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尊严
【既然无法相伴在侧,便只愿他一生平安。】
京城的春日来得沉默且拖沓,春寒仍旧刺骨三分,李胤就在这个恰似万籁俱寂的时刻,终于打马回了浚王府。
“王爷终于肯回来了。”
顾挽柔着一身锦缎织就的杏色长裙,往日飘散腰际的长发也高高挽起,其间插一只凤凰于飞的金钗步摇,由侍女扶着立在门边——倒真正有了些王府正妃的模样。
李胤不愿府里有人因他心不在此而怠慢了这位明媒正娶的王妃,于是强打精神牵起了后者的手,柔声道:“出了寺门方才见得来传话的家仆,究竟所谓何事?”
“倒不是大事……”顾挽柔虽则表面上仍旧一脸温软笑意,却已然在暗中松开了方才同李胤相牵的手,道,“只是一些私事而已,不过拖不久,需早些办的妥帖……”
说话间,二人已然并肩走到了内堂,李胤大致猜到几分她所言为何,于是早早遣退了一众家仆,一时间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萧逢恩那边来了信。”
还不待李胤问起,顾挽柔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萧逢恩如何了?那事之后我派人去给他送了几回口信和帖子,不过都是……石沉大海。”
李胤说起此事,心中诚然有些愧疚难抑,当日虽说是被小皇帝结实摆了一道,但到底事关皇家,萧逢恩此等外姓人不明其中内情,也难免误解他们二人是狼狈为奸守株待兔。
“那日事发之后,陛下已然下令削了他的官职,后来似乎是顾念君臣情分,才又给了个七品小官,遣他去了边关。”
“如今……”
“如今圣旨已下,昨日便启程赴任了。”
李胤神色微动,却仍兀自把玩手中茶盏,道:“你若心疼他,我便去皇弟那边求情,好歹派个舒服点的地方给萧逢恩,也算我赔给你们的人情。”
“官场之中明争暗夺的,一不小心便会做了他人的鱼肉,倒不如远离权力中心去捡个闲官安逸度过此生,也算是种保全。”
“你倒通透……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胤说罢便抬眼看她,仍旧一脸淡然笑意,黄金瞳眸随着烛火跃动,端是一番潇洒模样。
如此样貌,如此气度,若让什么待嫁的怀春少女见了去,不知又要误了多少个此生……
只是顾挽柔此刻却毫无波澜,一夜之间心海只似被燎原的荒山,早早在二八年华便做了沉舟侧畔的那叶沉舟了。
“今日急急唤王爷回来……其实还有一件事相求……”顾挽柔以绢子掩了掩唇畔道,“我打小便有心痛的毛病,如今嫁到王府,一夜之间换了地儿,毛病就更重了,请了人来看只说是要静养,得移到个安生的地方好生休息。”
“府里是不是有人为难你?还是我那主屋住不惯,若要清净,我给你把府里头西南角的小园子修一修,你正好……”
“王爷!”
顾挽柔先一步打断了李胤的关切,柔柔弱弱的少女自珠玉步摇之间抬起头来,眸子里却尽是望不穿的决绝和冷意。
“我在出阁前便暗中找人在城郊买下了个不算大的园子,也早早派了人去收拾停当。”
“我在京城也有别处房产,改日让人递了图册来……”
“王爷,放我走吧。”
顾挽柔无心去听那些真假难辨的体己话,语气坚决的回答,显然昭示此番心意已然毫无回转。
“我见得跟王爷车马一同回来的那顶轿子……里头装的大抵就是那位同王爷一起出生入死情深意浓的陆小公子,我本就是鸠占鹊巢,如今也合该把这里还给王爷真正牵心的人。”
只见那少女仍苦撑着,瘦弱的脊骨似蝶翼,苦苦撑住那个在十二层华服背后还余下一截儿傲气未死的尊严。
李胤握住茶杯的右手倏然收紧,力道之大险些便要将那白瓷盏子攥个稀碎。
“原不必到这一步的……”
“王爷,浚王殿下,您放我走吧……”
到了这一句已经近乎是乞求,就在她提起裙摆意欲下跪的刹那,臂膀终于被一股力量结实扶住。
“我放你走。”
“顾挽柔,本王……放你走。”
李胤又说了一遍,一字一顿,言语出口的刹那,不知是释然更多,还是愧疚更甚。
于是少女仍旧跪了下去,谢他浚王殿下娶她进门的恩情,更谢这一份放手的体面。
在看着那一袭长裙离开厅堂的瞬间,冷心冷情的浚王千岁忽然发觉,他亏欠她的,此生已然难以还清。
第37章 春来
【那些坠入湖底时触到的温暖,命悬一线时望见的爱人,原来……竟都不是幻觉。】
莺鸟回啭,鸣啼春来。
转眼间,春日过半,万物始生。
昏睡了整整十五个日夜的陆小公子,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心口的刀伤还在疼,他摸摸那缠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然后垂下手去,望向窗外虚无的晴空。
不知又过了多久,木门忽而被一截明艳的裙摆推开。进门的是个面生的小丫头,见着人醒了,居然惊得手下一松,端着的一盆水便瞬间泼洒在了地上,铜盆发出锵然的响声,热水泼溅在鞋袜上,引起丝丝缕缕的热意,只是此刻那些旁的早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立刻转了身去,冲进院里给守在外头的家仆们报喜。
“醒了醒了,公子终于醒了!”
话音还未消歇下去片刻,外头便传来更加喧闹的声音,下一刻房门便又被推开,一股脑挤进来三四个小丫头,围在床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有人问他的年龄,有人问他的身世,而更多的声音则是聚集在他的相貌上,一个劲儿不停地夸着他好看。
陆鹤行双眼仍旧空洞,透过那挤在一处花花绿绿的衫子望出去,喃喃道:“我竟……还活着。”
“公子福大命大,自然活着,是我家王爷救您回来的,公子不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些放开的双手,生死罔顾的瞬间,以命抵命的阴谋,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只是……怎么会是他李胤救回来的?
“我们倒也不知这许多,已经有人去通知何太医了,王爷可问问……”
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回话,一边说一遍飞舞袖子指着院门口的方向。
“园子里怎生这样吵闹?”
倏然间,沉稳的男声便打断了喧闹,一身布衣被风裹挟着进了内屋,陆鹤行认得那张脸,还真是何太医。
下一刻,何太医挥退了众人,接着拾了把椅子坐到床边给陆鹤行号脉,道:“公子感觉如何了?”
“为何还在这里?”陆鹤行伸出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感受到那熟悉的温热,“不是说换心……可为何如今它还在这里?”
“若我说,从来便没有换心,只有一个痴情人,公子可信我?”
陆鹤行似乎是滞了一下,这才缓缓道:“痴情……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便又与我何干?”
何太医闻言叹了口气,“旁的那些千因万果,如今不提便也罢了,只一句——那日公子拔剑自戕坠湖之后,王爷未顾及什么旁的,瞬间就跟着一同跳了下去。”
原来……那不是幻觉。
那些坠入湖底时触到的温暖,命悬一线时望见的爱人,原来……竟都不是幻觉。
可是事已至此,即使当初那抹温暖如何触动,又怎能捂热如今这一片冷彻的心湖呢?
“我有些乏了,想早些休息。”
空洞的目光收回来,投射在何太医盛满悲悯眼中。
“是……是……”何太医麻利收好药箱,轻轻叹了一口气,尔后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何太医出去还没多久,便又有人推了门进来。
依旧是一水儿的艳色裙摆,姑娘们规规矩矩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尔后极为默契的退到了一旁。
“这又是哪一出?”
陆鹤行双眼只一瞟,语气仍旧冷冰冰的。
姑娘们相互推搡了几下,这才走出来个胆子大的,上前一步回话道:“公子刚刚苏醒,殿下怕您昏睡几日亏了身子,就让厨房做了滋补的饭菜和点心送来,”说着说着眼睛又移到放在最后面的一个木盒上,“对了,这还有王爷差人去给您订做的一身衣裳,还不知合不合身,说让我们伺候您试试。”
“他自己怎么不来?”
陆鹤行坐的极正,语气也是一样的不动如山。
那姑娘几乎是被如此清清冷的气场给吓住了,顿了片刻才大着胆子道:“王爷……王爷说于您有愧……不敢……不敢面见公子。”
陆鹤行倒也想不到李胤真会让下人传这样没脸没皮的话,一时间下不来台,轻咳了几声才开口:“劳烦诸位原封不动送回去,说若有话便面见,勿再徒生这些无聊的事端。”
第38章 许我爱你
【“浚王殿下的爱是九重天上的明月光,我承不起,更受不住。”】
这夜子时,陆鹤行斜倚靠在床头,仍旧毫无几分睡意。
点漆双眸状似不经意的扫了扫木窗,终究还是停留在窗外一个不甚清楚的人影上,人影似乎是立在院内很久了,八风不动,挺拔瘦削,还以为是谁人新栽于庭中的一株幼树。
于是他忽然起了心思,撑起身子吹灭了床头的油灯,漆黑瞬间吞没一切,连带这那个语焉不详的身影。
下一刻,陆鹤行便艰难的扶着案几站起身来,衣袖一扬,打开了房门。
有人听着动静转过身来,在已经踏上的,匆匆离去的方向。
那人一身带着月色的天水碧长袍,面上倦色深深,正颇惊讶的看着他。
“站了那么久,怎么不敲门……”陆鹤行到此处还刻意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我还猜呢,原来真是浚王殿下。”
李胤面皮不由抽动了几下,末了还是赔着笑道:“我没想好说什么,只是想先隔着远远的看看你。”
陆鹤行直到听完最后一个字,冷峻的面容上也仍未现出一丝别样的表情,袍袖微动,竟是立刻便要关了门转身回去。
李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下一刻便冲了上去以臂膀抵住门框,他是想说什么的,但是事到临头却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只得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鹤行,别赶我走。”
可怜兮兮的,好像被扔出主人家的小狗。
“浚王殿下果真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发起狠来要人的心,耍起赖来也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陆鹤行心里头疼的厉害,可那些疼痛百转千回,终究却化成比刀刃还要锋利的话语自喉头吐出。
“鹤行,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王爷从前也是这样说的,还叫我内人,夸我好看,如今想来倒觉奇妙的很,像是话本里别人的故事了。”
往日美好的画面次第破碎,如今留在眼前的,只有这个欺骗过自己无数次的,眉眼如旧的故人。
“陆鹤行,对不起。”
“我知道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但是真的……对不起……”
天下百年难得一个浚王千岁低下头去,露出从未曾被人目睹过的,一段过载的歉意。
“殿下无需在此失态,我先前让丫头传了话给您,不过也只是想当面说一句,既然这颗心没用了,我这个人留在此处也没什么……”
“你这是讲什么怪话?”
李胤闻言抬眸,金色瞳孔在月光的折射下更显几分冷厉,正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人。
陆鹤行却全然不吃这一套,顿了顿又道:“我说……等伤再好些了我便会收拾东西离开,在主人家借住如此长的时日,已然是不礼貌了。”
“什么叫主人家?怎么又成了借住?陆鹤行,你回头看看这间厢房,你还记得一个月前你在这张床上对我说的话么?你说你实在是太喜欢我了,你说你离不开我,你哭着求我……求我好好疼疼你!你怎么能都忘了?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狠心走了?”
陆鹤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忽而眼睫半垂,便掉落下一滴泪来。
“那王爷呢?王爷先前对我那么好,到头来不也就是想要我的这条命!是……那时我是愿为了王爷死,可是王爷呢?王爷有哪怕一刻……想过要让我活吗!”
陆鹤行到了此时才忽然发觉,自己居然也有嘴巴比脑子还快的时候,锋利如刀的话语不假思索便和盘托出,直教人锥心刺骨。
下一刻,李胤几乎是站也不稳,连着摁了好几下眉心,仿似强弩之末。
“错了便是错了,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为犯下的罪行开脱……鹤行,我李胤如今只求一个允许……”
“求你许我好好爱你。”
那眼高于顶的浚王千岁此生有过太多不得已的时刻,刀刃划破血肉,箭羽对准眉心,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鲜血淋漓,可他却未曾喊过一分疼,告过一次饶。便是这样一个宁折了傲骨听玉碎的人,却把即使身死魂灭的也不愿说出口的一句乞求,吐露在了挽留陆鹤行的瞬间。
“浚王殿下的爱是九重天上的明月光,我承不起,更受不住。”
陆鹤行声音清冷如斯,话音消歇,房门也随之合上,只余下满院凄清的月光,和月光下那个早已不知该从何回头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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