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很多野生的桑葚树,紫得发黑的桑葚就藏在大片大片绿色的叶子之中,沾了晨间的露水像一颗透亮欲滴的黑珍珠。
小的时候喻正先也经常带喻霖上山摘桑葚。
喻霖摘了一大把桑葚放在喻澋洐手里,多得拿不住,溢出来又掉到地上。吃到见底了才发现有的桑葚早已熟得爆浆,将喻澋洐粉白的手心都染成了紫色。
喻澋洐咬开一颗桑葚,汁水饱满在口腔迸开,原本粉红的唇染上一点叫人看着惊心动魄的黑紫色,喻霖看见他这副样子忍俊不禁,最后低头笑了出来。
喻澋洐不甘示弱,将手里那半颗桑葚揉烂了抹在嘴上,追逐着喻霖在山间一块平坦的草地放肆大喊:“我中毒啦!我也要传染给你!”
山间的野草总是要比人工培养长得要高要大,狡猾的石头藏在里面不容易被发现。一不留神踩到,就会摔进柔软的草里。喻澋洐摔倒了又在喻霖驻足担忧的眼神里爬起来,傻笑着再次向喻霖发起进攻。
但是只愣了一瞬的喻霖也马上反应过来,边跑边回头跟追他的喻澋洐拉开一点距离。
最后喻澋洐又摔了一跤,低头去挖藏在草里那个颗罪魁祸首的时候竟然发现,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彩石,盘居其中的红色像血痕从中间断开,又延伸出斑斑点点的红丝,像是拼了命也要藕断丝连。蓝色和绿色都争先恐后要挤满其中的缝隙,像是一片浓缩的温暖浅海。
“爸爸你快看!”
喻澋洐高举手里发现的宝藏,将喻霖吸引了过来。趁喻霖蹲下来凑着头要看他手上的新发现时,喻澋洐终于抓到机会偷袭了喻霖完美的脸颊。
上面也染上了黑紫色,一个饱满的独属于喻澋洐的唇印。
“爸爸你也中毒了。”
喻澋洐开始得逞地笑,又被喻霖捏着肚子上的痒痒肉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属于喻澋洐爽朗的笑声回响在整个山谷,好像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滴水每一寸土都被染上了快乐。而喻霖目光也专注地锁定在笑起来皱巴巴的喻澋洐脸上,看着他在笑。
山间的风,山间的水,山间一切静止的活动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构成了喻霖眼前生动活泼阳光明媚的喻澋洐,在他阴霾密布的人生凿开一个女娲也无法修补的裂缝。于是光就密密匝匝透了进来。
回去的时候突然就下起了大雨,猝不及防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喻霖和喻澋洐只能加快下山的脚步。
“我就知道要下雨。”喻澋洐细心躲了脚边刚好被大雨冲刷出来的石头,嘴里还在嘟囔,“让我上车了再下不行,都变成落汤鸡了。”
喻霖走在他前面,听着喻澋洐的抱怨无奈笑笑。
躲过了脚边的石头没躲过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石头,喻澋洐在摔了一天都没受伤之后不负众望,崴了脚,屁股湿漉漉的,都是泥。
听到巨大声响的同时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喻霖回头,看见坐在泥水里脏兮兮的喻澋洐,脚腕后知后觉传来同感,喻澋洐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喻霖为自己的疏忽谴责自己。
起初喻澋洐还不肯,觉得自己浑身脏兮兮,坚持要一瘸一拐冒着雨走下山。喻霖强硬背起泥人一样的喻澋洐,确保他在自己背上安安稳稳,内疚地走回去。
但喻澋洐没有怪他,下巴搭在喻霖肩膀上,额头紧紧贴着喻霖的脸颊,反倒天真地赞叹他,声音柔软:“爸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眨眼刚才未落的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变得颤抖,像是刚刚摔倒的痛感姗姗来迟,现在才在脚腕发作。
喻澋洐安稳地趴在喻霖背上,感受他结实的身体带来的温暖,童年经历的委屈,青年经历的苦难都被喻霖的温柔磨平了棱角。现在他只需要待在自己父亲身边,做被疼爱的小孩。
雨越下越大,喻霖只能在一个破旧的亭子里暂时歇脚,喻澋洐坐在里面唯一一张摇摇欲坠的凳子上,诚惶诚恐不知道凳子什么时候会散架,自己什么时候会摔倒。
只有在看着喻霖高大的背影,喻澋洐才能短暂的,让这些骇人的思绪不在脑海逗留。
那时的喻澋洐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心里悄悄生根发芽,以至于后来看见那个名字他才后知后觉萌生疯狂。
这次的白色马蹄莲花骨朵上还盛着被喷上去的水珠,在晨光折射下像是透着晶莹的泪珠。喻澋洐没回来之前喻霖一直都是买白色小雏菊,只是后来喻澋洐在花店一眼相中了马蹄莲,这种习惯就延续到了现在。
清晨的山总是格外的冷,喻霖穿着的黑色风衣,上面仿佛还留有属于喻澋洐棉花糖的甜味。
那晚的喻澋洐身上布满的是不属于他应该有的酒味,这种气味极具迷惑性,只要不加克制,酒精便会通过空气传染,使人的大脑系统也跟着麻痹,不自觉就要一同陷进去。
而喻澋洐不该是这样的,喻霖也不能放逐自流。
喻澋洐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以前喜欢偷偷撒娇,现在总是和他明里暗里斗气。他好像也比以前瘦了,整个人抱起来骨头都有些硌手,似乎是将对喻霖的所有责备都报复到自己身上。他最知道怎么让喻霖大伤元气,将喻霖用两年时间在他身上养的血和肉,一点一点剥离,用一个朝夕就否定了喻霖的呕心沥血。
以至于喻澋洐离开后,自己的灵魂像是重病了一世纪,身躯拖着残破腐烂的血肉麻木地向前走,每一步都血肉模糊。
第38章
喻霖燃了一根烟,稍稍用手拂去了地上堆积已久的尘埃,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
喻霖每次与这具冰凉的墓碑独处时总是静默无言,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诉说,这十几年来自己内心的寂寞,那几年从喻澋洐身上得到的短暂温暖,还是让他毫无预备接踵而来的悲痛。
冷烟入肺,好像将紧闭的心也打开一些,喻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得不能再糟糕,夹着烟的手还在玩弄一旁的狗尾巴草,毛絮纷纷扬扬掉下来。
墓碑上喻正先和陈海英的黑白照片是微笑着的,喻霖看着黑白照片,沉默了一会,说话的语气很轻,但并没有听起来的轻松:“我没有在你们面前说过我是同性恋。”
喻霖吸了一口烟,试图要缓解一下心里头那股胀着疼的感觉,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笑意,继续淡淡地自言自语:“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还把喻澋洐也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
天有点蓝,飘着的云像是喻澋洐每次都要缠着他买的棉花糖,喻霖坐在阴暗的背光面,整个人都被寒意笼罩,残忍地开口说道:“时至今日都是对我的报应。”
“但我不想去改变了。”
喻霖站了起来,云层漏出来的光刚好有一束落在他头上,像是从他灰暗的人生,劈开一道口子。
“爸、妈,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喻霖彻底踩灭抽到头的烟蒂,拍了拍落在风衣上的灰,夹杂着早晨露水的潮意,然后顺着刚刚上来的路,原路返回。
下山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本落在山路两旁的野生桑葚树很多都被砍了去,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根。原本这座山也是没有路的,人走多了自然被踏平出一条路来。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喻霖好像还能听见跟那天一样的水流声,盘旋的鸟鸣声,拂过的细微风声在山谷回荡,只是其中缺少了喻澋洐的欢笑声。
下山的路程似乎比上山的y喻澋洐要短要快,喻霖很快就走到了那个亭子位置,经过的时候好像后背又响起那句“爸爸,我好幸福。不要新妈妈,我们一辈子相依为命。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好吗?”
喻霖没有听见喻澋洐最后问出来的两个字,身为同性恋敏锐触觉的神经在跳动警告,喻澋洐颤抖的声音里不是乞求,深藏内心的某些剧烈情感快要溢出。
喻霖没有应声,只是假装抬头看天,好像一阵强风刮过,就能将喻澋洐沉甸甸的誓言轻飘带走,就能将快要离轨的关系维持在正常空间。
之后他选择坦白,那天的喻澋洐好像没有感到很惊讶,只是上去踮起脚抱住了喻霖,在他耳边声音轻飘飘,又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说:“那你可不可以也不要找男朋友?”
那时候喻霖还没有意识到埋在喻澋洐骨子里对他强烈的占有欲,只在潜意识里觉得喻澋洐对他太过依赖,而自己给他的安全感远远不够。
昨晚的酒还冥顽不灵地在喻澋洐胃里翻江倒海,喻澋洐从上出租车开始就忍了一路,加上情绪激动心跳过载,他一下车就蹲在路边吐了个干干净净,就差把胃掏出来里外翻洗个干净。
这个点不算晚,路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路过要去买菜的阿姨好心问喻澋洐哪里不舒服,有围观过来的女生给他递上纸巾和水。
尽管整个人还处于宿醉的疲惫,喻澋洐还是强撑着回别里居拿了工具,将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他上楼的时候刚好遇上左池下楼,按平时来说,前一晚排了班,第二天左池一般会睡到中午才起床。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左池下楼的时候看见喻澋洐以为自己撞鬼,有些诧异。
“听徐逞说你昨晚很醉啊。”
左池看了一眼喻澋洐的脸色,青白青白的,手还捂在胃那个地方,“我房间有解酒药,自己去拿,我着急出门。别乱跑,中午我赶不回来就让人给你送吃的。”
喻澋洐虚弱地点头。
左池离开之后喻澋洐扶着楼梯扶手滑了下来,于是顺势坐在了阶梯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下巴在膝盖上搭着,闭着眼眉头也紧蹙,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胃里的不适。
但往往一个人处在安静黑暗的时候身上的痛感不适感就会被无限放大。
喻澋洐只能忍耐着极度不适慢慢撑起来,去左池房间拿了药,吃下之后换下身上那套半干黏腻在皮肤上的衣服,将自己重重砸进深黑似渊的大床里。
意识有些迷糊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喻霖发过来的信息,他问:“鱼鱼,回到去了吗?不要生我的气。”
喻澋洐觉得有点好笑,喻霖一直安安静静躺在他的黑名单里,肯定是昨晚趁自己喝醉的时候喻霖偷偷将自己从小黑屋放了出来。
喻澋洐将手机调成静音,将手机扔到更远的地方去,调整了一个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抱着抱枕决定再睡一个回笼觉。
左池起了个大早,自费好大一笔钱做了DNA测试和基因组匹配,看到账单的时候左池的心在滴血,但是想到奶奶临终前的遗言,咬咬牙豪迈地用现金支付了。
自从来到清航被骗之后左池就一心想着怎样赚钱,怎样赚更多的钱,一份钱可以掰成两半花,每天都要在那本被他记得密密麻麻破破烂烂的账本上算了又算,涂涂写写画画。每天眼睛一闭一睁,脑子里都是赚钱还债。
那几年的时间里左池寻找双亲的欲望被现实折磨打败,一直推迟延误就到了现在。债务还清之后才又重新燃起寻找父母的欲望。
他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在网上寻着同城寻亲网站他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徐警官,他们在上面聊了很多,最后徐警官让左池去做一个基因测试,先去派出所录入一下大数据系统。
最近别里居忙,喻澋洐又三天两头就出状况,今天才抽出空来去做基因测试。
左池走进派出所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长这么大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总有种自己犯了错的心虚感,怵怵的。
左池在大堂等的时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辅警接待的,她似乎是看出了左池的局促和不安,给左池倒了一杯温水,又亲切地告诉他负责的警官很快就来。
左池抿了一口手里的温水,点点头,只留下一个可爱的发旋。
“你好,我是徐军,你可以叫我徐警官,请问怎么称呼?”
徐军亲切地和左池握了手,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徐军就给人一种可靠感和安稳感。
徐警官?
左池心里敏感的神经一下子活了起来,想到那种可能,于是大胆问出来:“你是不是在xx网站上的徐警官?”
徐军的表情也有些错愕,这样一来左池就更加确定,握着徐军手的力度都大了些,“我就是前段时间一直跟你交流的左池。”
左池有些腼腆笑了笑,“徐警官,叫我小左就好。”
徐军亲自带着左池去进行了基因测试结果录入和个人信息存档,中途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徐军也没有让气氛冷下来,一直在找话题跟左池交流,慢慢地左池也不觉得这个地方那么严肃恐怖了,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下来。
在徐军问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左池撒了个谎,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其实这样说倒也没错,只不过他进行的是肉体服务。他不想让徐军觉得他是一个不自爱的人。
左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干这一行服务会比别人低人一等,他也遭过别人的指点和白眼,也被人骂过肮脏。他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受着。
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在埋头干自己事情的文员。中途徐军有事去接了个电话,左池就静静坐在位置上,小幅度地将头往左往右偏转一点角度,去观察这些在编制体内有稳定生活的人,跟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左池的生活并不稳定,没有老板光顾,一个月都不开张的话,他就只能吃西北风。
偷偷看了一圈,最后左池在心里默默下了断定,大家都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不一样的。走在大街上谁又能看得出来谁是什么职业。
左池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正确,放下手里的水杯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
徐军听着电话回来,看起来准备要挂,不知道电话那头是在跟谁说话:“行吧,那你把钥匙给我送过来,所里事情多,回去很晚了。”
徐军挂了电话还跟左池道歉,说是自己家里的小崽子让人不省心,上大学了离家里近都三天两头不着家,一副拿自己儿子没有办法又宠爱的样子,语气里没有一丝责怪。
左池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也能知道徐军不仅是个好警察,还是个十足的好父亲。他甚至有些羡慕,羡慕电话那头连自己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男生,羡慕他有一个慈祥友好的父亲。
左池的肚子不合时宜“咕”地响了又亮又长一声,他早上着急出门连早饭都没吃,昨晚检测加急拿到结果,就一个飞的到派出所了。
徐军和左池对视一下,同时笑了出来。徐军一边拉抽屉一边给左池缓解尴尬,因为他的脸已经有些红涨起来:“我这有饼干,吃点。你跟我儿子一样,我儿子也经常不吃早饭。”
“说多少遍了都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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