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陆家
【“是,要查那母后心心念念的陆家家主陆元徵,哥哥可记好……莫查错了。”】
故事好像又回到了开头——马蹄在通往宫城的御道上奔驰,蹄声飒沓,春雨淋漓,只是此般却是为赴一场死生。
刚刚到掌灯时分,李胤穿过一片次第燃起的灯火,快步走进了内宫。
“哥哥从哪儿得了讯,来得这样快?”
小皇帝一身朝服未脱,立在太后寝殿门外,面色上尽是冷若冰霜的淡漠。
“往日里将我揉圆搓扁也就罢了,如今阿娘病重,还请陛下莫要为难小王。”
李胤躬身一揖,眸中冷意却丝毫不输面前年轻的帝王。
“太后如今要休息了,再过一个时辰宫门也会关闭,为礼数计,还请王爷早些回去。”
李胤丝毫未退,仍沉声道:“我只看她一眼,烦请陛下……莫挡路。”
他说最后三字时,那一双黄金瞳眸也自卑下的神色中抬起,眼瞳威胁似的一弯,似猛兽发出的最后一次警告。
李玄仍旧纹丝未动,懒散似猫儿抓痒般伸开双臂,“你的阿娘也是我的阿娘,我说今日无事便是无事,哥哥听不懂么?”
李胤实在没了再与小皇帝打机锋的心思,眉头一敛,便上去一把推开了挡着门栓的手臂,尔后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殿内帘幕挡得很严,李胤伸手撩起垂下的重重嫩绿纱帐,终于跪倒在雕了龙凤的床头。
“浚王来了?”
床上躺着的中年妇人早已形容枯槁,颓败如枯木般的手臂自华美而细腻的锦被中伸出,轻轻垂落在李胤的肩头。
——便好似那早已回不过头去的年少时光,温婉美丽的母亲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扫去肩头的落花,如今少年一夜长大,落花无踪,那明眸善睐的母亲便也要随着时光远去了……
“阿娘……”李胤望向母亲仍旧如水温软的瞳眸,面上神色也逐渐和缓,露出些经年未见,毫不设防的笑意。
“哀家今日叫海盛出宫传了信给你,是因在闭眼前还有一心愿未了。”
“阿娘但说,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要你查一个人……”
她说着便伸手一扣床头书柜的把手,下一刻,床尾处弹出一处暗格,里面赫然是本纸页尽数泛黄卷边的卷宗,上书三字潇洒行楷“陆公案”。
“我要你用这本卷宗,查陆家家主陆……”
“母后仍未歇呢?”
二人正说着,小皇帝却不知何时已经进得寝宫内里,一对儿马靴在地板上踏出清脆坚定的响声,似他这个人,狠厉又冷清。
李玄走得近处,斜睨了一眼李胤手里的东西,道:“果真又是陆家的事,母后还真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太后面前,陛下怎生妄言?”
李玄恼也不恼,仍旧好整以暇的看向床上病的几乎脱相的妇人,“你便让她自己说,她同这陆家家主陆元徵……当年是如何了?我湟湟天家的颜面又是如何了?”
“你……”
李胤几乎是动了气,自个儿捧着敬着还来不及的娘亲被李玄明里暗里折磨成如此模样,这笔账且按下不算;便单是李玄方才一番大逆不道的做派,便够他这个做哥哥的代行家法几百回了!
可是此刻太后却发了话,“都住口!”
居然连辩解也无,不过是生硬而苍白的打断。
“我是这太后一天,便有一天的权势……如今我都要咽气了,余下这一个心愿不了,难道皇帝是想要我含恨而终么?”
李玄闻言立刻便跪下了,只是嘴里喊着不敢,面上却仍旧一脸傲然,丝毫没有认错反省的意思。
太后见场面控制不住,便自枕下摸出一枚玛瑙印信,道:“哀家今日便将此物赐予浚王李胤,要他替哀家查清当年陆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要查那母后心心念念的陆家家主陆元徵,哥哥可记好……莫查错了。”
李胤只是恭敬接过印信连同卷宗一起塞入怀中,仍旧一言不发。
沉默了片刻,李玄又忽然煞有介事的抬了抬眉,“对了,母后怎不交代哥哥查一查当年陆家被灭门后唯一留下的孩子?”
“什么……竟留下了……孩子?”
“唔……母后大抵也不知道吧?那孩子如今也长得二十岁,都出落成个霁月清风般的小公子了。”
李玄说着,猝然抬起金瞳与李胤直直对视。
“哥哥可仔细着查,朕记得那小公子名叫——陆鹤行。”
第40章 隔岸
【“我愿救你……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这里仍旧同从前一样,大红的门楣,青蓝的琉璃瓦,春雨淅淅沥沥往下落,自檐角降至绘着漠漠黄芦的伞面上。
李胤撑着伞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袍袖的边角都不可避免的泛起了湿意,才慢悠悠一撩下摆,跨进了大理寺的门内。
“我在这儿都灌了三壶茶下去,殿下总算到了。”
说话的是凌云风,李胤见是旧交,面上神色也和缓几分,客客气气的赔了个罪。
凌云风见他神色和表情皆有些异样,心下早已明白了个底朝天,倒也不多问,下一刻就直奔主题:“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看过了,陆国公府半夜突发火灾,一家人死的七七八八只留下个年幼的小公子,这事儿任谁看了都觉得蹊跷。”
李胤摁了摁紧锁的眉头,沉声道:“如今太后病笃,京城中风雨飘摇……倒难得你还肯为我趟这个浑水。”
“说什么胡话,我凌家同太后母家算是世交,此事就算我不帮你,我爹那个性子也得直接踩破你浚王府的门槛助你查案!”
如今太后日薄西山,母家自然也是大厦将倾,李胤知他这话半真半假,多的不过是安慰,便也只轻轻点了点头,回赠一个苍白疲弱的微笑。
正说着,不觉已经有人自前方主殿中走出,走近了才看见,那人手里拿着本卷宗,封皮上竟也写着三个大字——“陆公案”。
来的人是大理寺新任少卿赵乌,李胤前些时候打探萧逢恩近况时同他见过一面,倒也算是半个旧相识。
“事关紧急,下官便也不拐弯抹角了……”赵乌边说边深深一揖,眉眼中尽是卑下与谦恭,“实话说来,太后给浚王千岁的那本卷宗应当是事发后派人来大理寺誊抄的副本,而正本一直于此处留存。”
“此事……此事情况特殊,叫人暗中誊抄一份回去再调查,也是情理之中。”
“是,只不过这正本与副本之中……却有些许记载的纰漏,”赵乌语罢,便立即将两本卷宗一同翻开至第十三页,“正本中言事发当日夜半曾有人见几个身手极好的武夫翻墙进了陆宅,而副本中却刻意将这一段抹去,还在后文说当日无人见得陆宅进过可疑人等……如此行为实在令人费解。”
“那这副本是谁……”
“是福弘,福弘是母后身边一个常年跟着的侍卫,身上有些功夫……当年就是他为母后誊抄送入宫中的。”李胤连思索也无,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依稀记得那日太后在自己离去前轻声耳语的名字,她要他查福弘……她居然早便怀疑了这一切。
于是案情便忽然由暗转明,现下只须查明福弘是受何人指使而为,便可窥得些许当年之事的线索。
眼见天色欲晚,几人便也不多作滞留,各自怀了心事回家去,做下一步的打算。
……
车马停在府邸门口的时候,李胤仍旧略略有些恍惚。
已经过了掌灯的时候,宅子里灯火通明,摇摇晃晃的烛火映在照壁上,像一点斑驳的泪痕,只是那里再也不会站着一个人,穿着薄衫端着汤婆子,整夜整夜的等他……
脚步不歇,李胤命人撤了备好的晚饭,只拿了壶花雕,一路不停走到了陆鹤行的房门口。
里头是亮的,影影绰绰的人影透着光映出来,带着些眷恋的温度。
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李胤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发问:
“鹤行,你在吗?”
一言终了,他便得见那身影一滞,似乎像被抽了魂,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窘迫。
李胤见状兀自苦笑了一声,道:“我知你不愿见我……倒也无妨,我只是想隔着门……和你说几句话。”
于是那身影一动,终于缓步走到了门口。
“阿娘病笃,我前日入宫见了她一面,她要我查当年陆家的案子,大抵与你有关……鹤行,我只道你是个落魄人家送进宫中的孩子,却未成想背负着如此沉重血腥的过去。”
他说罢,便又仰头饮下一口。
“鹤行,你不接受我的爱……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但我求你让我救你,让我用这点死不足惜的爱意……替你……解开这个心结。”
李胤说着,便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按在一侧窗纸透出的轮廓上,就好像此前的千次万次,他们彼此相扣合的掌心。
“鹤行,别抛下我,别走、别走……”
李胤此刻似乎已经有些醉了,身子沉沉往下坠,直至整个人都摔坐在地上,如同被风霜摧折过无数次的一片草木深深。
只是那手仍不肯垂落,似含着执念般扣在窗户上,扣在那片灯火重重里最深切的眷恋中。
“我愿救你……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在那夜的最后,在那句含混不清的醉话末尾,似乎也有人在一墙之隔的那头伸出了右手,轻轻与那个窗外的手印暗自相扣。
爱若执炬迎风,只是虽痛至肝胆俱裂,却仍旧有人上前,赴一场不死不休的宴。
第41章 恩师
【于是一瞬间恍若天水澄碧,世间万物停下喧嚣,只余雨中那一抹青绿而已。】
往城东头走约摸五里,穿过一众皇亲国戚的琉璃瓦檐和漆红大门,终于到了陆家旧宅的地方。
——说是旧宅,其实已经毁坏的差不多只余下一片废墟了,颓圮的墙壁倒塌下来,发着惨色的树干扭曲如同鬼魅的姿势……似乎十年前的那场业火仍在烧,跨过焦黑的门槛,连脚下的土地都会发出沉痛的呻吟。
“信上福弘说让您自个人来陆家旧宅一会……此事实在欠妥的很……”
方才驾车的小厮此刻仍在念叨,半躬着身子便要去扯李胤的袖口。
他却仍旧不理,一股脑的直往里冲,几个旋身穿过照壁,终于甩掉了烦人的仆从,直到行至正堂的西侧,才堪堪停住脚步。
“福弘,你到了吗?”
深深的疲累让他连头也无力抬起,只是停滞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尔后对着面前的虚空低声发问。
“殿下来了。”
回答的声音如斯温和干净,仿似一场经年中从未消歇的骤雨。
于是李胤不由得抬起头去,去看向面前正对着他说话的人。
于是一瞬间恍若天水澄碧,世间万物停下喧嚣,只余雨中那一抹青绿而已。
“老师,是您吗?”
莹碧竹伞下绽出一个恍如隔世的笑意,是时庭楷。
——这位陪伴了李胤一整个年少时光的恩师,在辞官隐居乡间六年之后,于一个大厦将倾的时分赶回他最珍爱的学生身边,以此身为他解最后一个谜。
“我假托福弘的名头给你写信,果真等来了王爷出现。”
李胤扯出一丝夹杂着欣慰和苦涩的淡笑,哑声道:“老师要见我还不容易,一个手书便能让我连夜骑着快马飞到首阳山去,何必要绕这样大的弯子?”
时庭楷却仍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闻言顿了许久才道:“关于福弘、关于陆家当年……殿下,你当知我来意。”
李胤自知瞒也不住,便就破罐子破摔,摆出年少时惯用的那副恣睢模样,道:“母后要我查陆家当年的真相,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私情,老师不必阻拦,无论如何我都要查下去。”
时庭楷并未露出几分意外,只是兀自叹息一声,走近几步为面前已然长得芝兰玉树的小王爷撑起一半伞面:“我早知这旧事迟早会再度浮现……罢了,为师此次不是来教你仁义礼智信的……我是来为你揭开谜底的。”
灯芯燃碎了,烧穿纸罩,让扑朔迷离变作不忍目睹的原委。
“老师……您?”
时庭楷低下头去,自怀中摸出一个极其精致的玉石匣子,尔后快速塞进李胤的袖中。
那匣子几乎没什么分量,只是通体冰冷,好像带着沉痛的触觉。
——多讽刺,那些经年中最鲜血淋漓的真相,到头来却不过轻如鸿毛而已。
李胤甚至来不及道一句谢,外头便倏然闯进来一个仆从,跪下边磕头边说宫里刚刚传了消息出来,太后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李胤抬眸去望,如命定般的,在时庭楷面上望见一片了然的神情。
他浅浅对恩师道一句别,便撩袍上马疾驰而去,在黎明前奔向一场或死或生。
作者有话说:
诈尸更新一下8!
第42章 山陵崩
【他进去时还是个有娘亲疼爱的孩子,出来时却只余下满手扎眼的血污。】
一样的宫门,一样的驰道,刚下过几场春雨,马蹄在石板路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泥渍,蹄印连成一串,便仿似两道脏污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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