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了半天,什么都没瞧见,视线渐渐失去中心,变得模糊不清。
脑中闪过时遇的脸,似乎是方才对话中,他无意中一瞥,发现那人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神之中有许多情绪,其中大部分,他看不懂,但有一种,他能明白。
不安。
他从未在时遇眼中,看见过类似的东西,他眼中透出的,从来都是冷酷、淡漠、平静,最多生气时会带出些怒意,但也不多,持续时间也不久。
对时遇那样个性的人而言,冷漠本身,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桑惊秋想不到会有一天在他眼中看到那种似乎象征着脆弱的东西。
真是奇怪。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日独有的闷热,非但不见凉爽,反而更令人难受。
桑惊秋觉得心口也跟着烦闷起来,他深深呼吸了两下,抬头四下看了看,纵身一跃,上了附近最高的树顶。
说来也巧,他刚刚上树,就看到不远处亮起几个星点,根据方向判断,应该是朝这边来的。
他用上轻功,从树上悄然过去。
两方人士,一明一暗,渐渐靠近。
终于,桑惊秋看清对面,一共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两位,一个是秦从云的朋友时近舟,另一个,则是他多年老友,施天桐。
桑惊秋跳下树,对方四人一惊,摆出攻击姿态。
“天桐,是我。”
施天桐早上接到掌门的信,立即找了几个时遇的心腹前来,但他们对此地不太熟,饶是有时遇的描述,也找了好一会功夫。
为了防止落入陷阱和打草惊蛇,他们每一步都非常小心,是以耽误时间,现在才到。
可施天桐没料到,更大的惊喜,竟然在此时出现了。
“惊,惊秋?!”尽管已经从时遇口中得知桑惊秋还活着,可亲眼见到真人时的震惊和喜悦,依然无法控制,“你,你……这王八蛋这么多年都去哪了啊!”
桑惊秋笑,他很怀念从前被念叨的感觉:“说来话长,我先带你们去找他,他受了伤,得马上找大夫。”
四个人都吓一跳,在他们眼中,掌门功夫奇高,鱼莲山入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其受伤。
人多就好办事,施天桐等过来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很快便将他们掌门送到苏州的鱼莲山分部。
帮内常年驻扎有很好的郎中大夫,药物也是一应俱全,到了这个地方,就无需桑惊秋再操心了。
他趁夜溜进谢知非府中,得知进展顺利,很快就可结案,才彻底放心。
可此时,帮里的大夫禀告施天桐,说掌门受伤太重,又强行运功疗伤,最初瞧着伤势有所好转,实则是饮鸩止渴,虽说及时服下一些药避免了情况恶化,终究只是治标难治本,如今一下子发作起来,情况十分严重。
施天桐问:“有多严重?”
“假如无法得到很好的治疗,往后或许就不能再用武功,更严重一些的话……”
大夫说话到底比较含蓄,可意思再清楚不过。
他们掌门,有性命之忧。
第55章
桑惊秋站在檐下,瞧着淅沥的雨渐渐变大,暴雨如注,形成一片雨雾。
不远处不时有人走过,形色匆忙表情凝重,走廊中弥漫着一股焦灼之气。
有两个人朝这边而来,见到桑惊秋,立即拱手行礼。
其中一个正是时近舟,主动打招呼:“桑大哥。”
桑惊秋颔首,朝他身后瞧了瞧,问:“情况如何?”
时近舟面色一变,摇头:“找了好多大夫,都是同一个说法,施大哥已经传信给西岳大哥了,可西岳大哥行踪不定,不知何时能来。”
他注视着桑惊秋,认真道,“桑大哥去看看掌门,可好?掌门很想见你。”
等时近舟二人告辞离开,桑惊秋继续站在原地片刻,抬脚,朝前面走了过去。
恰好一小厮端着药出来,见到桑惊秋愣了一下。
桑惊秋看着满当当的碗,问:“怎么了?”
小厮是第一次见桑惊秋,但掌门和堂主都吩咐过,对这个人要以礼相待,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于是道:“掌门不愿喝药。”
这小厮年轻,性格挺活泼,见桑惊秋似乎很温和,就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们掌门怕苦,最烦吃药。”
桑惊秋:“……”
他从小认识时遇,倒是知道这人的确有这么个“习惯”,正经说起来,他自己也讨厌吃药,可良药苦口,只要对身体有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吃。
眼下这人已经病得这样厉害,竟然还犟嘴不吃药。
他看了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朝小厮笑了一下:“交给我,可以吗?”
小厮呆呆地看着他的笑脸:“呃,当,当然可以……”
桑惊秋接过托盘,跟小厮点点头,朝后头房间走去。
时遇住的地方向来简洁,他厌烦繁复的东西,房间里除了床和桌椅水盆架,就只有挂在墙上的长剑,此时大概睡多了,他正靠坐在床头,翻着一本东西。
听到动静头也没抬:“何事?”
说完似乎察觉到什么,不等桑惊秋回答就抬起头,凝目注视过来。
桑惊秋走过去:“喝药。”
时遇看也不看药,只一味盯着他:“你还在。”
桑惊秋把药递到时遇鼻子下。
时遇抿住嘴唇,看了看药,又看人。
桑惊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片刻后时遇垂下眼,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时遇厌恶喝药,但真的喝下去后,也并未露出痛苦神色,只是端起床头小柜上的茶杯,喝了几大口。
桑惊秋收拾药碗。
时遇看了他一会,开口道:“我伤得很重。”
桑惊秋:“我知道。”
时遇露出一个略显嘲笑的神情:“我以为以我的功夫,永远不会受伤。”
桑惊秋顿了一下。
“西岳不知何时能收到信。”时遇说,“这些年除了每年上山一次给大家看病,与我们少有往来。”
桑惊秋倒是没料到这个,问:“为何会如此?”
时遇:“他觉得是我害了你,只是碍于其他人的交情,不好报复罢了,若不让他知晓你在此处,他不会来的。”
桑惊秋想到西岳的性子,微微笑了笑。
这时有门派内弟子前来,要向时遇禀报一些事,桑惊秋觉得自己留下不合适,就要离开。
但时遇表示有重要事情与他说,让他留下,或者到后院逛一逛。
桑惊秋就往后走。
寝屋后头有个小小客厅,用来招待客人,可此时里头连张凳子也无,一看便知时遇从来不在这里见客。
穿过空荡荡的客厅,绕过一道拱门,瞬间,被匝地的阴凉盖了一头一脸,目光之中,满地星星点点的光斑。
抬头,只见两棵巨大的银杏分立在院子两侧,因为树叶太过茂密,两棵树几乎是“首尾相接”,直接在院中遮出一大片阴凉。
这样大的银杏,没有几十年是长不成的。
桑惊秋不由想起鱼莲山后山那些银杏。
这么多年,那些树也不知还在不在……
身后响起脚步声。
桑惊秋四下看了一圈,问在他旁边落座的时遇:“你不用休息么?”
时遇:“我只是受伤,没有残废,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桑惊秋懒得理会,指了指那两棵银杏:“这树,是你们买这房子时便有的么?”
时遇点头。
桑惊秋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中,似乎有种怀念的感觉。
时遇当然不会告诉他,不仅仅是这处,如今鱼莲山所有宅子里,但凡有他住的位置,就一定有银杏。
有的是购置宅子时就有的,有的则是买来后栽下,有的大,有的小,都被照料的很好。
他当年这样做,其实并未有太多念头,只是因为想,所以就做了。
现在,看着桑惊秋明显高兴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当初的目的罢。
不过他找桑惊秋,还有更重要的事。
于是说道:“西岳传信来了。”
桑惊秋果然看过来:“他何时来?”
时遇:“他如今在京城,赶过来需要些时日,不过他说,不想替我治病。”
桑惊秋嘴角一抽。
时遇:“其实未必要麻烦西岳,我的身体没那样差,不一定就如大夫所言。”
可桑惊秋分明听时近舟说,天底下能治好他们掌门的唯有几人,除了西岳之外,其他神医不是早已归隐就是另有效忠之人,且时遇身份特殊,真正能信赖的的,也只有西岳。
按西岳的性子,必然不会置时遇不顾,如今这样,不过是因为自己失踪的那十年。
他道:“我写信给他。”
时遇摇头:“他没亲眼见到你,即使你写,他也会疑心是有人假冒。”
桑惊秋皱眉。
“不用理会。”时遇很平淡地说着,“顺其自然。”
桑惊秋:“我留下,等西岳过来,当面与他解释。”
时遇微怔,仿佛很吃惊:“当真?”
桑惊秋点头,即便没有时遇这事,他也该给朋友一个交待。
有弟子送来茶水,桑惊秋低头倒茶,没留意对面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两人喝了一壶茶,就准备各自回屋。
站起身的瞬间,桑惊秋忽然晃了一下,紧接着腹中一凉,冷冰冰的疼痛感席卷而来。
时遇注意到了,立即问:“怎么了?”
桑惊秋摇头,示意无事。
可时遇分明瞧见他脸上的痛楚,虽只是极短一瞬,但他应该不会看错。
“我有点累,先去睡会。”桑惊秋说着就要走。
时遇忽然抬手。
桑惊秋后退一步,冷淡道:“别碰我。”
他避如蛇蝎一般地往旁边移开,飞快消失在拱门后。
时遇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片刻之后,缓缓握紧。
暴雨后的烈日,天气越见闷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汽,潮湿黏腻。
他不由昂首,看向遮天蔽日的银杏。
入目一片碧绿,有种清爽的凉意。
可时遇心中烦闷并未减少半分,反而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另一种不太好的情绪,像是不安,但又不全然是。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桑惊秋方才躲开的模样,简直视他如毒蛇……
“掌门。”
时遇放下手,种种情绪刹那沉底,消失的一丝不剩。
时近舟快步走来:“掌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大夫已在书房等候,就等您过去。”
时遇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时近舟就准备退下,他们掌门不爱看人在他跟前晃悠,通常时候,他禀完正事就走,从不多说其他。
“等等。”时遇忽然喊他。
时近舟立即站定。
时遇转过身,问:“你与他熟悉?”
时近舟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掌门指的是桑惊秋,便摇头:“只在秦家见过那一回,这次是第2回 。”
时遇:“你的朋友如何?”
时近舟:“从云?他很崇拜桑大哥,其他的,我并不清楚。”
时遇略一沉默,道:“请你朋友来此做客。”
时近舟愣住:“??”
“你去请,或者以我的名义发请柬。”时遇再次望向银杏,“天亮之前,把人带来。”
时遇安排这一切,桑惊秋毫不知情,体内毒素发作,他足足运功一整夜,才勉强压制下去。
但身体明显虚弱不少,随着发作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压制需要时间越来越久,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就像现在,明明是酷暑盛夏,他却觉得全身寒意涔涔,恨不得把自己裹进棉被再烤上火。
只是这样做,太过引人注目了,桑惊秋只得缩在被子里,直到没那么冷,可以正常出门了才爬起来。
此时,天也大亮了。
小厮给他送来早饭,并告诉他掌门有事出去了,请他不要着急。
桑惊秋觉得莫名其妙,时遇那么大一个人,武艺高强,出一趟门,有什么着急的?再说,与他又有什么相关?
不过以他的性情,不会当面说这种话让人为难,就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吃完早饭,觉得身体还有些冰凉,便想晒一晒太阳,可这样的天气,晒太阳实在不合时宜,便准备出去走一走。
到大门口,被人拦住,对方朝他行礼,恭敬地问,他要去哪?
桑惊秋:“我出去走走。”
对方立即道:“小的这就找人陪您……”
桑惊秋:“只是走一走,不必这样麻烦。”
对方目露为难:“最近不太安生,还是找个人陪着您好一些。”
桑惊秋瞧他:“是你们掌门的意思?”
对方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桑惊秋眼神微凉,站了一会,道:“天气太热,我不出去了,就在宅子里看看。”
对方立即松了口气。
其实桑惊秋真想离开,有的是法子,可时遇显然有过叮嘱,他悄悄跑出去会害人受罚。
但他已经答应过来要等西岳前来,就不会提前走,时遇何须多此一举?
十年未见,他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人。
随意走了走,觉得舒服些了,他回到房中。
刚坐下,时近舟来了,先敲门,得到允许后将门推开,也不进来,对桑惊秋说:“从云来了,桑大哥可要见他?”
桑惊秋开心:“自然,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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