋将窗户移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这一看,就立住了。
袁暮亭朝他走:“惊秋,发生何事?你……惊秋!”
桑惊秋忽然破窗而出,袁暮亭和施天桐略一对视,也顾不上太多,紧跟而去。
落地才发现,街道之上站着许多人,各个手持兵器,刀剑棍棒琴伞笔扇鞭,仿若一场杀人工具展览。
显然,在场的都是江湖人,不知是何原因聚集在此。
再看桑惊秋,站在人堆之外,一个年纪小的少年扒着他胳膊,充满恐惧地环视四下。
他也看见施天桐二人,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头,把视线投向别处。
有人出声:“喂,你是哪个门派的?”
桑惊秋:“无门无派,不请自来,不过这个孩子是我弟弟,不小心冲撞各位,还请不要见怪,行个方便。”
另一人嚷道:“这个家伙分明就是故意撞上来的,今个儿不给他点教训,明日都要动手打人了!”
施天桐和袁暮亭纷纷皱眉,这什么鬼扯的道理,亏得他能说出口。
桑惊秋却十分温和:“是我弟弟不小心,我代他道歉,对不住了。”
对方却不领情,或者说见桑惊秋如此“低声下气”,气焰更嚣张了几分:“那好啊,你们兄弟二人跪下,给我磕三个头罢。”
桑惊秋看着他。
“怎么,不肯啊?”此人笑得张狂,“那就从我□□过,你们自己选一个。”
桑惊秋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
他本是面容绝美之人,满街火光下,这一下,直叫人目不能移,尤其一双眼中透出的光彩,看得在场几人吞了吞口水。
这样一个美人,说出的话却无比冰冷:“你既觉得这法子好,那便先行演示一番罢。”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已站到了那人身前。
旁边的同伴见状不妙,纷纷拔刀。
剩下的,则袖手旁边,准备看好戏。
紧张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大笑:“原来是鱼莲山门下的桑兄,真是失敬失敬啊!”
第5章
来的是秦峰。
照样是前呼后拥,排场惊人,围观者纷纷避让。
他径直来到桑惊秋跟前,笑着说:“许久不见啊桑兄。”
桑惊秋:“秦帮主,好巧。”
秦峰:“是很巧,自从上回分别,秦某人一直在找桑兄,没想到在这见面了,可想而知你我缘分不浅。”
桑惊秋眼珠微微转动:“正好我也有事找秦帮主,不如换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秦峰:“请。”
眼看他们要走。
方才差点与桑惊秋起争执的男子回神过来:“喂,你……”
同伴之一忙捂住他的嘴。
桑惊秋带着救下的小孩,同秦峰并肩离去,不久便消失在街角处。
捂住人嘴巴的男子这才松手,见对方怒目而视相当不忿,说道:“那是四平帮的人。”
对方一愣:“四……四平帮?”
另一个同伴补充道:“是四平帮帮主秦峰。”
对方彻底没了声音。
江湖门派众多,有声名远扬,就有寂寂无名,而门派的名气,很大程度上代表实力,也是门下之人在江湖行走的底气。
今日找事的这几个人所在门派在江湖之中名气不小,旁人对他们多少有些畏惧之意,时日稍长,他们习惯了这种“尊敬”,逐渐肆无忌惮。
若今日遇到的是其他小门小派,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来者竟是四平帮的人。
近两年来,四平帮在江湖中做了不少事,势力急速扩张,听闻还与官府关系密切,黑白两道来去自由。
惹上这样一个门派,不死也要脱层皮罢。
几人咽了咽口水。
其中一个忽然问:“鱼莲山是何地方?”
另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但,一个声名不显的门派,却能得到秦峰如此礼待,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这些议论猜测,桑惊秋自然听不见,但他不是傻子。
“多谢秦帮主突然出现替我解围。”桑惊秋主动攀谈,“不过秦帮主怎知我在此地?”
秦峰:“武林大会乃江湖一大盛事,鱼莲山既想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自然不会错过此次机会。”
桑惊秋微笑:“所以秦帮主抢先一步出现,告知旁人我乃鱼莲山中人,此举,是秦帮主帮鱼莲山的一个‘忙’。”
秦峰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但他并不在意。
在江湖上混的,尤其能有他如今这般地位的,哪个都不是白花,否则早被人玩死了。
“无论如何,你我也算旧相识,如今再见也是有缘,不知桑兄愿不愿赏脸,一起喝一杯?”
桑惊秋:“我不善饮酒,有负秦帮主好意。”
秦峰:“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那好罢,眼下夜深,我也不勉强桑兄了,我们武林大会再见。”
桑惊秋:“告辞。”
回到客栈,施天桐告诉他,他和袁暮亭把小孩送回家,还暗中安排了人手,确保那些人不会再去找麻烦。
而后他道:“方才时遇来找你。”
桑惊秋微愣。
上回切磋,时遇告诉他,鱼莲山迟早有一日会在江湖大有所为,他只不过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桑惊秋不意外,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时遇都不可能任由鱼莲山永远默默无闻。
而他,身为时遇的“护卫”,自然是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竭尽一切努力,帮时遇、帮鱼莲山完成这个想法。
只不过——
理解归理解,尽心归尽心,桑惊秋心中对此事,却仍然有所不安。
说不上来为何会如此,尝试自我剖析,也没个结果,反而弄得自己越发混乱。
因而,从那天开始,他很少主动去找时遇,时遇原本就忙,自然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就这样,二人已有一段时间未曾单独相处。
“所为何事?”桑惊秋问。
施天桐摇头表示不知道,转而问道:“你们闹别扭了?”
桑惊秋:“……没有。”
施天桐:“最近你们二人说话都少,方才我说不知时遇前来的目的,按你性格,理应立即去问了,但这回你没有。”
桑惊秋:“……”
有这么明显吗……
施天桐察言观色:“时遇他……”
“我什么?”时遇突然出现在门口,“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说话。”
施天桐嘴角抽搐,你这么晚了还来别人房间,我们说说话又怎么了。
但时遇虽在说他们,目光却只落在桑惊秋身上,显然意有所指。
4/59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