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轻快地说,“有许多事还要与你交代,我们先去找宣师叔。”
*
问剑谷外峰,宣明聆的草庐内。
众人齐聚一堂,寒暄之后,谢征先开了口。
“此番入定,不曾想耽误至今。”他问道,“眼下情况如何?”
“清规不必自责,此事谁也不曾料到……说来话长,便从浣剑池出来那日开始讲起吧。”
宣明聆敲了敲桌面,“你入定不醒,谷主虽道无碍,我们却不能放心,费了些时日去寻典籍,发现了前例。”
“沉入造化之境者,不可扰乱,动摇道心,只能待你自行苏醒。”
“那之后我等商议一番,距宗门大比尚有一年,便依先前决断,我与小凤凰前往凤巢、琼光带着麒麟兄妹去寻夺天盟遗址,仪景则留在谷中看顾……”
“师叔去过凤巢了?”谢征有几分讶异,“可有被为难?”
“不曾。”宣明聆苦笑,“不如说……出乎意料地顺利。”
蔚凤阔别凤巢久矣,再加上先前凤宸那桩事,有些拿不稳族中如今对他的态度。
凤宸的确有错,不过他也并非什么称职的凤皇。在外流离这般久,也没想过回去。
若是可以,蔚凤也并不想回去。
两人上路前诸多担忧,甚至做好了被扣押的准备,却不想才踏入荒原数日,便有只化神鸟妖千里迢迢从天而降,接他们回巢。
不仅仅对蔚凤,甚至对于宣明聆这个“拐走”凤皇的修士,鸟妖也毕恭毕敬,令人十分诧异。
等到了凤巢,见到凰祈之后,他们才明白过来。
——凤巢变天了。
几十年前,蔚凤离巢散心,遭凤宸暗害后,群鸟无首,不得不暂由凤宸接管巢中事务。
然而,凤宸从前的表现虽可圈可点,但到底年纪不大,没有多少掌事的经验。
再加上他极其任性,随心所欲,弄出不少所谓的“律法”,臣子们为了善后忙得焦头烂额。暴.政当道,凤巢一团混乱,鸟妖纷纷叫苦不迭。
可以说,他在位这几十年,将蔚凤兢兢业业打理数百年的凤巢,全然折腾成了一个烂摊子。
以至于鸟妖们想寻回凤皇,都抽不出精力,更不敢违逆,唯恐惹小殿下不快。
这样的局面下,另一道势力却不声不响,暗中发展起来。
那是凰祈的手笔。
“自凤宸第一次说过要娶我后,我意识到他并非玩笑,便做了些准备。”
和蔚凤谈及这些时,他那向来柔柔弱弱的妹妹面容异常平静,谁也瞧不出从那么早起,她便有了主意。
“他从小个性偏激,自视甚高,对我虽有执念,但也听不下我的话。凤皇哥哥也莫要怪我,若不留一手,日后,我怕是要任其搓圆捏扁。祈儿不想落入如斯境地。”
“你比我看得明白。”蔚凤听了,只摇摇头,“更何况,若你不这么做,想必当初,我也不会有命在。该是我道谢才对。”
凰祈笑了笑,轻轻咳嗽两声:“得到凤宸与道门勾结,谋害哥哥的消息时已有些晚,祈儿只来得及那么做,才能在救下哥哥的同时,又不至于触碰到凤宸的底线。”
她的目光移向旁边的宣明聆,盈盈一拜,“也多亏宣前辈,否则,还不知凤皇哥哥会落在何处、遭遇什么。”
“凤皇哥哥下落不明后,凤巢大乱,凤宸早有预谋,领着支持他的派系平定了局面。掌权之后,果不其然打算迎娶我为后,我便假借考虑之辞与他周旋,收拢势力之余,另找扳倒他的契机。”
说到这里,蔚凤隐有所悟:“上一回……”
“不错。”凰祈点头,“凤皇哥哥给了我这一契机。”
“听闻雪鹰传回的消息后,凤宸意图一逞威风,决定前去道门,亲手杀死凤皇哥哥,为此不惜转为妖修,借天材地宝堆积修为。”
“不过此事到底大逆不道,他只暗中带走少许部下,恰好予我可乘之机。”她说,“凤宸走后,我费了些功夫捏到他的把柄,使他在凤巢的声望一落千丈,有了更多的支持。”
“不过,那会儿他还死不得,否则后边有些难办。祈儿这才横插一脚,请哥哥放他一命。”
“带他回巢后,我控制住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律法通通废除,待我声势足够掌握局面后,便将他软禁在后院里,直到今日。”
说到此处,凰祈一顿,低声道:“凤皇哥哥,你当真不欲回来么?其实,无论是凤宸、亦或是我,都不是大家所期盼的皇。”
“它们心目中的凤皇……一直只有你。”
蔚凤则道:“不了。”
他温和地看着凰祈,“其实,你做的比我好。凰祈,日后,凤巢还劳你看顾。”
他叹息一声:“这凤皇之名,也是时候从我头上摘下来了。”
说出这句话后,他忽然浑身一松。仿佛某种束缚已久的枷锁终于从头顶摘下。
“……好吧。既然哥哥心意已决。”
凰祈拍了拍手,唤一旁鸟妖捧来一架托盘。
托盘之上,赫然是一道凤翎。
蔚凤眼神一凝,“这是……”
“凤宸的心血尾翎。”凰祈温柔道,“数年前,我应过凤皇哥哥,待巢中平定,他任你处置。说话算话。”
“有了这个,凤皇哥哥便捏着他的命脉,想叫他怎么办,他就得怎么办。想要他以命偿命……”
她将尾翎递到蔚凤手中,微笑道,“就折了它罢。我会对外宣称,凤宸殿下郁结于心,不肯认错,自戕了。”
蔚凤一下子觉得这枚尾翎万分烫手。
他复杂地望着凰祈,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体弱的妹妹。过了会儿,将其还了回去。
“罢了。”他叹道,“事情皆数过去,我也不想再与他有何瓜葛。我杀不了他,还是交由你来管教吧。”
凰祈歪歪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正好那些折子批得我头昏。”
她将尾翎收进袖中,“他好歹做过段时间的‘凤皇’,字写的还不错,祈儿就留用了。多谢哥哥。”
蔚凤:“……”
凤宸,你自求多福吧。
189 寻花 追悼、怀疑。
那之后, 蔚凤以修为不济为由,举办了传位大典。
众鸟妖虽心存遗憾,但也无何异议。
这些年来, 凰祈是如何铁血手腕收拾凤宸乱来留下的烂摊子、将凤巢整治得欣欣向荣的, 它们也都看在眼中, 对这位新皇可谓心悦诚服。
凰祈得以名正言顺地继位、执掌大权, 也十分满意,待蔚凤和宣明聆便愈发上心。
听闻他们是为寻访龙族消息才回来,她命下属从梧桐木中取得近千年的所有记载, 呈于两人跟前。
“有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龙族向来行踪莫测,哪怕是与凤巢, 也仅有零星的交集。”
“凰祈将凤巢与龙族用以联系的那截梧桐木折了半枝与我们, 若是有何动静,应当能藉此获得消息。”
蔚凤拿出一根色泽古朴的枝条, 递给傅偏楼,“喏, 怎么说你也是半条龙,比我们适合拿着。”
傅偏楼点点头,也不和他客气,收下了梧桐木枝。
宣明聆可惜一叹:“麒麟一族灭亡后, 龙族便更少出现在世间。上一回, 还是在三百多年前,为凤巢喜获双生子送上诞辰之礼。”
“彼时我尚且在位,”蔚凤摇头接道,“过来的是一条黑龙,我与他浅浅谈过两句。”
“他曾言, 族长古龙为躲末路,要他们刻意避世。即便行走在外,也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他们从不定居,甚至不会在同一处逗留太久,如风如云,穿梭在各地,故而难觅下落。”
闻言,谢征眸色微深:“古龙?”
见他在意,蔚凤又多说了点:“古龙乃龙族族长,算来,若还活着,应是年岁最长的存在。我出生时,他便已有上千之龄,修为极其深厚。”
“有他在,龙族便似有了定海神针,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在蔚凤的印象里,他与这位有过一面之缘,是个令人感觉很慈祥的、中年模样的男妖。
事关妖族,作为上一任的凤皇,他要清楚许多:
“听说,早年是条挺风流的龙,为了诞下血脉,四处留情,他又极其溺爱晚辈,折腾出过一些乱子。”
“约莫五百年前,有只负屃在兽谷兴风作浪,那便是他的后代,借着他的名头残害过不少道修与妖兽,后被讨伐,死得大快人心。龙族虽向来护短,却也能分是非,没有为负屃追责谁。”
“不过,自那以后,古龙就几乎不再现身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伤了心……龙族会选择避世,未尝没有被此事影响。”
“竟还……有此渊源。”谢征叹了一声。
傅偏楼问:“渊源?”
谢征便将从两仪剑那儿听来的往事告知众人,包括妖皇负屃、宣云平与落英真人之间的纠葛。
听罢,别人不论,宣明聆当真心情复杂。
他撑住额角,碎发滑落,遮掩住神情,声音极轻:“原来还有这么一段……”
“不过……五十年前,我才出生的时候,剑心尽失?”
像是记起什么,宣明聆突然面色一变,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颤抖起来。
“小师叔?”蔚凤被他吓了一跳。
宣明聆不答,蓦然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我与他,分明那样像,而且……”
“像?”
谢征不由蹙起眉,“师叔是说,你与谷主?”
见过宣云平年轻时的样子后,再看宣明聆,任谁都要说一句不愧是父子。
两人面貌虽不算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眉眼却相似到能一眼认出。
说像,自是很像的。
但宣明聆的意思——
宣明聆迎着身后忧虑的视线,深吸口气,勉强压下了起伏的心绪,苦笑道:“抱歉,我失态了。”
“只是突然想起。”他抿了抿唇,似是难以启齿,“在我年幼时,曾听说过一些流言……”
“有谷中弟子私传,说我出生那一晚,面有异状。生出犹如妖族一般,水蛇似的鳞纹。不过只显现片刻,就褪去了。”
“我当时,仅作笑话来听,没有在意。”
“毕竟,我的爹娘皆为道修,我又怎会……”
“什么?”蔚凤震惊地从座上站起,“妖纹?可是——”
“对了,”他想到什么,“我记得,小师叔的娘亲怀着你时,曾被妖修袭击。是不是那时被妖气所染?再怎么说,负屃也死几百年了,怎么可能……”
宣明聆却打断他:“那个妖修。”
“……”
“那个妖修,是条水蛇。”
宣明聆攥紧手指,掌心用力得掐出了白印,“他是半道来到问剑谷的,最初修为不济,被收作外门弟子。”
“彼时,我娘因陆前辈和穆前辈两位弟子的逝去伤心许久,不再收徒。而那妖修却极有手段,不知做了什么,讨到娘亲欢心,甚至起了收徒的想法,带在身边教导……”
“也就是那段时日里——娘亲有了我。”
蔚凤哑口无言。
半晌,谢征才低声问:“师叔是怀疑,那妖修,是负屃?他当初没有被杀死?”
“也许。”
“难不成就像两仪剑说的一样,落英真人并不爱谷主,反而惦念着负屃?”
傅偏楼有些不可思议,“师叔觉得,你是落英真人与那个妖修的……”
“不。”
宣明聆摇头,“我并不认为娘亲会那样做。”
“但,恐怕……”他遥遥望向门外连绵的山峰,“谷主,我的父亲,他一直存有疑心。”
他尚小时,曾好多回,感到父亲在以一种极端陌生、且危险的目光注视着他。
仿佛探寻,仿佛犹豫,又仿佛憎恨。
过去,宣明聆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到来夺取了娘亲的性命。
那个人叫他为此还债,故而态度再苛刻,他也咬牙忍受下来。
训诫铭记于心,教导中的责罚一声不吭,被羞辱也认为理所当然。
倘若这一切,并非出自对娘亲的感情。
而是来源于一个男人的懦弱、嫉妒、猜忌……以及迁怒?
宣明聆一哂。
——那过去的他,究竟有多可笑啊。
“小师叔,”蔚凤扶住他的肩,低声道,“也可能是你想多了?毕竟,你与谷主长相这般相似,有眼睛都知道,必然是亲生父子。他也不是傻子。”
“未长开时,我与我娘更像一点。”
见他神色更加黯然,蔚凤也不敢多劝,皱着眉想不出主意。
谢征也没料到会扯出这档事来,与傅偏楼相视一眼,出声岔开话头:
“实不相瞒,先前在叩心境中,我听到了一道声音。”
“叩心境?声音?”傅偏楼一愣,“我怎么没听见?”
163/220 首页 上一页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