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盯着他清透的眼,心内终久是酸楚难耐。他单膝跪下来,把陆书青的双手拉过颊边,蹭了片刻,又在他手背上落下几个吻。
十四年前,在陆书青还只是他腹中小小的一粒芽时,燕子矶边的夕阳里,陆令从对他说:“我希望你拥有他是快乐的,就如他拥有你是快乐的一样。”
拥有他的孩子们,拥有他和陆令从的孩子们,是谢竟此生最最有幸、最最快乐的事情。
谢竟微微抬眸,仰视着陆书青:“好乖儿,你告诉娘,这么多年爹娘陪着你,你过得还快活么?”
陆书青鼻尖一阵发酸,眼前雾蒙蒙的,一言未发,只是俯身搂住母亲,把脸埋在他的肩上。
“我们只有这一个心愿,可是这实在好难啊,青儿。”
谢竟一下一下拍着陆书青的后背,低声道:“总有一日父母会先你而去,到那时陪在你身边的,是你的妹妹、你的爱人、你的儿女。可须知在这红尘里,凡人命比纸薄,生死轻如鸿毛,唯有情之一字,重逾万钧。”
“一个有情之人,一个至情之人,在离开这世间时,多半是不后悔的。”
第122章 二九.一
冬末,神龙殿暖阁。
隔着一道绣帘传出嘈切的琵琶音,技虽工巧,奏者却不用心,只是有一阵没一阵。宫人候在帘外,等到乐声止歇,适时开口通报:“小公主已经起身了。”
谢竟便放下怀中的琵琶,从坐榻上起身,一路缓步踱去卧房。他连日住在神龙殿,就让人在暖阁里另设了一张榻起居,寸步都不愿离开后殿。
萧遥前几日入宫来找他,说是自己最珍爱的一柄烧槽琵琶近来音调总不准,不知是不是轸子磨损了,请谢竟抽空帮她校一校。谁知谢竟上手一拨,发现弦音如水、并无半分滞涩,便明白,萧遥只是想为他找件事情做做、散散心绪罢了。
按说天子抱恙不醒,宫中哪敢有宴乐之声?然而奏乐之人是衣不解带、侍奉汤药的中宫,曲中郁郁烦懑,左右近侍亦闻之断肠,自然,也就无人敢置喙。
陆书宁这几日与母亲同住,才刚起床,坐到镜台前,几位尚宫正在为她梳洗,一旁侍者的手中捧着盛放钗环的漆盘。
谢竟经过瞟了一眼,却发现,当日王氏赏赐给陆书宁那枚“鹦哥架”式样的金簪,竟然还留在其中。
他皱了眉,拿指尖点了一点,道:“把这个收起来罢。”
宫人正要取出,陆书宁的手却突然抬起来,拉住了母亲衣角,向他摇摇头。
谢竟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半张脸庞映入镜中,凝视着女儿双眼:“为什么?”
陆书宁望了梳头的尚宫一眼,后者会意,躬身退下。她转向谢竟,认真道:“王太后送我这个,的确来者不善,但她的本意却也没什么错。今后我住在宫中,虽然至亲陪伴身旁,但有这‘鹦哥架’时时在眼前,便也可时时提醒我,我再不是边塞一个太守府账房的女儿,不能再肆意地向爹娘撒痴撒娇了。”
谢竟微愣,目光落在金簪上,头一回在明亮的朝霞之下打量这枚令他反胃的饰物——锁链拴在鹦哥足腕上,是能看见的;王女帝姬所必须遵循的范式法度,却是看不见的。
“从雍州回来之前,娘对我说,有些路是非得要我一个人去走的。姑姑在鸣鸾殿长到十五岁,又在含章殿长到二十三岁,至终一个人走了出去。等我哪一日长大了,能一个人走出宫闱的时候,我再与这金簪彻底作别。”
谢竟听罢,第一个反应是慌乱。太初宫上一位“出走的公主”的结局令他不寒而栗,在陆书宁表露出对自由的向往时,谢竟惊恐地发现,他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居然是设法留住女儿。
他才三十一岁,远未到畏惧雏鸟离巢不归的年纪,只是心有余悸罢了。
但谢竟又不禁自问:此时此刻他看着他的女儿,有没有透过她,试图寻觅别的什么人?他是否只将她当作独一无二的“陆书宁”这个人,而非当作与她眉眼相似的亡人的替代品?溺爱她甚至过度保护她,有几分是为了补偿对亡人的愧怍?他究竟有没有权力,因为害怕失去她,所以就不允许她走出去?
陆书宁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谢竟面前,唤回他的思绪。
“其实,娘可以不需要再像从前一样,把手上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了。离家在外时,一口饭,一碗水,只够一个人取暖的炭火,只够做一件衣裳的棉絮,娘一股脑儿全都塞给我,可是我愈受娘庇护就愈难过,总是想,怎么可以让娘多对自己好一点点呢?”
陆书宁掌心里,是谢竟亲手雕的一对白玉璧中属于他的那块。去年春天回京时,他只恐团圆难期,有些心灰意冷地把玉璧交给了陆书宁。
“如今没有饥寒之忧了,可我觉得娘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好多好多愁,好重好重的心事。哥哥跟我讲,他幼年时娘总是开怀畅笑,我不信,又去问爹,才知果真这样,我竟是没有见过几次。”
“这玉璧,既然是娘雕来分赠爹与自己的,那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只愿娘看见这个,就能想起自己送自己一件礼物是怎么样的滋味,然后照着这滋味长长久久地过活下去。”
陆书宁说毕,仔细理顺了玉璧下端的穗子,亲手系到谢竟的腰间。做完这件小事之后她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好像浑身浸在一轮皎月之中,足下三千丈悬空,修罗海翻起巨浪,都沾惹不到她鞋尖绣的一朵莲花。
谢竟发了一会儿怔,下意识地伸过右手,去抚摸陆书宁的脸。不意袖管滑落下来,正把小臂上剔骨弦留下的伤口全暴露在两人眼前。
他慌忙想遮掩,陆书宁却轻握住他的手腕,把衣袖推到手肘以上,将脸颊偎依过去,紧贴住深深浅浅、凹凸不平的疤痕,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于谢竟而言,陆书宁正在做的事情像一种布施,将善果还给“母亲”这群最忠诚、也是最泥足深陷的信徒。
陆令从当年为他们女儿取的这个名字,似乎表达成了另一重意蕴。她很不幸并没有拥有安定宁静的生活,但她却拥有一颗镜心。
谢竟拾起篦子,揽过陆书宁的脑袋,让她枕在他的腿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去梳理着她柔顺的乌发。
腊月下旬,小年前后,金陵落了场大雪。
算起来这也会是景裕年的最后一场雪,没几日旧岁过尽,就该改元,先帝年号便将彻底成为历史了。
京城东边的灵谷寺,一早山门闭锁谢客,偏门却开着,迎来了两驾不起眼的马车。前车下来位满头银发的妇人,后车下来一青年美人,快走两步,紧跟上去。
本来,要数京中名声最盛、最为善男信女推崇的,当属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居首的鸡鸣寺,灵谷寺虽然也是名山古刹,可到底是略逊一筹。然而这些年,鸡鸣寺成了已故的萧氏的“软禁之所”,灵谷寺的常客吴太妃又一变而为当朝太后,寺中香火自然也就旺起来。
禅院内,薄薄积雪已被扫至两边,谢竟扶住吴氏的肘,避开冰面,小心翼翼迈入寺中:“石道湿滑,母亲留神足下。”
住持早已等在照壁前,迎上来念了声佛号:“无量殿已洒扫洁净,请二位贵人移步。”
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不用一根木、一寸钉,只以砖石砌成,故也名“无梁殿”。谢竟在金陵住了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踏足,之所以有此一行,是因为吴氏来照顾陆令从时,主动向陪侍一旁的他发出邀请。
吴氏阖着眼,双手合十,长久地跪在蒲团上,并不发一言。谢竟不好惊扰,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敬过香,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想发的愿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心内只是空空的。
良久,吴氏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来求佛陀保佑,让子奉快些苏醒,是不是?”
谢竟睁眼,与她慈和的眉目对上,点头默认。
吴氏却笑了:“我是来还愿的。”
“从景裕元年开春我第一次造访此处,到今就要满五年了。我来过好多回,大半时候是青儿陪着,也有那么一两次,是真真陪我来。我向佛祖求过子奉能上沙场能不受刀枪之苦,求过你与宁宁离京远走能一路平安,求过真真能早日回到我身边。”
“每一回发过了愿,就早晚跪在西宫的佛堂里,心焦为何还不见显灵;一旦实现,子奉班师回朝,你们母女还京,又急忙欢天喜地赶来还愿。如此反复,大悦大忧,不堪其扰,只差魔怔了。”
“更何况,神明亦有不显灵的时候,我想去问我的真真为什么就回不来了,观音大士却不肯开尊口,赐我一首禅偈。”
“我心中仍存侥幸,所以此次子奉出征,我还是来发愿了。可还没等到子奉归来,却先等到谢家小公子一个人回到金陵来。我将他召进宫中,问他到底是陈郡还是雍州出了事,不必隐瞒,原原本本说与我知。生离死别、阴谋阳谋我都见过了,再没有什么经不住的。”
谢竟一愣,他完全不知,吴氏竟然还见过谢浚。
“他将原委一一道出,我才知晓,子奉去寻真真,是豁出性命;你去寻子奉,亦是抱定了死志。”
“我那时就想,要是连你们夫妻也回不来,我的孙儿孙女还能托庇于谁之翼下?萧氏挟制子奉他们的父皇,王氏挟制先帝,为母族计;我没有倚仗过我的母族,吴家也没有利用过我,彼此之间无半分私念。若到必须时,即便我站出来守在我的孙辈身后,亦问心无愧。”
“我今番还愿,不是谢佛祖护佑子奉与你俱回到京中,而是向神天告罪我此心之不诚——往前不能诚,往后不愿诚,从今日起再不求诸佛,只求诸己。”
谢竟忽醒悟过来,为什么明知他并不情愿,吴氏还是坚持要带他出来走这一趟。她是想为他搬走梗在心中的那块石。
他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护在儿女面前,为了至亲至爱可以不择一切手段,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后盾。心内温良恭俭的审判只是暂时隐去了,却从不曾消失,夜深无人处自省时,只会加倍折磨他。
“之无,我在太初宫住了快四十年,这宫阙为什么令天下生畏?难道只是因为高墙重重、殿阁凄空?非也!是因为有人在这其中算计人、诓骗人、背弃人、杀人,砖和瓦是死物,人才是活的!你怎么才能不畏惧它?”
“不是要你自己去做那个算计、诓骗、背弃与执掌生杀的人,”吴氏仰起脸,望向宝相庄严的无量佛,“而是要你如这诸天神佛,思明心亮,一切全看在眼底。”
她握住谢竟的手,那是一双母亲的手握住另一双母亲的手:“我的孩子,毋须胆怯,最难捱的时候你都闯过来了,你的选择远比我要更多。以一条什么样的‘道’活在宫里,决定的权力是在你掌中——放胆去罢。”
谢竟想起自己面对陆书宁时的迷茫,嗫嚅着,几乎难以问出口:“母亲,您后悔吗?”
吴氏不需要他点破,显然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她后悔没有在旧年那一片如血的斜阳中留住陆令真吗?
她亦听出了谢竟的弦外音——若有朝一日,我的女儿也走上相同的道路,我该怎么做?
吴氏微侧开脸,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叹道:“不必拦她。”
从灵谷寺回宫要走朱雀大街,昭王府亦在必经之路上,宫人请示谢竟:“皇后是否顺道回潜邸看一看?此前听银绸姐姐说起,潜邸中的旧仆都十分记挂陛下与您安危。”
谢竟沉默良久,未置可否。他何尝不想回王府看看?只是怕回去了,踏入书房、卧房与花园就不想再走,不想回去听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适应了的尊称,扮演一个宫怨诗中朝抄经、夕描像的贤后。
宫人再次提醒:“皇后?这就要驶过正门了。”
谢竟终于没出声,但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把帘挑开条缝,心中默念“只能远远看一眼”。
然而一瞥之下他却是陡然剧震,就见昭王府的大门开着半扇,仆从侍女黑压压站满在门槛之后,翘首望过来,企盼车能停下,或者能从车窗内见上他一面。周伯早已是龙钟老态,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立在最前面。
谢竟脱口道:“车夫,慢些!”
他几乎就要掀开车帘,可是理智告诉他,与他们多说上一句话,你今日就再没法狠下心来离开昭王府了。
陆令从昏迷不醒的消息被封锁着,虎师也未还朝,京中还满以为新帝一直镇守在北境边塞。神龙殿不能无人主持大局,谢竟独自现身潜邸也会引起流言,总之,时机不对。
在那一瞬间的犹疑之中,昭王府就要消失在余光里,谢竟想再细看,却已不能。
忽然只听周伯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苍缓却字字锥心:“小人们无缘侍奉圣驾,万望陛下与皇后在宫禁内保重自身、不忘故园,昭王府内,皆如旧例!”
除夕夜,因谁也无心吃那名不副实的“团圆饭”,便只在鸣鸾殿一处用过晚膳,谢竟拜别吴氏,安顿儿女各自睡下,独自一人回到了神龙殿。
他散发盥洗过,披上寝衣,坐到了陆令从的床边。十几年里不知有多少次,他就这样沉默地盯着熟睡中的陆令从,然后伸出手去,从眉骨到鼻尖,轻轻描摹那段流畅的线条。
大多时候,这样的触碰都会被陆令从的敏锐本能所感知到。但当睡在谢竟身畔时,他总是极放松、不警觉的,要不然就是干脆忽略掉,要不然就是糊里糊涂把谢竟的手拉下来,按进自己怀里,继续睡。
半晌,谢竟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转开了视线。他取过放在案上的白璧与铜刀,低声道:
“左右如今有闲暇,我干脆就拾起这当时没做完的旧活计,等到两枚玉璧都完工了,再重新送你一回。这都快要五年了,连一个生辰都没能来得及给你过,明年五月廿九我们悄悄去汤山别业好不好?夏日山间凉快,把水榭的门开着听蛙鸣,冰些梅子来吃。”
“今早青儿代你受百官朝贺,瞧着是像模像样,一点不怯场,其实我隔着帘子从后面看他,身子骨称一声少年都勉强。他这两个月每日跟着何大人学视事理政,学不一样的奏疏分别该如何批复。宫城之中内有萧遥、外有崔将军坐镇,他们兄妹和母亲的安危,倒总还不须太过挂心。”
“我实在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原本这些都是可我手把手教给青儿的,你横里杀出来一道册封的旨意,这下好了,尚书台也不许我出入了,政事堂奏对也不许我旁听了。倒也干净,‘外戚干政’的前祸,此番是彻底杜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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