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对此并没有多少兴趣,反倒是坐他左边的洛文仲听到了后很兴奋地拉着前桌的李慧音说话。
“我去宫里找姑姑时,她经常跟我说起表姐姐,表姐姐能歌善舞,温柔娴静,还识五书,不像现在有些公主不学无术。”
洛文仲的姑姑,也就是当今皇后,世宁公主是她表姐姐。
洛文仲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也许是说出的话太过刺耳,让人听了不舒服,坐在洛文仲后面的白诗辞当即反驳。
“也不能说不学无术吧,我听说二公主能文能武,比之男子都不在话下。”
两人很快就这一个话题争论起来。
大元的二公主乃陈妃所出,比谢砚和谢棱渊还要大上一个月。
路君年曾问过谢砚,为何谢明凰和其他皇女没有在太学堂。
“因为太学堂本来就是为太子设立的,后来加入官学子也是为了给太子当侍读,我母妃非要让谢棱渊也来太学堂,我就干脆让父皇改了太学堂规制,所有的官学子跟皇嗣都能入学太学堂。”谢砚垂着眼,语气平平地说着这事。
“陈妃两个孩子,纯粹是因为太笨了,拖累了其他人,还顶撞国师,所以太傅就把他们两个赶出去了。”谢砚说。
路君年想象了一下,觉得太傅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白诗辞所说的二公主能文能武,大概也只是从民间传闻听到的。
左边洛文仲还在跟两位官女子争论哪个公主更好,路君年对女子间的谈话并无兴趣,打开食盒拿出清粥和两碟素菜,正要下筷时,门口出现了一阵喧闹。
虞贵妃又来了。
路君年心细,经过太学堂一个月的近距离接触,能感觉到谢砚虽然渴求母妃的关爱,却并不怎么亲近虞贵妃,而虞贵妃对待两个皇子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比如,谢砚跟他吃得一样,都是吃的清粥素菜,而谢棱渊却是每天大鱼大肉的,那些膳食很明显来自于御膳房。
比如,谢砚穿得比其他官学子都要好,那是宫里规定太子应该穿的衣物,可谢砚其他常服却比不上谢棱渊的,同样是千针衣,谢砚的衣物大多式样刻板,花纹古老雍容沉重,谢棱渊的则更为多样灵动,颜色也不单一,也更显精细和谐。
再比如,虞贵妃来太学堂的时候,谢棱渊很自然地露出了笑容,说话的语气几乎撒娇,而谢砚原本还在笑着跟人打闹,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笑容立马止住,甚至不愿意主动跟虞贵妃说话。
虞贵妃曾来过太学堂两次,一次是给谢棱渊送衣服,一次是谢棱渊生病,虞贵妃将他接到后宫疗养。
而这一次,虞贵妃表现得跟往常一样慈眉善目,坐在谢棱渊桌前,顺道问起谢砚的功课,谢砚淡淡地看了一眼谢棱渊桌上放着的,虞贵妃带来的御膳房膳食,半垂下眼皮不回答话,还是曾柯师在旁边夸赞了他几句。
虞贵妃脸上没有一点变化,唇角勾起,笑容却不达眼底,是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太傅教得好,我这两个皇子都这么优秀,以后砚儿当上了皇帝,棱渊也能从旁辅佐。”虞贵妃说。
谢砚嗤笑一声,虞贵妃微微皱眉,正要斥责他,谢砚看都不看他一眼,转头就拿走路君年手边刚刚抄好的《金刚经》闷头读。
虞贵妃心里不悦,没再管他,就去问谢棱渊住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
谢棱渊不是太子,不能住在东宫,封地也不在京城,要等到十八岁才有自己的府邸,又不能一直住在虞贵妃那里,只能跟官学子住一起,条件自然艰苦。
谢棱渊性格不像谢砚那么倔,在虞贵妃面前大倒苦水,惹得虞贵妃又怜又爱,她没办法让曾柯师改变太学堂环境,只能给了谢棱渊很多银两,又让人多抱了几床被褥到谢棱渊住的学堂殿内,还放了很多能存得住的果脯,吩咐人去绣坊按谢棱渊的尺寸定了两身衣服。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学堂内发生的,虞贵妃当着学堂二十几位学子的面说出的话,有意地对谢棱渊额外照顾。
对谢砚的漠视,和对谢棱渊的偏爱,对比明显又刺眼。
哪怕路君年是个局外人,听到虞贵妃这样的偏心,心里都有些酸涩,更何况谢砚?
路君年看到谢砚指尖掐着金刚经掐到灰白,紧绷着下巴,双眼微垂,面上泛着冷意,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贵妃娘娘,《诫子书》中有一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读书之人,于闹市中取静,植苦竹以修身,不淫不奢,青衣素履,以为养德,好逸恶劳,德行有亏,好奢恶简,心性难为。路某以为,皇宫设立太学堂,无论官职尊卑,招收官学子入学,曾太傅施行简居素食,是为了培养皇嗣和学子们不骄奢淫逸,不趋炎附势的君子品行,不醉心于攀比和勾心,苦于懈怠甘于勤勉。果腹之势尚能熟读百书,油腹肥肠反而容易困倦,正所谓暖饱思淫欲。”
路君年起身,声音清冽朗然,拱着手说出了这段话。
曾柯师就站在旁边,自然目睹了整件事,听了路君年的话,不由得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谢砚没有想到路君年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卑不亢地反对虞贵妃对谢棱渊嘘寒问暖、坏了太学堂规矩的举动,甚至还暗讽谢棱渊油腹肥肠。
这段话说出来,不仅驳了贵妃面子,也会被谢棱渊记恨上。
谢棱渊的脸色果然变得很差,狠狠地瞪了路君年一眼,但他在母妃眼中一直是乖巧懂事、不会惹是生非的,他也知道母妃会帮他,所以没有说话。
虞贵妃抬起头看了路君年一眼,说:“本宫在夜林泽见过你,你胆子很大,连皇上都对你青睐有加。”
“愧不敢当。”路君年说。
“你是叫路云霏吧,皇上总是在本宫面前提起路大人,说他能说会道,原本拟定的圣旨,路大人说驳回,皇上就驳回了。没想到他儿子也这么伶牙俐齿。”
虞贵妃话信息量很大,间接知道路恒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很重,就连去后宫都还时常挂在嘴边。
可路君年对朝中之事并不熟悉,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听说你自幼丧母,没有人照顾,难怪这么病弱瘦小。”虞贵妃起身走到路君年面前,看到他桌上的清粥和素菜,让人在路君年桌上放了几碟荤食,说:“清粥青菜哪里能果腹,你年纪这么小,还是多吃点肉为好。”
路君年垂着眸,知道虞贵妃在故意戳他痛处,可她的话没有掠起他眼底一丝波动。
曾柯师适时出声,打破了僵局,他一面同意路君年的观点,说出了太学堂各项规戒,其中就有一条不能吃学堂外的膳食,这是想让他们自律自省,不沉浸于口腹之欲。
一面又说是看在谢棱渊课业完成得不错的份上,才让他继续留在太学堂的。
虞贵妃在宫里这么多年,自然听懂了曾柯师的言外之意。
路君年,他要保,若是不想遵循太学堂的规戒,那谢棱渊也可以跟陈妃那两个皇嗣一样,自己从宫外请人教学。
虞贵妃面上变了又变,最后恢复了那副随和的笑,又交代了一些事项,最后深深地看了路君年一眼,离开了学堂。
虞贵妃离开后,曾柯师将路君年叫出了学堂。
学堂内,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谢棱渊偷偷瞥了谢砚一眼,知道谢砚不高兴,心里带着窃笑,悠然地吃起了母妃带给他的膳食。
毕竟,听太傅的意思,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顿丰盛的午膳了。
谢砚放下《金刚经》,沉默地拿出自己食盒中的清粥和素菜,转头看了看路君年的桌面,上面的膳食早早拿出来,现在估计都冷了。
只是一个抬眸的功夫,他就感受到了几束偷偷看向他的目光,他不悦地挑眉,那些目光又怯怯地收了回去,欲盖弥彰。
谢砚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将东西全部丢回食盒,重重放在了坐他后面的越寻的桌上。
“送回去。”谢砚淡淡道。
越寻二话不说,自己的午膳都没吃完,屁颠屁颠地先给谢砚的食盒送了回去。
等了许久,见路君年还没有回来,谢砚直接起身大步跨出了学堂,动作之大,牵动了越寻的桌子,上面堆着的书再次散了一地。
越寻暗自撇撇嘴,敢怒不敢言地收拾。
谢砚在太学堂附近找了好几圈,最后在学堂的膳房土灶后面找到了灰头土脸的路君年。
午膳已经做完,厨娘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几个洗碗的哑巴丫鬟在后屋洗他们的食盒,烧得黝黑的土灶后面,只有路君年一个人。
路君年被曾柯师训了半个时辰,说他不该为谢砚出头,不该顶撞虞贵妃,说了很多的不该,最后说了句“敢于直言讽谏才能当好言官”,就放他走了。
路君年并没有直接回学堂,而是转了个弯来了膳房,将从地里拔出的几个红薯和鸡蛋放进了还有余热的土堆中,点燃了柴火烤熟,现在正小心地将红薯跟鸡蛋弄出来。
他回胡泉的时候,见过亲人烤红薯跟鸡蛋,虽然没有亲手做过,但看着不难,很是小心谨慎地忙完这一切,白色的衣角还是沾上了灰土,有飞扬在半空的黑色尘埃落在他脸上,他觉得痒便用手抹了一把,脸上很快就灰黑了一块。
谢砚进门看到的,就是路君年将烫手的三块红薯和两个鸡蛋从土堆里拖出来,指尖被烫红,飞快地起身捏着耳垂揉,察觉到门口的阴影,抬起头看向他。
少年白色的衣角站上了灰烬,那双清冽淡然的眸子在看到他的瞬间,仿佛有了光亮,哪怕是脸上沾了灰土,也掩盖不住那俊美的脸庞。
“你在做什么?”谢砚慢慢走向他,看着地上五个灰扑扑的东西问道。
“烤红薯和鸡蛋。”路君年如清泉般的声音回答。
谢砚凝眉盯着所谓的红薯和鸡蛋,说:“你的午膳都冷了。”
“嗯。”路君年轻声应下,早就料想到了,捡起一个已经冷下来的红薯,拨开灰色的皮,红薯的香味全都涌了出来。
“吃红薯吗?”路君年浅笑着,将红薯递到谢砚面前。
“为什么?”谢砚的视线从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红薯上移开,落在路君年脸上的灰块上。
“我说过你不用羡慕旁人。”路君年说完,又半垂下眸子,淡淡道:“虽然我现在只有红薯和鸡蛋。”
谢砚瞬间红了眼眶。
第45章
路君年将红薯剥好递给谢砚,随后又开始拨弄另外的红薯跟鸡蛋。
谢砚从没见过红薯和鸡蛋能这么吃的,他转过头,不想让路君年看到他红了的眼眶,嗅着红薯的香味,低头咬了一口,随后很快就吃掉了一个红薯。
路君年很快剥开了第二个红薯,照样拿给了谢砚,谢砚却没有接。
“你还没有吃午膳,你吃吧。”谢砚说。
“这里还有一个,我吃剩下这个就行。”路君年举着红薯没有抬头,拨弄剩下那个红薯。
谢砚看到还没开的红薯只有路君年手上这个的一半大,也蹲下身,接过路君年手上这个,捏下一大块,递到路君年唇边碰了碰。
谢砚:“张嘴。”
路君年下意识张嘴,随后被塞了一口红薯,细细嚼了一下。
很甜。
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路君年吃东西都慢条斯理的,谢砚静静地看他吃完,又塞了一块红薯进去。
“相处了这么久,我总会下意识以为我们同龄,我都快忘了,你比我还大两岁,还没我高和壮,是因为之前一直在生病吗?”谢砚问。
路君年剥好最后一个红薯,放到谢砚手中,将之前那个拿了过来自己吃。
“算是吧。”路君年咽下一口红薯才说,眼中带着点忧思,“我一直觉得那药有问题。”
“那药……你还有在喝吗?”
“没喝了。”
谢砚沉默,一口咬掉半个红薯,两人都没有说话,膳房内一时安静非常。
“云霏,”谢砚头一次这么正经叫路君年,他抬眸认真地听他说。
“今天的事,谢谢。”
皇家的事,路君年不便多问,谢砚却自己说出了口。
“母妃她生我们的时候受了很多苦,听乳母说,我和谢棱渊都抢着先出生,差点让她流血而死,最后还是我成为了哥哥,成为了太子。因为是双生皇子,我们成长过程中受到过很多阴毒的暗算,我比谢棱渊聪明,化解过很多来自其他嫔妃的阴谋,于是这些阴谋便落在了谢棱渊身上。”
“母妃总是护着谢棱渊责问我,为什么保护不好弟弟,是不是我听信了其他人的挑拨,觉得谢棱渊会抢我的太子位,故意让他身处险境。”说到这里,谢砚冷笑了一声,“可我那个好弟弟,在母妃面前装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背地里帮着别人要置我于死地!”
皇位之争,哪有什么兄友弟恭,只不过谢棱渊比谢砚更早懂得了笼络人心。
路君年安静地听着,小声说:“这一切不该由你来承受。”
“母妃待我,还不如你待我好。”谢砚一口咬掉剩下半个红薯。
路君年顿了一下,又听谢砚说:“以后出门要小心,我会派铃夜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危。”
路君年知道他什么意思,从今天开始,从他说出那番话起,不仅是官学子,谢棱渊、虞贵妃的人都会盯上他。
这也正好在他意料之中,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落下把柄,借着虞贵妃的力,说不定还能知道那四位官女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下落不明。
两人最后一人吃掉了一个鸡蛋,才洗了洗手跟脸,回到了学堂。
回到学堂后,路君年很快捕捉到了谢棱渊望向他的目光,他面色无异地回望过去,还主动走到谢棱渊面前,道了声好。
谢棱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路少爷自己不喜欢吃荤食就算了,还要连累到别人也吃不成,真是小人之心!”
路君年反问:“路某只是觉得,既然太傅定下了太学堂的规戒,人人都不该破坏规戒,并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齐王这么想,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还敢顶嘴!”谢棱渊正想动怒,旁边的叶望环赶紧拉住了他,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谢棱渊深呼吸几下平静下来,笑看着路君年说道:“本王记得之前送给过你一件千针桃花衫,怎么不见你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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