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父母姐姐葬在了梅山脚下,丁家故宅里立了牌位,找人按时祭扫。父皇与萧太后已死,张延自裁,亏欠你利用你的人如今世上一个都不剩,你有怨有恨也只好到冥府再去找他们清偿,自始至终,我的至亲从不亏欠你一桩一件,我只要知道——”
陆令从的枪尖倒转,快得只能看到残影,眨眼间直指丁鉴喉间:“我妹妹——的遗骨——在哪里!?”
丁鉴不知有没有听清他前面几句话,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不知道。”
“她身死当日,我的手下就曾经沿河寻找过,但只有战马拖行的血迹,始终未见尸身。谁知道呢,也许是河水冲走了,也许是野兽叼走了……”
陆令从色如冰霜,手臂剧烈颤抖着,枪尖几乎已经没入丁鉴的皮肉。
“这不是今冬第一场雪了,”丁鉴惨然笑了一声,气息微弱,“你以为会剩下什么东西?”
陈留郡,谢家祠堂外。
“你读过了么?”谢竟看毕李岐亲笔写来的战报,沉默片刻,问道。
谢浚摇头:“怕事干重大,不敢妄自拆阅。”
谢竟便将信纸递与他,谢浚低头,信上大意是陆令从将丁鉴追出无定河北的长城之外,虎师跟随其后,不意雪势渐大,竟然失散。将官立刻回报雍州,李岐一方面暂且将事情按下,不走露半点风声,一方面立刻派出驿差,给谢竟送信。
谢浚读完,皱起眉:“陛下怎会孤身去追丁鉴?”
“你也觉得奇怪?”谢竟沉吟道,“他与‘冒进’二字从来沾不上边。李岐这里又写,最后他是一人,丁鉴亦是一人。”
谢浚思考道:“可若长城外另有伏兵,丁鉴只是佯作落单,拿准了陛下报仇心切,诱其入敌阵……”
谢竟否认道:“你我能想到,他岂会想不到?既然追了,且是单骑追单骑,那恐怕只有一个可能——张延倒台,再无人可供丁鉴‘通敌叛国’,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又断去一臂,漠北不会有援兵给他。而陛下孤身去追,不是托大,是因一旦动用虎师,这就不再只是私人恩怨而事涉两国,但如今政变方息、朝局未稳,边塞事不宜起波动。”
“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从前是将是臣,如今是帝是君,他代表的是整个朝廷的态度,是这片疆土的态度。”
谢浚颔首,宽慰道:“小叔先莫慌,陛下久经沙场,又一向多谋善断,说不定是另有筹划,暂未能与部下取得联系。李将军他们一来着急,二来要为青儿和京中局势做周全的打算,这才给小叔来信,以备不时之需,也未可知。”
谢竟怔怔凝望着灯火,当日在神龙殿里陆令从说过的一句话,忽然跳上他心头:“我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亲手把害死她的人一个一个送下黄泉,最后一辈子永远记住今日的无能与愧悔。”
就算最后真的能够一报血恨,负疚感尚且会纠缠陆令从一生,他又怎么能够不亲自追到天涯海角、手刃仇雠?
良久,谢竟忽然道:“这一回不一样——真真是他的心魔,他不会罢休的。不睁着眼看到个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
他的视线垂下去,飞光挂在腰带上,从外衫中露出一个角来:“……就算是真的玉石俱焚,他也做得出。”
谢浚愕然:“小叔是要……”
谢竟蓦地抬起眼,凝望谢浚,按着他的肩道:“我必须去一趟雍州。你即刻收拾行装,今晚就上路返京,回宫守在你弟弟妹妹身边,见机行事,保全自身为先。倘若真有什么……不测,你只帮我向他们捎两句话便是。”
谢浚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根本而言,金陵比雍州更要紧,便也咽下希望陪伴谢竟同去的话,只道:“小叔尽管说。”
谢竟将视线投向极远处,茫茫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安睡着不知几世几代的谢家幽魂。父母兄嫂之恨已了,而他心中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不会与他们葬于一处。
人说落叶归根,可叶若是找不到根系,又怎会知道它的来处是哪一棵树?也许从一切最初,他出生于金陵开始,就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故乡”在他命里只是过路人,而他总有一日要在祠堂之下、祖茔之前做出离开的决定。
谢竟脑海中有个声音冷静地自语:一旦投身北上之路,这片土地就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你了;今宵闯进夜色,再来,你便是异乡客了。
他喃喃道:“就告诉他们,我说——”
“金陵山温水软,风月无边,以故土为衾共你父长眠,纵千百载,亦不觉寒矣。”
第120章 二八.三
雍州城,虎师营帐外,一粒渺小的影飞驰而来,在白茫茫天地中逐渐靠近、清晰。城楼之上的岗哨眼力极好,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来人,惊呼:“王妃!是王妃到了!”
正在值守的李岐闻言,立刻令道:“开城门!”说罢带了一众副将,匆匆迎下楼去。
谢竟满面风尘,鬓发凌乱,却顾不得寒暄半个字,刚一下马站稳脚跟,便已经开口问道:“陆子奉人呢?找到了么?”
李岐神色凝重,摇头:“长城与雍州内不能无人防守,所以每日只能抽调一小队人马轮流去找,可是河岸线太长,前日又下了场暴雪,连雍州守军都尚且不易辨认方向。”
谢竟沉默片刻,镇静道:“你只需带着诸位将军守好雍州防线,若无多余人手,我独自去找也使得。”
众将相视一回,由李岐领着屈膝行礼道:“陛下临去时给王妃留了一件东西,有这个在,我们是悉数听从王妃调配的。”
徐甲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物奉到谢竟眼前,却是件厚实的猩红大氅。谢竟迟钝地望过去,意识到,那本来是属于他自己的——去岁此时,他们在分别奔赴公务途中,于下邳城外匆匆相聚一夜,临别时谢竟久久不舍分离,最后解下这件大氅,让陆令从一路带去北方御寒。
李岐道:“陛下吩咐我等,‘见此物,如朕亲临’。”
谢竟伸出手去,指尖陷在柔软顺滑的皮毛中,感觉到一阵寒意虚虚笼住他的皮肤,陆令从的体温已没有留在上面了。他在心中默默道,你把这个留给我是什么意思呢?你早知道我总会来么?
李岐见他失神,打了个手势命左右退开几步,低声道:“京中局势尚不完全安稳,东宫与公主年幼,下一步要如何走,王妃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谢竟勉强对他笑了笑,微微颔首,忽然听身后传来喧嚷,转脸,就见一匹白马如流星般从城门内驰出,丝毫不理会追在后面的徐乙的高呼,径直朝他跑来。
“猗云!”谢竟愕然,上前两步,紧紧搂住猗云的颈,“你怎么在这里?”
徐乙喘着气,解释道:“陛下出征那日,猗云一大早就从东宫跑了出来,守在城门口,无论如何要一同上路,陛下与太子殿下都劝不回,只好许她跟随,要我们好生照料,未想她随军跋涉,一点不比壮年强健的战马逊色。自从陛下失散以来,猗云就一直不肯回槽,才刚听见王妃声音,又冲出来了。”
猗云不安地用鼻子去拱谢竟的肩,凑上去嗅一嗅那件大氅,又回来顶着谢竟掌心,如此反复数次,似有催促之意。
谢竟心中一动,抬眼远望,发现自己抵达城下不过片刻,来时的脚印却已经被雪覆盖住了。
“……大雪不停,隐藏了来去踪影,但血余味日久,轻易难以消除,”他猛地转向猗云,惊叫道,“你记得他的味道,你能闻得出他的踪迹是不是!?”
猗云细碎地叫了两声来回应他,谢竟心焦如焚,一刻再耽搁不下去,背起行囊翻身上马,时隔多年,再一次掌住了猗云的缰绳,轻抚着她的鬃毛,耳语:“我们一起去找他。”
随即,他转过身去,向着候在城下、严阵以待的虎师朗声道:“当日幕府山与我共事的诸位兄弟,劳烦今番再随我走一趟,余者各自守在原岗,不可擅离。待陛下归来,若有任何问罪、诘责,全在于我一身!”
漫天风雪中,谢竟披上缠裹着陆令从气息的红袍,就仿佛故人犹在,仍将他拥在怀中讲着共白头的山盟海誓。
虎师三万精骑齐齐下跪,喝声震若惊雷:“愿为号令!”
白雪最容易虚化人的时间概念,谢竟尚有几分恍惚,可猗云的步伐却是一往无前的笃定。在长城之内,也许是陆令从留下的痕迹太过微弱,猗云选择方向时会稍慢一些,但有虎师士卒跟随,可以确认陆令从在关隘以内的可能性极小,于是也就基本没有耽搁地出了关。
一到长城之外,越靠近无定河,猗云就越显焦虑不安,沿河一路找一路嗅。
谢竟关注到她对河水的格外留意,想起何诰当日报回陆令真噩耗时,曾经提及过,那一战的战场是在无定河畔,后来他们搜寻长公主遗骸,也是在河畔。
他蓦地意识到,陆令从对丁鉴穷追不舍、不惜以身犯险,很可能不只为复仇,更为寻找陆令真遗体的下落。
无定河在这一段的流向是自西南到东北,尸身若落入河中,顺流漂下,极可能会落在更北方。谢竟吩咐虎师:“继续北上,在河下游处扎营。”
一路不分昏昼,还要仔细辨认封冻之后又覆盖上雪层的河道方向,最终以无定河下游一片平坦的沙洲为中心,分散为几队人马寻找。
猗云极其敏锐,时常能够留意到新鲜的血液,但多数都是被天敌分食、曝尸荒野的动物。直到第三日正午前后,谢竟与猗云寻到西北方一处略有坡度的山丘上,猗云拱开清晨落下的新雪,在某处石缝间嗅了嗅,骤然顿住,不再动作。
“闻到什么了?”谢竟问道,“是人血?是他么?”
寂静片刻,猗云突然像疯了一样发足狂奔起来,载着谢竟,沿河岸一路俯冲下去,霎时间山峦与荒野都被抛在了身后,只剩眼前无穷无尽的白。
去势太猛,大风将雪絮卷得劈头盖脸,谢竟不得不暂时抬起衣袖,挡在脸上。避过这一阵,再抬头放眼、竭力去眺望时,就在不似人间的混沌中,谢竟的视线里真的出现了一个墨色的点。
那一刹风都凝滞住,把飘动的衣角、鬓发与雪花全定在半空中。猗云和他同时牢牢捕捉到了那天地间唯一的一点颜色,前者完全无视了湿滑冰雪与山间乱石,不管不顾,向陆令从飞奔而去。
谢竟纵声叫道:“陆子奉——”
猗云实在太快了,饶是谢竟都差点抓不住缰绳,只能压低身子半伏在她颈后,须臾已到近前。
陆令从的马早不知去向何处,战袍残破,银甲上凝固着褐色的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中。
他也许根本没有听清谢竟喊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对他最最熟悉的嗓音作出反应。陆令从顿住脚步,透过额前凌乱潮湿的碎发,怔怔看向前方,在谢竟从马上朝他伸臂时,本能地去握谢竟的手。
对陆令从来说,单臂将谢竟拉到马上轻而易举,但是两人此时的位置对调,他身穿数十斤重的甲胄,谢竟伸出去的却是他在数日前才刚拆下绷带、犹有剔骨弦余疤的右臂。
可人在面对至爱的瞬间,爆发出的潜能是不可估量的。谢竟想,大约当年在公车门下,他抓着陆令从的佩剑时力道还不够大、胆量还不够足、决心还不够坚定,因此上苍不肯破例成全他的逆天改命。
所以此刻,谢竟死死地钳住陆令从的小臂,让对方能够凭借习武多年那深入骨髓的本能,攥紧他的手,翻身跃上马背,落在他后面。
猗云一步未停,凌空调转,纵身飞驰过河道,踏着寒冰原路返回。谢竟用临行前李岐交给他的号角吹响虎师令,告知士卒们集结,率先朝雍州方向进发。
陆令从的双臂搂在谢竟腰间,身体卸下力、压靠在他背上,血腥味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漫入谢竟鼻腔。
他匆匆低头扫了一眼,顿时呼吸一窒,只见陆令从的双手冻得乌青,十指更是血肉糢糊、伤口密布,两个拇指的指甲甚至都被磨损掉小半。
“陆子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竟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右手握缰绳,空出左手来伸进大氅中,毫无章法地将自己外衫、中衣、里衣的带子全部抽开,扯松上身衣物的下摆,抓着陆令从的双手带入衣中,将它们直接贴上他腰腹的肌肤。
在寒天冻地中跋涉了这么久,谢竟的体温早就称不上暖和,但最最脆弱的、被护在层叠衣衫之下的腹部,对陆令从翻遍了积雪碎石的双手来说,仍是温热的。
谢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着:“早知你要做下这等荒唐事,出征前夜在神龙殿,我就应该把你这双手给砍下来!”
陆令从的下颚抵在他的肩上,意识已经昏昏沉沉,依稀是说了几个字,可谢竟完全无法辨认。
“你说什么?陆令从!千万别睡!”
他连声喊道:“你说话啊!你吼我的时候底气不是足得很,怎么这时候没音了!”
脑后一沉,陆令从的额头压下去,谢竟瞬间慌了,想要扭回头看一看陆令从的情状,可对方几近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背上,怕颠簸不稳落马,只得作罢。
谢竟的牙关打着哆嗦,等不到回答,忽然猛一施力,咬破自己手掌的内侧,将森森渗出的鲜血喂到陆令从唇边:“……陆子奉……子奉!子奉哥哥!”
不知到底是血还是这个称谓起了作用,陆令从好像恢复了一点反应,手指蜷缩了一下,抚过谢竟的皮肤,自语般喃喃:“我找到……”
谢竟立刻道:“你找到什么了?你别睡,跟我说你找到什么了!”
陆令从仿佛在强自维持着神思的清醒,咬字虽然含糊,但谢竟终于能够听懂:“丁鉴说,真真……被一路沿无定河拖下去……最后……”
谢竟应声:“无定河,沿无定河,然后呢?”
“我找了整整五日……我从长城脚下一路找到这里,能找的都找遍了,我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过了……”
陆令从越说声息越弱:“我只找见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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