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有那一天,碧洲是无法独善其身的,我该尽早回去同他们商议对策才是。
可这番话非但没叫闻山羽理解我的用心,反而还刺激了他似的,刚才还委委屈屈的一脸小媳妇样,转眼就怒气冲冲连骂带吼:“你怎么还惦记那个衍最!他害你差点死在这里,现在有人能替我杀他,好极了!他死定了!死了还要被我挂起来碎尸万段!”
他怨气太重,连一旁蜷在桌上睡大觉的小蛇都醒了过来,甩着尾巴慢慢游向他。
我分神看了它一眼,不知为什么,自从抵达烈洲后小蛇就再也没吃过我喂它的东西,一直蔫蔫的提不起劲来,我总担心它是不是生病了,可反复检查又发现不了任何问题。
这会儿它好像终于有了精神,却不理睬我这个主人,而是往闻山羽那儿凑。
闻山羽也不理睬它,只魔怔了似的,钻进牛角尖还不肯出来了,我与他分辩不清,只好再次把他捆起来,一脚踩在他胸口,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凶神恶煞地要给他灌药。
“我不喝,我不喝!”毫无征兆的,闻山羽说哭就哭了,他一翻身把我掀下去,上下颠倒,然后几乎是爆发似地质问我,“别骗我了!你已经丢过我一回,这次你肯定也会不要我的!”
“央央,我不想再找你找上十几年,好不容易找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跟别人定亲了,我不想再这样重来一次了!”
“你说什么?”我怔怔望着他,声音不自觉地轻成了一块绸缎,因为此刻的闻山羽好像就只能受得住一块绸缎的重量,再多一点都要天塌。
“你,你想不起来了吗?央央,你……丢过,丢过一个……一个……”他在难以自持地发抖,仿佛一件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至今仍然威力无穷,只从回忆里投来一个目光,就能轻易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无能为力地瘫在地上哭个不停。
“丢过一个……”他痉挛地手指在床上摸索片刻,忽然抬起来遮住了半张脸,指甲抠住额头,掐破皮肤流出血来。
他太像是要把自己的整张脸都撕下来,所以我吓得忙不迭按住了他的手,他的恐惧也就这样径直捅到我身上,冻得我心神难安。
他当然只会比我更怕,所以他还是停手了,只用掌心的灵力凝成一个畸形的小人,再把那小人捧到了我眼前。
“一个曾经被你救了,也被你丢回去的,小丑猴,”他的泪水不间断地滴落在我脸上,又冷又热,那畸形的小人蜷缩着身体,也抬眼向我看来,眼中滚落着有如实质的畏惧和渴求,“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第52章
他说他是什么……?他说他是……小丑猴?
我怔怔看着那个畏缩的人形虚影,他的身高只有正常人的一半,所以显得头大眼大,发皱的皮肤上还有一块狰狞的红斑,枯瘦的四肢更是与我此刻紧握的修长好看的手截然不同。
可闻山羽却说,他就是这个小丑猴。
他竟然就是当年那个被我捡回去的,脾气暴躁又怕吃药的小丑猴。
沉寂十多年无人翻动的记忆,陡然搅乱时间浮出水面来,却也声色栩栩,鲜明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小丑猴当然不是猴子,但我捡到他时,也绝难将他看做人形。
那个倒在暴雨中的血淋淋的身体,矮小枯瘦得可怕,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五官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更别说还有一大块可怕的红斑覆盖在皮肤上,背上也凸起一个诡异的大肉瘤。
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奇怪又伤得那么奇怪的人,加之那天我是跟师尊赌气,自己一个人偷跑下山的,想找个人帮我拿主意都找不到,所以便打算将他抱到附近的山洞里,靠我那点微末的本事先吊住他这条命。
但我没料到的是,这人浑身的血都快流干了,竟然还能保有强烈的警惕之心,我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肩膀,他就猛然睁开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朝我踢来。
被他拼命踢踹了好几下,连装在袖子里当晚餐的糕点都掉了出来,我却惊得忘了还手,傻愣愣地看着他。
因为他那条腿明明就已经断了,人也只剩半口气,伤成这样却还能发出这么狠的劲儿来,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都不会相信。
难怪他能一路逃亡到这里来。
我看着他身后那一长串被雨水冲得模糊的血脚印,再看看前方不远处那块丹神宫侍药师布置的药田,越发为他那野兽般的求生欲而感到震撼。
他是真的快要死了,刚才不过是全凭意志榨出了骨头里最后的力气,这口气一散,他就只能不甘又怨恨地倒下去,气息奄奄地看着我。
嘶哑的喉音被雨声浇透,听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唯独那双眼睛,还是狠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把靠近他的敌人全部烧死。
我下意识吞咽了渗到嘴里的雨水,也不敢靠近,生怕他踢不动我了也要咬我两下,只好就这么站在原地对他施放治疗术。
浅碧色的光芒在这幽暗的雨夜亮起,丝丝缕缕没入他的体内,他应该能感觉到我在做什么,但他根本没有要放松警惕的意思,该怎么瞪我还是怎么瞪我,直到我所有的灵力都被治疗术法耗尽,累得一屁股坐在湿冷泥泞的地面上时,他看我的表情依然还是那么凶神恶煞。
我当时就后悔得差点躺在地上打滚了。
早知道当初就不要逞英雄了,生气归生气,师尊炼的丹药也不能乱丢啊!
要是有师尊的疗伤药在身,我哪还要费这么多工夫,直接把他打晕了掰开嘴巴喂进去就好了。
如今我灵力枯竭,身上只剩下自己炼制的丹药,显然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只好跟他继续往下耗。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你……好吧,我也不问你是谁,你既然知道来丹神山找药,那你也该知道丹神山的主人叫乐悯,而我呢,我的名字叫乐集央,是这里的少主人。”
他一声不吭,似乎恢复了几分力气,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往前挪了一点。我以为他是嫌自己模样狼狈,想坐起来同我对话,谁知下一刻他就用力伸长了脖子,一口咬住地上那块泡了泥水的糕点,嚼也不嚼地囫囵吞下。
他那条早就断了的腿拖在地上,血水混着泥浆,单薄的一层皮肉裹着错位扭曲的腿骨,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再也顾不得和他慢慢解释,连忙扑过去按住他:“别乱动!你这样会加重伤势的,别动!”
但他偏不肯如我所愿,我越是想控制他,他就挣扎得越厉害,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抗拒的低吼。
眼前这副身体虽然冰冷瘦弱,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执拗,我几次取出丹药,都还没来得及喂到他嘴里就被他打落在地,白白浪费了。
眼看着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流血,那条饱受折磨的断腿恐怕也要露出骨肉支离的狰狞形容,我不敢再耽误时间,干脆将一把丹药塞进自己嘴里,手脚并用地压着他,嘴对嘴喂了过去。
这一下,他就像遭受了什么前所未有的可怕冲击,整个人都僵硬了,我连忙趁热打铁,又把一枚迷神散咬在齿间,舌头一顶送入他口中。
他此刻重伤在身,本就是透支了身体才能硬撑到现在,待药效发作起来,很快就被夺去了最后一点精神,再也不能反抗地昏睡过去。
跟他在雨中耗了这么半天,我总算能如愿以偿地将人扛起来,弄到山洞里好好检查了。
先换掉身上湿透的脏衣服,再把他身上的那点破布也扒了,拿一件柔软的狐裘裹住,而后从乾坤袖中翻出绷带和外伤药膏,仔仔细细帮他涂抹包扎。
将他整个人都用绷带裹成球了,我才稍微松一口气,但看着他背上那个诡异的肉瘤,我又咬着头发犯难了。
这个东西叫咒毒,是胎儿在母体中被强行用术法催生,过分吸取母亲的力量时才会出现的赘带物。通常被催生的婴儿落地后,母亲也很快就会因生命力枯竭而亡,所以这样背生咒毒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鄙夷厌恶的。
他还长得那么丑,皱得像猴子一样,想必更不能例外,看他连落在泥水里的东西都要吃,只怕他就是这样靠这股狠劲才能活到现在的。
而咒毒不是不能解,只是需要剖开那肉瘤,挖出里面赘生的骨肉,再用特制的药物涂抹便能使其愈合。可瞧这小丑猴一副谁过来就咬死谁的架势,他能答应让我对他动刀子吗?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但如果我就这样扔下他不管,让他带着这块肉继续流浪下去,他即便今天死不了,又能好好活几天呢?
第53章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现在就替他开背挖瘤。
不是我不愿等他养好身体,实在是怕他不信任我,万一他伤势稍有好转就自己偷偷跑掉,到时候我又去哪里找人啊?
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了,我深吸口气,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小丑猴,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千万不要半路死掉,我现在就把你背后的瘤子去掉,你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为了防止他中途被痛醒,我又喂他吃了几颗迷神散,然后在这简陋的山洞里点了几盏明光灯,将他的身体摆成趴在我腿上的姿势,小心翼翼剖开了他高高隆起的后背,被异物撑大的青紫色皮肤在锐利的刀尖下缓缓向两旁裂开。
那里没有流出多少血,只露出了一团团丑陋怪异的骨肉,我咬牙挖下去,看着小丑猴双眼紧闭却抽搐不止的身体,我自己的后背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冰冷的刀尖在他的肉体中游走,还要避开完好的经络和骨骼,我紧张得不停出汗,直到最后一点赘皮被切下,再用生肌果的汁液粘合了他背后那条长长的伤口,我才虚脱地靠在山壁上,握刀太久的手指已是颤抖得完全不听使唤了。
褐色汁液在他背上凝成厚厚的疤,小丑猴也疼得冷汗直流,而他凌乱的呼吸依然很微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掐断。
我勉强托了他一下,让他在我腿上睡得舒服一点,然后就像我生病时师尊哄我那样,摸着他的耳朵不太熟练地安抚:“没事了,很快就……就不痛了,等你好了,我,我请你去我们丹神宫吃好吃的,那里没人会……笑你的……”
我从来没这么累过,本来只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眼皮一合上就睡得人事不省,再睁开眼时,山洞外已经天光大亮,不知过去多久了。
“小丑猴!”我几乎吓得跳起来,又被腿上无法动弹的沉重感稳住了身形。
虽然双腿又酸又麻,且随着我的醒来而逐渐刺痛难忍,但看着沉沉睡在我腿上的小丑猴,我还是强忍着疯狂蹬腿的冲动,先扶着他的脑袋把他挪开,才呲牙咧嘴地赶紧用灵力梳理我的腿。
再去看那缩成一团的小丑猴,经过一夜的休息,药力正在逐渐修复他的身体,至少摸上去已经有些人该有的温度了,总算没白费了我的辛苦。
我剥掉裹在他身上的狐裘,把几块渗了血的纱布换掉,剩下的就不再乱动。
借着明亮的天光,我更加清晰地看见了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反复撕裂的皮肤摸起来就像在摸树皮,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以如此凄惨的姿态流落到这附近来。
虽说睡了一夜,但他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就是耳朵不知为什么忽然变红了,我怕他是因为外伤太多导致风邪入体发起高热,又跑去药田采了些药来,在这个简陋的山洞里开炉炼丹。
炼成后,将丹药放在碗里,再拿灵泉泡化了几块软糕,我正犹豫着是继续用嘴巴喂他,还是冒着浪费的风险掰开他的嘴硬灌,他就恰到好处地醒了过来。
“哎呀,你终于醒了啊。”我说得亲热,身体却先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确定他没有扑上来攻击我的意图,才蹲下去慢慢靠近他。
“肚子饿了吗?肯定饿了吧,我这里有东西给你吃,”我把那碗药糊糊递到他眼皮子下,哄小孩似地道,“你别动哦,你一身的伤暂时还好不了呢,我来喂你,你别动,你只要张嘴就行。”
或许是我长着一张看起来不会咬人的脸,又或许是他终于开窍了,知道我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总之他真的不像昨天晚上那么凶了,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我。
甚至在我将勺子伸过去时,他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配合地张了嘴。
一碗药糊顺顺利利地送进他肚子里,我估摸他肯定还没饱,就又拿出了别的食物,跟他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这顿饭吃完,他的态度就肉眼可见地软化了许多,我再靠近他时也不用多说什么废话,只是他始终不肯开口,问他名字他不说,问他从哪里来的,依然不说。
而当洞外偶有什么风吹草动时,他又会立刻警惕起来,如炸毛的野兽般绷紧了身体提防着。
如此一惊一乍的,实在不适合好好养伤,我只好放弃了跟师尊赌气离家出走的计划,对他道:“你要不要跟我回丹神宫去?那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睡觉,不用像现在这样……”
但我话还没说话,他就猛然转过身来,干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我:“不……不,不,去。”
那明显是一个音一个音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怪异的声调连变了几变,仿佛没怎么在同类的世界里生活过,只会些拙劣地模仿:“人,更会,杀人,那边,多,不,不能,去。”
我呐呐地看着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跋山涉水,而我就连几句轻飘飘的安慰,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想来想去,也只能指着地上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的赘物,轻声向他解释:“你别担心,你身上咒毒已经被我挖掉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人讨厌你了。”
他摸了摸自己那平坦的可以挺直的后背,又看了一眼那团纱布裹着的东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是解脱的轻松还是怨怼的憎恶,都没有。
就是那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之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我,然后指着自己的脸道:“会的,我爹说,我不,不是,人,我永远都,不可以,见人。”
“什么叫你不是人?”我被他说得愣住,蹲在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他虽然长得很丑,又矮又瘦,可这模样的的确确就是人啊。
“不是人,我,不,”他摇摇头,嘴唇开合着,吐出了发音最准确的两个字,“我是,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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