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骁轻唤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应。
他信守约定,没有越过这道屏风。
可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一声抽泣,他刚想问什么,就听顾景林故作冷静地掩盖着话语中的湿意道:“尉迟骁……过来……”
他像是被肉骨头蛊惑的狗一样,闻香而去。
他看到了顾景林,看到了难耐地夹着腿的顾景林,也注意到了那张红透了的脸。
“我……我真的没有放其他东西……”尉迟骁急忙解释着,但目光却死死锁在顾景林泛着红潮的面容上,不知所措。
“我知道……”顾景林咬着唇,勉强能说出完整的话,“帮帮我……”
-
第二日,宋元耀一大早就跟着裴嘉泽去给顾景林看诊。然而,刚迈进院门,就看到尉迟骁面露红光地向他们走来。
脖颈间的抓痕清晰可见,可他却毫不避讳,甚至将其当作了功勋般,招摇过市。
“禽兽。”裴嘉泽冷笑道。
宋元耀握紧了拳,不敢再细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们二人真的翻云覆雨了?不……不会的……顾景林的伤还没好呢……
宋元耀想不清答案,于是他和裴嘉泽走进了房中,妄图刺探真相。
可没想到,顾景林比昨天的情绪更早,他们进门时,他还默然流着泪,不知为何而难过。
“顾公子,我与季冬来了。”裴嘉泽叹息了一声,“有什么事可以同我们说,不必担心尉迟骁一手遮天。”
顾景林背对着他们,久久没有回答,宋元耀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地质问道:“是尉迟骁逼你的?”
顾景林苦笑了声,然后伸出了烙着新鲜吻痕的腕。
“是我主动的。”他说。
“什么?!”宋元耀怔住了。
他转而对裴嘉泽道:“简风白喂我吃了许多催.情的药,他说那药会影响我很久,直到昨天,我才见识到。”
裴嘉泽明白了顾景林的处境,宋元耀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他又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此刻的顾景林,仿佛一朵即将窒息的鸟雀,被藤蔓死死绞着命脉,拽入泥潭,等他好不容易扑棱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上不止何时系上了锁。
裴嘉泽犹豫了片刻,斟酌着回道:“我不确定能不能解,而且,有些药虽解了,但一些效用仍会影响很长一段时间。”
“这样啊……那可真是狼狈呢,有时候,我真的在想,要不然就此妥协吧,万一再做错了选择,或许……会遭遇更多的痛苦。”
宋元耀突然暴起道:“有什么好狼狈的?你想就此依附于尉迟骁?他不是良配!”
顾景林只是一时心情低落,才说出了这等自暴自弃的话,本意自然不是如此,现在被宋元耀这么一吼,心头的阴郁倒是散了许多。
他转头朝着宋元耀,想起了面前这小屁孩好像也不大的样子,便问道:“那在你眼里,良配应该是如何?”
宋元耀被问得一噎,思索了片刻后,才认真地回道:“爱你,护你,让你想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
顾景林莞尔:“你年纪不大,懂得却不少。不过,我想,还需再加上一条。”
“哪一条?”
“敬我。”顾景林似是想起了往事,语气悠远怅然,“所谓良配,不仅要爱我、护我,还要敬我,我得到过太多所谓的爱护,但却从未被所谓恋侣所敬。”
“何为……敬你?”
“敬我,大抵是愿意放手吧。”
宋元耀红了眼眶:“既然都愿意放手了,何谈良配?他都留不住你,又怎么能渴望与你相守?”
顾景林无言,裴嘉泽咳嗽了声,打断道:“顾公子,该吃药了,今日公子不是要出门吗?早些用完药,我便去同尉迟大人说。”
顾景林揉了揉眉心,眉间的愁绪散了大半。随后,他转而面向季冬,开口道:“和他说做什么?我自己要出门,他拦不得。季冬,你可愿意与我同行?”
宋元耀先是一愣,随即犹豫了下来,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好。”
第83章 安葬
宋元耀一开始以为顾景林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可没想到,当他推着顾景林离开驿站后,对方却让他带自己去雨山。
雨山……他当然知道雨山上有什么,顾景林就那么在意给简风白收尸吗?
但为了扮演好季冬这个角色,宋元耀还是没有阻拦,反而尽职尽责地陪着顾景林来到了雨山脚下。
登山之时,轿子时而难行,他怕颠着顾景林,便主动背起了他。
这时,他才发现,顾景林好轻。
——这些年,顾景林想必也不好过吧。
身边群狼环伺,他就像个被捕获的甜美猎物,不得不献上自己的躯体任其分食。
宋元耀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多恨顾景林,他只是愤怒于被利用、被抛弃,愤怒于不被信任,愤怒于顾景林从未想过依靠于他。
而此刻,柔弱的美人趴在他的背上,清浅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他仿佛被全心全意地信赖着,承载起顾景林的全部。
这个认知令他一下红了耳根,他感觉自己没用极了,明明来禹州就是为了将顾景林带回宫算账,如今却心甘情愿地扮演着无关的角色,还因为这片刻的亲近而心跳加速。
但……有何不可呢?无论如何,在他还是宋留之时,顾景林曾为他遮风挡雨过,如今世事流转,往日之景却依旧烙在心头。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半山腰,顺着顾景林回忆的方向,他们走到了一片废墟之中。
顾景林闻到了未散的焦味,他问宋元耀道:“和我说说这里的模样,好吗?”
宋元耀环顾周围,目光停留在废墟下的一具焦尸上,回道:“这里似乎曾经是个小院,院子的篱笆还在,但院子里的竹屋已经被烧毁了。”
顾景林问:“烧得怎样?”
“一片废墟,什么都不剩了。”说着,宋元耀顿了顿,“还有一具焦尸。”
“放我下来。”顾景林忽然说,“将我放到那具尸体旁边。”
宋元耀沉默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还是照做了。
他走进尸体,将顾景林慢慢地放到了地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顾景林伸手去触碰那具尸体。
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怅然的叹息。
他摸到了尸体怀抱中的东西,是一把匕首,把手处镶嵌着被熏黑的宝石,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块碳。
顾景林的指尖抚过匕首,一不小心,就被利刃割破了手指。宋元耀见了连忙上前为其包扎,却被顾景林按住了手。
“季冬,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顾景林的神情有些迷茫,似乎陷入了难解的疑惑之中。
宋元耀抿了抿唇,一边为其包扎着,一边回道:“你问吧。”
“为什么,一个人会对另一人那么执着?恨他,爱他,伤他,却也对自己身上的伤惘然不顾。为什么、为什么有人执着于这样畸形地爱人?”
宋元耀知道顾景林谈的是简风白,但恍惚之中,他联想到了自己。
是啊,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去爱,去强求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呢?
简风白是为什么,他又是为什么?
思索许久后,他给出了模糊的答案:“或许……是因为他本就不正常地长大,他缺少了很多很多,又恰好在最无望的时候遇到了从未触及到的光,所以,才妄图逐月,然后企图将月亮困在掌中。或许……是因为曾经得到了太多的爱,所以才不舍得回到无爱的命途中去。”
顾景林道:“哪怕……所谓的爱,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宋元耀苦笑道:“可能,总以为那道幻影是能强求得来的吧?若直接放手,才是了无希望。”
“是吗……”顾景林喃喃道,“是我错了吗?”
“没有,你没错。”望着顾景林眼上蒙着黑纱却依旧漂亮的脸,宋元耀此刻格外清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因自保而算计人,自然没错,只是,人心不只只关乎对错,正如某些人,明知是错,也要一路沉沦下去。”
听了这番话,顾景林释然一笑:“你倒是懂得多,怎的,听说过我与简风白的事?”
宋元耀的脸色沉了下来,憋了半天,才回道:“略有耳闻。”
“也是,这几日动静闹得那么大,也瞒不住什么。”顾景林道,“谢谢你的开导,我好多了,我也并非后悔曾经做过的事,只是看着一条命在我面前离去,哪怕早有预料,依旧是难以释怀。”
这时,宋元耀忽然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你……不曾后悔过吗?”
“怎么?觉得我狠心?”顾景林说,“后悔啊……自然是有过的。后悔曾经太不谨慎,错估了恶人的心计——”
听到这儿时,宋元耀的心已经凉透了,他终于明白,顾景林根本没有半点在意他。
“——而牵连了无辜的孩子。”
后半句话,将宋元耀的心绪一下拽回人家,他愣愣地看着顾景林,似乎一时间无法理解顾景林的后半句话。
无辜的孩子……是谁?
“我曾以为人心尽在把控之中,利用起无辜之人也不曾愧疚,只因……我应允了他报酬。却不曾想,终是因为我的失误,令他承受了无妄之灾。”
宋元耀张了张唇,想直接问那个无辜的孩子是谁,是不是宋元耀,是不是那个眼巴巴求着先生多看他几眼的阿留,可他不敢问,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因而只得掂量了又掂量,才用尽可能正常的语气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他……恨你吗?你可曾想过要补偿他?”
顾景林说:“应当是恨的吧,他说他曾经喜欢我,如今,当时只余恨意了。至于补偿……他如今已经过得很好了,恐怕也不想见到我,更不想要我的补偿吧。”
“那你……”
“看不出来你平日里冷冷淡淡的,今日竟这么多问题了?”顾景林半是调侃地带过了这个不愿细说的话题,“往事不可追,不必重提。若你不介意的话,能帮我收尸吗?”
宋元耀被迫止住了问话,他也意识到,若自己问得太深,恐怕会引起顾景林的怀疑。
“好……”他应下了这并不算愉快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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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燃的火与一一下下利落的敲击下,简风白的尸身被碎成骨灰,一部分装在顾景林特地带来的骨灰罐之中,另一部分由顾景林随风撒向奔腾的宿江。
在他的请求下,宋元耀带着他去到了雨山山顶,然后看着他亲力亲为地挖出了一个坑,将骨灰罐放入了其中。
顾景林说,他想亲自安葬简风白,因而在立坟之时,他没有打算假手他人。
堆好坟头后,顾景林接过了宋元耀削好的木牌,然后拿着撕开了刚刚愈合指尖上的伤口,在木牌上写下了不算工整的几个字。
他看不见,只能盲写,但听宋元耀说,他写得还不错。
在夕阳欲坠之时,顾景林将一杯酒撒在了坟前,算作祭奠。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牌上的几个字,将血色映得更深。
——风白之墓。
寥寥四字,写不尽月轮盟盟主的半生风雨。
“简风白,一路好走。”
顾景林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恨一个人太累,我不会恨你,我会渐渐忘了你。”
“爱一个不爱你的人也太累,你也快些忘了我吧,来世,愿你不必为执念所累。”
看着山头简陋的墓,宋元耀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竟觉得简风白死得其所,至少将一份执念带进土里,也在顾景林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这样的人,过奈何桥的时候,恐怕会把孟婆的碗打翻后还要踩上几脚吧。
“为什么写的是‘风白’呢?”宋元耀问。
顾景林轻叹了一声,道出了简风白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的一身武艺是跟着他的养父学的,从小就被迫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直到十四岁那年,他杀了他的养父,一个姓简的疯子。”
“他说过,他不喜欢简这个姓,这让他想起他那残忍的养父。于是,我便自作主张地将其去掉了。”
“不说这些了,都说要忘了他了,就别提了,走吧。”
宋元耀蹲下身,背起了顾景林,随后又别扭地问道:“那你之后回来给他扫墓吗。”
“不会。”顾景林回答得冷情而决绝,“立坟是我最后为他做的一件事。自此之后,我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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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色大暗,宋元耀才带着顾景林回到驿站,不知何时,顾景林已经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原本气冲冲赶过来接人的尉迟骁见此一幕也泄了大半的气势,放轻了脚步靠近,可偏偏宋元耀不还人,直接将其背到了屋内。
在尉迟骁与宋元耀对峙之时,顾景林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尉迟骁连忙上前抱住了他,接着,便松了一层他眼上的黑纱。
“嗯?”
尉迟骁解释道:“一日掀一层,等全部揭下后,你便能看见了——看到我,看到周围的人。”
言罢,他冷冷地看向宋元耀,挑衅的目光里带着嘲讽。
——等他知道你是谁了,就不会这么亲近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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