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说可以为了我们做至高至寒的孤家寡人,宁宁说可以为了我们恪守公主的清规法度,母亲说可以为了我们改变她这大半生的与世无争、走到腥风血雨的台前来。”
“可这是我们的初衷吗,子奉?我们少时承诺的、期许的,难道不是儿女无忧自在、高堂无虑心宽?被俗世教训到如今,却只能靠彼此‘成全’,才可勉力维持住这个家不坍不散。”
“你那一日……有看到猗云罢?那是最后一面了。临回京前,将官们带我去到关外的一片山丘,埋了猗云,说那里春来会生满青草。前日李岐来信告诉我,雍州军民为这山丘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堕云岭’。我带回了她的一缕鬃毛,收在锦匣中,这会儿就在你床头放着呢。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回王府,把她也葬在白梅树下,同绿艾做个伴。”
旧雪压弯了枝头,残红委地,宫灯昏黄。谢竟缓慢却认真地雕刻着玉璧,就这么絮絮地、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整夜。说到更残漏尽,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沿上陷入沉眠,口中偶尔还呢喃着几句呓语。
那件染血的里衣被一丝不苟地叠好,盛在金盘内,受到了具有最高效力的遗诏般的对待。谢竟只在救回陆令从的当夜读了一遍,便再没有碰过。
就在第一缕熹光穿透窗纸、照在谢竟的发间时,陆令从被他紧紧握在掌心里的食指,忽然微动了一下。
现实
第123章 二九.二
谢竟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贞祐七年,皇帝并未给他与陆令从赐下婚约,他们成了疏离客套的点头之交,各自嫁娶了某一位面目模糊的生人。谢竟的仕途依旧从翰林院编修、入临海殿昼讲开始,理所当然地被陆令章信赖、被王皇后拉拢。
王谢二族在皇帝秘而不宣的授意下,延续了晋时的同气连枝,与不知得了哪些士族、臣子扶持的陆令从斗得不亦乐乎,结果也相去不远——相府改遗诏、逼走昭王,几年之后陆令从杀回京来夺权篡位,谢家遭连坐,一样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至于谢竟自己,很不幸,被陆令从亲手弑于剑下。
然而最颠倒错乱、也最可怖之处在于,梦中那个际遇截然不同的谢竟体内,却住着现实中这个年届而立、为人妻母的生魂。
从头至尾,他如同被溺在漆黑的湖水中,想要挣扎、摆脱,却被一双力大无穷的手扼住脖颈,锁住四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朝无可挽回的悲剧脱缰狂奔而去。谢竟在心中质问“你不认识我了么”,可是于陆令从而言,他只是一个相斗数年、令人棘手的政敌而已。
最后一刻,谢竟甚至能感觉到陆令从扯着他的头发高举起剑,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子奉”便猛地睁开眼,浑身冷汗,惊魂未定。
“……魇住了?”
谢竟僵了一下,骤然直起身,抹了一把睡意朦胧的脸,确认自己真的已经醒来。
他看到陆令从的手顿在半空中,显然刚从他发间抬起来,梦中,脑后的触感就来源于对方的抚摸。
谢竟跪坐在陆令从榻边,顾不得睡姿带来的酸困,只是瞪大了眼,怔怔望定了他。
陆令从嗓音沙哑:“我记得我沿着无定河北岸一直走,一直找,忽然看到你朝我奔来,穿着那件红色的大氅……雪停了么?”
谢竟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金陵的雪早就停了。可疆线最北端,那场将陆令真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都掩埋掉的大雪,也许这一生,都会在他们心中无穷无尽地下着。
床帐内窸窣一阵,谢竟回神,看到陆令从撑了一下胳膊,坐起身来,慌忙又上手去扶他。
陆令从轻握住他的肘,不容置疑地要将他拉到近前:“不要跪在那里,上来,让我抱抱你。”
谢竟垂眸,避开与他直视,但到底还是挨着床沿坐了,面对着面偎入陆令从怀中。
“怎么不作声?”陆令从似乎倦意未消,只耳语道,“张延当日说你会被我害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这句话我耿耿于怀,既怕你一避再避,又怕我把你强留身边真要害苦了你。可如今一睁眼,看见你还在这里,便晓得你到底还是接下后位这个烫手山芋了。”
谢竟只是颤声道:“为什么要留那道血衣诏?真有那么想立我为后,何不等平安回到金陵再写一封黄绢赐我?在乎那十天半月呢?我十几年前抗不得旨,难道今日就抗得了?你做什么要在那冰天雪地里用血写呢!”
陆令从宽慰一般,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脊背,叹道:“这封册书我在心中默默草拟过无数次,每一词每一句都斟酌过千百遍,我早烂熟于胸,下手写时,自然一气呵成。”
“况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来。直到最后一刻,我才决定,非立这道遗诏不可。这一次字字写我心迹,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作伪。”
谢竟的身体战栗着,狠下心冷道:“你的人都没有了,就是遗诏立了神女王母,又有什么用处?”
陆令从却摇了摇头:“我少时读史,读到晋景帝的发妻夏侯徽早亡,多年后本该追封,却因她生前景帝尚为魏臣,众人议其既无辅佐王基之德,又无统教后妃之化,‘追尊无经义可据’,名分不正,只好一拖再拖。”
“我在想,倘若我这回真的命丧黄泉,即便来日青儿继位,予你追赠,可没有天子亲口亲笔的册封,在我一朝,你便始终不是我名正言顺的中宫,不是我唯一的妻,不能与我光明正大地同载史册、合葬皇陵。”
陆令从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些,扳住谢竟的肩头,郑重其事道:
“我有私心,我想即便生时的夫妻情分尽了,那靠这道诏书把你锁死在我身边也算,从此皇天后土俱是见证,你便再无从抵赖了。”
“若造化不仁,我真的不能再与你生同衾,那这个死同穴,我便拚却性命来挣到。”
谢竟望着陆令从的双眸,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陆令从就已习惯这样全心全意、像眼中只装得下他一个人般,长久地注视着他。
他喃喃道:“你就没想过,若是你如真真一般……那这旨意也不会再见天日,世人与我,也俱不得而知。”
“我想过——我想那样也好,那样你也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对你的私心,”陆令从低道,“都说死人总会被记着好处,你若能只记着我放你自由、顺你心意的好处,我也算知足。”
他理着谢竟纷乱的鬓发,按了按对方的脸颊,那上面还留着他趴在床边胡乱睡出来的印子。
陆令从笑了笑:“宝贝,那件衣裳里还有个东西,你看到了么?”
谢竟哑然:“没有……我只敢看一遍。”
陆令从推他:“去,不怕,去找找。”
谢竟只得起身,走到金盘前,将血衣诏拎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又抖了抖,才发现在里侧缝着个小小的口袋。
袋中藏着一束青丝。
谢竟低头,本能地看向自己心口,银香匣的搭扣完好无缺,并无丢失的迹象。
身后,陆令从的声音响起来:“当年我离京去往淮北前夜,你高烧未醒,我就是那时各留下了你我一缕发,此后一直贴身收着。做下背地里偷偷结发这种事的,可再不止你一个人了。”
谢竟回头与他相视,陆令从倚坐在那里,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冬日清晨,漫不经心地抱怨谢竟起得太早,要他回到榻上,再相拥着睡上一会儿。
“头发的腐朽是最慢的,也许百年之后,棺中你我都化作烂肉白骨,这缕结发仍在,那么海誓山盟即便不牢靠,也能留存得再久一些。”
新岁伊始,天子率领虎师回朝,改元延嘉。年少的东宫圆满完成了监国的使命,视听清明、举断得宜,朝野咸称“贤德”。
陆令从本无很重的外伤,回京后又连日用药将养,如今醒来,没用多久便已基本恢复。陆书青卸下担子,长松一口气,冬眠的困劲迟来。御书房的坐榻宽敞柔软,日间有司进来奏事,陆令从在前面坐着听,他在后面窝着睡,睡着睡着翻个身,不留神从另一边滚到地上去,咚一声,把陆令从和臣子都吓一跳。
御书房对谢竟是不设禁制的,陆令从也曾反复提起,希望当他私下接见众臣时谢竟好歹在旁听着,或者复他尚书右仆射的官身,又或者在政事堂为他常设一张案几,但全都被谢竟岔开话去了。
兵部几位臣僚退出御书房,谢竟才提着食盒从偏门进去。陆令从埋首纸堆中,浑然未觉。
他敲了敲桌角,陆令从闻声抬头,诧异:“怎么过来了?我这便准备回后殿陪你用午膳的。”
谢竟未置可否,从盒中端出一碗清淡的素三鲜汤面,推到他面前。
陆令从不解其意,尝了两口,见谢竟只顾守在一旁,颇不自然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忽然醒悟过来:“这不会是你做的罢?”
谢竟仿佛有些紧张,犹豫片刻,才点点头。
陆令从会做亦懂吃,在佳肴一道从来都是行家,自然,谢竟也不期待能得到什么与山珍海味等同的评价。无非就是他吃了十几年陆令从做的饭,也想让陆令从尝尝他的“手艺”罢了。
说不上难吃,但也不算好吃,就是一个心智成熟、手脚健全的普通人,做出来的最寻常、最平凡的一碗汤面。
陆令从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没再出声,只是拾起筷子,继续不紧不慢地进食。
直到面都尽了、只剩汤底,谢竟还是没等来他的答话,心凉了半截,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要求“我尝尝是怎么味道不对咸了淡了酸了还是甜了”。半晌,他倏地转身:“算了,我管你呢,不爱吃饿着。”
一脚还没迈出去,腰已从后面被陆令从勾住:“急什么?”
他手上用力,容不得谢竟推拒,一把将他揽回身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知道我不爱吃了?每一回我烧出菜来可都是守着你和小祖宗们尝完、虚心听取批评的,这么多年给你打的样儿,倒都忘了?”
谢竟动弹不得,只好问:“那你说,爱吃么?”
陆令从:“不爱吃。”
谢竟扭头就要走,陆令从失笑,只是一手扶稳碗,一手牢牢将他钳制在案前。
“罢了,不闹了,没的再把汤碰洒了。”
谢竟这才不再挣扎,回眸瞪了陆令从一眼:“你近庖厨,难道是因为王府与宫中缺厨子?还是我们缺你做的那一口饭吃?知道是你喜欢,能从化生为熟、调和五味里面得趣儿,这才投你所好,结果还要遭你取笑,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令从闻言,却正了颜色:“就是因为我是喜欢,所以你才与我不同。 你是为了生计为了宁宁,硬逼着自己学会这一手。你实话告诉我说,你自己喜欢么?”
谢竟一滞:“没什么喜不喜欢,本来也由不得我。”
“随我来,”陆令从牵住谢竟的手,带他往空无一人的前殿去,边走边道,“昔日流落他乡被逼无奈,的确是由不得你,可今日再不一样了。我当年娶回来的是一颗明珠,不会因为十五年过去就变成鱼目。非要说,我真想请你为我做些什么,那也绝不是洗手作羹汤。”
在御座与广厅之间的台阶上,陆令从与谢竟并肩坐了下来。这是一个中庸的位置,正如他们原本的身份一样,上可以仰观天子,下可以俯察群臣。
“之无,”陆令从环顾着支撑殿顶的十二根金丝楠木柱,神龙盘绕其上,“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谢竟问:“什么事?”
陆令从伸出掌去,在半空中虚虚握住:“这些臣子日日说着千岁万岁,但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江山并非归我所有,并非归陆氏一姓所有,我,乃至于大齐,不过是一个代管之人,而并不拥有这片土地。”
谢竟微愣,听他继续道:“往前看龙庭易主,短命如秦二世而亡,长寿如汉蹉跎四百年,更有七国分列,三足鼎立,谁又真正做了这神州的主人?还不是一个个皆为代管?盛衰兴亡本是天地循环的恒道,我又凭什么认为,我就可以打破这亘古常规,国祚千秋万代?”
“我不清楚该怎么做一个明君,我也不会在这把椅子上坐很久。但是我想,古今帝王若能拿捏住做事的分寸,视己为客而不为主,那也不算得一个很坏的代管者。”
谢竟听罢,咂摸一回,却淡淡笑了:“代管者——我的陛下,原来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
“怎么?”陆令从侧目瞧他,“我的皇后心中仰慕、甘愿追随的君主,又是什么样的?”
谢竟摇摇头:“论追随有些生分,论仰慕又有些狎昵,我只能说,我心中是认同你的为君之道的。”
陆令从转向他,认真地、再一次提出“后宫干政”的要求:“既然如此,你愿不愿为我而谋?”
谢竟盯着大殿地面的四方砖石,沉默下来。在足尖前方数步处,两块砖之间有一道裂痕,谢竟记得他十六岁上殿廷试,就跪在那里、垂头凝视着那条缝隙,回答着天子的问题。他并不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只知道它会一直存在下去,远长过他们这些凡人的寿数。
良久,谢竟轻道:“如果你说你希望分我掌管这片江山的权力,对不起,我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从没有改天换地的宏图。”
他顿了顿,回望陆令从:“但如果你说你觉得累,你为国事操劳、烦扰疲惫,那我愿意从你手中接过这些冗务,给你出谋划策。”
“如果是为你分忧——我无二话。”
初春冰雪消融,燕矶回绿,帝后亲自选定一块江边的风水宝地,作为故长公主的衣冠冢。
落葬当日,就在停灵的含章殿内封棺下钉。谢竟记得雍州军民收殓时,往棺中放入了陆令真生前沾血的戎装,他唯恐睹物思人,所以一开始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并未到近处去。
吴氏却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去最后见上她一面罢,我给她准备的是新衣裳。”
谢竟一愣,不自觉地上前,屏息一望——棺中一袭如火的赤红衣裙,洁净簇新,腰间横着一条吴氏手制的玉带,流彩生辉。
裙与带失落地平铺棺底,然而谢竟闭上眼,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它们在陆令真身上该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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