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程所期在看他,巫年偏过头对他展露出一个单纯无害的浅笑。
他的世界仅在这看似很小,又无限大的寨子里,明朗得像是被所有人爱着长大的少年。
会对外面而来的人格外好奇,却仿佛没有人教过他什么叫提防陌生人。
程所期突然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初来南寨,在大巴车上做的那个梦。
又觉得自己有点神经。
至少梦里的情景,和眼前这个一笑就能把人心里的烦闷洗涤干净的少年,重合不到一起去。
程所期没有挣开手,放任了这个放纵。
一直到重新回到桌前,如此气氛渲染下,再苦闷的人也难得生出那么几分轻松来。
然而眉眼间的舒展还没持续多久,却在看见人群中,那道无不熟悉,正笑眯眯盯着他看的身影时,所有情绪瞬间荡然无存。
“你不开心。”
巫年挨着他坐下,说出来的话不是疑问句。
视线也跟着看去,一眼锁定在了让程所期不开心的源头上。
那是他们对桌,一个染着扎眼酒红色头发的男生。
程所期没注意到巫年瞬间沉下脸的敌意,对面却瞧得清清楚楚。
像是没看出来自己并不受欢迎,红发男生还抬起手,嬉皮笑脸冲他们无声打了个招呼。
巫年蹙眉:“他是谁?”
“陌生人,不认识。”
程所期撇开眼不再看那个男生。
胸中一口闷气堵得慌,仅仅才三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他本来就烦,边上屁大点的小孩因为一幅不小心被酒水泼洒到的画,哭得伤心欲绝,吵得人头疼。
程所期将手伸进口袋,丢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
“乖,走远点哭。”
小孩是当地人,他大抵是听不太懂程所期的话,但是认识糖,且被这个不太好的表情吓得一噎。
扁着嘴巴,抓着糖抽抽噎噎地跑了。
因为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人,程所期的注意力就没怎么放到巫年身上。
等回去时,才发现那个一开始还坐在旁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翁拉。”
前往中寨的青石板阶梯上,哭哭啼啼的小孩被人喊住。
巫年说的是当地语言,他走到翁拉面前蹲下身,并冲他伸出手。
虽然巫年并不是南寨人,但翁拉跟他算是熟悉的。
一见他伸手,顿时连哭都忘了,喷出一个鼻涕泡,下意识就把那幅画往身后藏:
“乌那,我告诉小鱼阿哥去。”
第5章 “你拿的糖是我的。”
南寨作为一个不怎么出名的旅游景点,但到底也是有游客的,这日积月累的,其实生活汉化到至今已经很明显。
翁拉说的“那”其实也是哥的意思,不过因为杂七杂八的游客汉化影响,再加上南寨那位曾经手拿鲜花勇敢追爱的族长夫人——也就是小鱼阿哥的再三纠正下。
现在寨子里不管大朋友还是小朋友,都是阿哥阿哥那么叫。
“小鱼阿哥才没有回来呢,而且我不要小鱼阿哥的画,你把糖给我,我给你抓四脚蛇去。”
当地人口中的四脚蛇,其实就是壁虎。
只是山林中有种特别难找的壁虎,身上颜色很特别。
孩子们经常互相拿来攀比谁的四脚蛇最漂亮。
翁拉把抓着糖的那只手也往身后藏去,奶声奶气道:
“可是我已经有四脚蛇了,木那他们的四脚蛇都不如我的漂亮……”
“我还能给你找只最漂亮的。”巫年蹲着身,戳戳翁拉的手,“你拿的糖是我的。”
少年人脸皮之大,丝毫不觉得自己跟一个刚到自己膝盖高的小孩抢一颗糖有什么不妥。
可惜翁拉到底是个孩子,对于“最漂亮的四脚蛇”的渴望,一下就大过了那颗糖:
“乌那,你说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那好吧,给你。”
翁拉把程所期随手丢给他的大白兔奶糖递出去,一想到还有更漂亮的四脚蛇,顿时连画被弄脏都忘了,高高兴兴跑回家去。
巫年宝贝似的将糖收好,一抬眼,就见杨向导笑呵呵的站在几步远的台阶上看着他。
估计把他“欺负”小孩的行为,全给看了去。
而在杨向导身后,还站着一个背着手的青年。
穿着和巫年一样样式的苗服,一脸严肃辩不出喜怒:
“阿达找你,随我回去吧。”
见他一脸还没玩尽兴的表情,杨向导在一旁接话:
“没事,芦笙场也快结束了,明天你再来玩。”
长乌寨离南寨看似隔着一座山,其实有条近路可以过,往来很方便。
只是长乌寨大多都是很生的生苗,他们没什么禁止外出的禁令,不过除了必要时候,也极少会有人出来玩。
巫年这孩子倒是被他家里两个哥哥带出来玩过,后来前几年岁数大些了,才被允许自己出来玩。
说来他和那位族长夫人见到第一面就投缘得很,这次他们人全都不在南寨,还是特意找了巫年帮忙看顾着点。
也别看他年纪小,但在南寨里,可没人敢轻看了这位乌姑婆婆的小外孙。
已经快把南寨当成第二个家的巫年,和杨向导都混熟了,闻言就道:
“那你帮我跟程所期说一声,告诉他我先回家了。”
杨向导脑子都没转过弯来:“跟程……程老师说?”
虽然程所期也不过是个小年轻,不过杨向导对于教师一职向来都很尊敬,连人家全名都没叫过一次。
这小崽子倒是不客气,才第二天,也不知道从哪晓得人家名字,张嘴一喊就是全名,还连半个哥字都不带。
什么时候两人这么熟了?
而带着传话任务的杨向导,揣着满肚子疑问回到芦笙场上时,找了一圈也没见程所期的身影。
问了人才知道他已经回去休息了。
程所期前脚进门,后脚窗户边上就翻进来一人。
“程程,真是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半夜翻窗爬人家窗户的男生,利索跳进屋里,又自认为很帅气的一甩他那头扎眼的红发,张开双手就要过来拥抱他。
程所期一偏身躲过:“滚。”
抱了个空还被无情驱逐的男生也不生气,脚尖一踢将房门掩上,然后一脸受伤的转过身:
“噢我亲爱的程程,才几日不见,你真是越发懂得伤我心了……”
程所期站在原地,脸上尽是冷漠:
“莫工,你要是再学洋人说话,就别怪我教你怎么滚出去。”
莫工就嬉皮笑脸的摆手:“你怎么还是这样没趣,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
他特意加重了“特意”这两个字的字音,如愿看到程所期变了脸色。
那一瞬间,他也直接挥拳而上,两人在房间里突然就打得不可开交。
还碰掉了不少东西。
在程所期被人一拳打中腹部的同时,锋利的刀刃也已经架在莫工的脖子上,只需要再贴近一寸,就能割开他的皮肤。
“你这胜之不武啊程程。”
程所期没有接话,脸色转白,额上甚至开始冒出冷汗,但是拿刀的那只手未曾抖动过半分。
莫工这才回忆起方才打中他时,那异于平常的闷哼,当下就意识到不对。
就像是没看见贴在脖子上的刀刃,视线落在他小腹上:
“受伤了?”
说着就已经靠过来想要看看他伤哪了。
程所期快速收回折叠匕首,拍开他的手:“死不了。”
“你少来,刚才切磋的时候你就不对劲,我还以为是你疏于练习退步了……”
程所期往后退:“说了是轻伤。”
莫工直接上手,估计也是真急了,一把掀开他的衣服,看到小腹上那道尚未痊愈,又被自己一拳打出血的伤口。
“……你踏马管这叫轻伤?!”
“——程老师,你没事吧?”
齐温书回来的不是时候,听到楼上乒乒乓乓响。
还以为进贼了,赶紧跑上来一看,发现程所期房间有声音传来,顾不上其他就推门而入。
脚步却在看见屋里两个人的姿势后,猛然顿住。
“你们……”
这是在干什么?
程所期一把拉下自己的衣服,将莫工踹开:
“没什么,屋里进虫子了。”
“是、是吗?”进了什么虫子,需要掀开衣服那样看的?
齐温书狐疑着,到底没问出来,只是不解地把视线落在屋里另一个没见过的男生身上:
“这位是?”
“他是……”
“我是他大舅。”
莫工直接截了程所期的话头,恬不知耻的占他便宜,还十分自然的上去和齐温书握手:
“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啊这个我跟程老师一样是来支教的,姓齐,叫温书,就是温书习礼仪的那个温书。”
莫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回头看着程所期:
“程老师,支教?”
“怎么,大舅你、你不知道吗?”
齐温书实在看不出这俩人是亲戚。
程所期走上前将莫工拉回来:“他这人脑子小,还喜欢开玩笑。”
“不是,我……”欲争辩的人被程所期轻飘飘扫了一眼,登时话一拐弯,“我确实跟你开玩笑呢,别介意啊。”
齐温书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不过回房后,齐温书就是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老是想起刚才在程所期身上匆匆瞟一眼看到的伤口。
实在辗转反侧睡不着,他还是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舅舅,你能帮我个忙吗?和我一起分到南寨支教的另一位老师,他叫什么名字啊?”
第6章 “你也看见了吧,那少年人手上的刺青。”
一个月以前,算得上死里逃生的程所期,估计是因为伤痛而引起,莫名到了伤春悲秋的时间。
突然就觉得人如此疲累的活着,好像也不过如此。
几乎是很突然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行动。
他最开始,只是想去平义这个地界随便看看。
至于目的地在哪里,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他在车站听到边上有人打电话。
“说了我才不要去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支教,虫子又多,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虫子吗?”
“……你又没去过南寨,你怎么知道它好不好,反正我不管,你爱去你去,你要卖张家这个面子你自己卖去!”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机票我已经订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去就是不去!”
那是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推着一个行李箱,和电话那边的人据理力争。
最后应该是他赢了,因为程所期看见他坐上了离平义反方向的车。
正巧窗口的工作人员问他去哪的,他嘴巴一张,自然而然就把南寨说了出来。
大巴车上,大哥跟他搭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身份,因为身上仅剩的现金已经用来买车票,一刷卡,他的行踪立马就会暴露。
只是想过几天舒心日子而已,可惜那边的人对他的监控,已经到了让人厌烦和窒息的程度。
“你不用这么紧张,是我特意来找你,不是老板特意让我来找你。”
这二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程所期低头,简单处理了伤口,听他这么说,还是有些诧异:“他没发现?”
“发现了,你一天没有消息传回来,老板就让我查了定位,不过你小子走运,我给你撒了个谎。”
莫工抖着腿坐在他床上,一脸你该感谢我的得意。
程所期看着他不说话,等了好半天,莫工就觉得无趣了,一撇嘴:
“好吧好吧,我跟老板说你来南寨干一票大的,如果成了,绝对能找到他老人家想要的东西。”
说着,他把手机打开,翻出相册中的一张照片递给程所期看。
那是一个用红黑颜料打底,上面画满奇异花纹,按照精细和古朴程度应该摆在历史博物馆里的木雕面具。
“你可别看它长这样,这东西当地人管它叫“芒蒿”。”
“你知道什么叫“芒蒿”嘛?苗语里,“芒”就是面具,“蒿”说的是神灵。”
莫工给他科普:“传说中嘛,只要在神山里戴上这个面具,在配合特殊的献祭仪式,就可以召唤出栖息在大山中的神明。”
程所期问:“什么神明?”
“那我就不知道了,传说里说什么的都有,像是一条龙,一位仙气飘飘的地仙老头,也有说是只虫子,是颗仙人搓澡时留下的伸腿瞪眼丸,反正每一个版本都不一样。”
“神明”本就是一个模糊又笼统的词,当这个词以传说作为前缀,那就有得光怪陆离了。
程所期知道他什么意思,也知道他们老板一直以来都在找什么。
虽然他一直觉得这很神经病。
但没办法,有的人老了,反而更加相信这些只适合当成故事听的传说。
尤其是当一个自以为很了解东方文化的外国人,对某一类故事格外较真的时候。
程所期觉得这清闲日子是躲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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