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可以视作是雍州战略地位上升的一个标志。此前,京中忙于应付士族相斗、改朝换代、豪庶党争,并未给过它足够的注意力;直到这一两年,也许该着是风水轮流转,这塞上城池相继藏过了冤凤、来过了潜龙、死过了孤雁。老太守一朝拜相,守得云开见月明,新官上任三把火,用在雍州的手腕立刻就硬起来。
建宁、贞祐、景裕这前后三十余年,两代天子深受外戚掣肘,均在京畿屯军不少,轻易不敢也不能调出太多兵力去北方疆线。直到如今皇权面临的威胁稍稍减弱,才有余力分出更多的人手,来攘除外患。
离河岸还有数里地,陆令从勒马回头,身后属官会意,并不吹角,只以手势传令,兵分两路,从东西两翼分别渡河。
陆令从嘱咐道:“渡河后依计行事,西边山道口为点,河岸为线,在这两处落脚。无需主动挑衅,只要保证他们无法突围即可。”
漠北军扎营时背靠山,面朝无定河,一旦虎师封锁了河岸沿线与西边山河之间的夹道,就只剩下背后的山路可走。然而这时节,大雪早已封山,上山只有死路一条。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围困之势。
属官纷纷应下,各自领兵分开。陆令从驻马片刻,归入其中向西的那一支,隐进夜幕中。
漠北的岗哨发现异样是在临近破晓。丁鉴并未现身,但应对十分迅速,骑火立刻就亮起来,喊杀声标志出了短兵相接的位置,应是在东边辕门外的河畔。
迎战的虎师将士按照陆令从的吩咐,高声喝道:“我大齐天子不为国事,只为家事,交出你们的主帅丁鉴,此役可免!”
没喊两遍,便有通晓汉人言语的部将把这话报回了帅帐。丁鉴听罢,半晌才道:“不要理会,若一时不易退敌便先回营,按兵不动,只要与王廷联络上,他们就不敢在河北岸这么嚣张下去。”
他又脸色阴沉地添道:“方才那话,谁敢在军中乱传,叫听不明白的也明白了——格杀勿论。”
不过须臾,丁鉴派出回漠北王廷求援的斥候冲出营中,风一般冲向了西边的山道口。
虎师的埋伏早已完成,数千人马隐藏在山间,属官看到飞骑,回身请示:“陛下,是否拦住?”
陆令从摇头,轻道:“放出去,探个虚实。”
待那斥候甫一消失在山路上,蛰伏的虎师士卒立刻现身,牢牢据守住山道口。
不多时,东边有战报传回来,丁鉴见人数不占上风,并不恋战,命回撤营中。而虎师也遵照陆令从指示退兵,回防河岸沿线。
“该往西来了。”属官道。
陆令从沉吟:“丁鉴能猜到我们会封锁山道口,不会硬碰硬,大概只会派出一队人马来摸摸深浅。”
没过多久,果然就遥遥望到几名漠北骑兵向山道口驰来,一看见大齐的王旗,则立刻调头回转。丁鉴为保存力量,竟当真只派了寥寥数人来试水。
“在等到王廷的援兵之前,丁鉴多半不会再尝试主动突围。他们没想到前路、后路、旁路都会被切断,粮草辎重不够,拖延不得。”
属官应道:“如今我们只要做好这只拦路虎,等着看长城上传回的信怎么说便是。”
封锁的前两日,漠北军尚且沉得住气,任凭虎师在营外如何喊“陛下只要丁将军一人性命”,都不予理会。
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丁鉴原定的渡河之日,稍稍起了些议论。漠北士卒久经沙场,虽然也算信服丁鉴这员勇将,但终久暗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丁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汉人,心中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
他们和虎师交手过不少次,从来不记得这些敌人有喜欢放大话叫阵的士风,再加上勉勉强强能听懂那喊话里有主帅的名姓,不禁纷纷好奇,对面究竟在说些什么。
流言议论一起,便再不是丁鉴一道军令能压得住的了。
第三日傍晚,陆令从拆开刚刚从长城上送来的战报,送信人是留守关内的某位虎师副官,写道:“漠北王廷没有动作,不曾点兵。”
按照时间推算,以那求援斥候的脚程,三日过去就算赶不回王廷,最近的屯兵据点也一定经过了,但却并没有借回兵来。
这就有些奇怪了。
第四日、第五日,长城上的虎师仍未在关外各个漠北据点观察到有调兵的迹象。但是丁鉴这支军队带来无定河边的粮草却快要告罄了,补给的军队无法从西边山道口进来,就算是折返去请救兵,这时也该来了,除非——
根本没有援手,没有救兵。
这样的念头一旦发芽,在围城之中立刻就如大火蔓延的势头一般,疯传起来。
士卒们几次聚起来要见主帅,丁鉴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并不敢将自己的预感告知左右。
第六日,陆令从阅毕战报,道:“不会增兵了。丁鉴是他主子的一枚弃子了。”
漠北王廷深知,遥远的南方皇都中,帝位换了人坐,那么对待边事的态度与手段,也极有可能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他们一连两年都在冬掠中失利,已招来族内怨声载道,而如今昭王与何诰这些对头又摇身一变,掌了实权,为长远之利计,说不得也要谋划着改变策略。
然而中原汉人的亲缘关系,与他们是不太一样的,有陆令真的死亡横亘在中间,陆令从若真脑子一热,不管江山安稳只要寻仇到底,那对漠北来说也是极为棘手的,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而如今,若陆令从愿意主动将陆令真之死维持在私仇层面,而不上升到国事,那漠北王廷自然也愿意抛弃丁鉴这样一个已残了一只胳膊的汉人,来换这段恩怨告终,以后再谈钱谈地,便都好说了。
第七日清晨,辕门毫无预兆地开了,奔出几十名漠北骑兵,等不到援军、又在丁鉴那里讨不到说法,所以只能豁出去硬闯。
虎师不主动进攻,所以虽然围困多日,却并未耗费多少力气,背靠结了坚冰的无定河,又不缺补给,因此应战十分从容。
留在营中观望的士卒登上哨楼,朝西远眺,但见虎师且战且退,把这些叛军引到山道口停下,却未开杀戒,而是停下来,暂时形成了对峙之势。
有语言相通的虎师将官出列来,朗声道:“单凭你们这几十号人,硬闯关口十死无生;既已叛出,如今再回营去,丁鉴也不可能容你们。”
“这么多日斥候一去不还,诸位想必都清楚,漠北王廷并不愿意冒着与我们陛下为敌的风险来救丁鉴。陛下心仁,不欲因他与丁鉴的私怨牵涉到你们,若你们能出一份力,设法说动营中同僚主动将丁鉴交出来,那么食水、生路,陛下必不会短了各位的。”
叛军面面相觑,一时未作反应,营中士卒完全不知他们交谈的内容为何,只看出对面似乎并无屠戮之意,心中各有猜测。
第七日,入夜,漠北军营西北方向的后帐燃起大火,叛军从布防薄弱处攻入,分散营中,各自寻找相熟同僚,混乱不堪。
丁鉴带着一队亲卫与叛军在帅帐外交手,有人不明所以,不知该忠于主将还是跟随哗变的大多数,一时喧声大作,吼叫、喊杀、喝骂,间或穿插着埋伏营外的虎师的呼喊:“交出丁鉴,无关国事,只是家事!”
火势逐渐一路蔓延到辕门方向来,未几,丁鉴率先挣出乱军,身后跟随不多几名亲随。
虎师看准这个时机,从西翼抢上,不消片刻就将军营冲出一个缺口,数不清的漠北军卒立刻就潮水般涌出来,并不回身去找他们的主帅,只是按照陆令从许诺过的,向西山道口的“生路”冲去。
辕门外火光刺目,丁鉴正欲趁乱逃出包围,然而视线不清,只得硬着头皮摸黑闯,刚冲散浓烟,却只见眼前有一骑拨开人丛,奔上前来,高声道:“再躲下去,我还只当你是畏事鼠辈,敢做不敢担!”
丁鉴看清马上人,猛地收紧缰绳,咳道:“我竟没想到陛下还敢亲征,大张旗鼓举兵来讨我,是不怕你那把龙椅易主太快?”
陆令从倒握长枪:“今日此处,没有什么君主王侯,我一因袍泽之谊为建威将军报仇,二因骨肉之分为亡妹陆令真报仇,种种冤孽皆在你我之间,无关国事!”
丁鉴冷笑道:“长公主身为陛下麾下的一员大将,折在我手中,足够漠北王廷在功劳簿上给我记一笔了。”
陆令从并未被他激怒,催动马蹄,在阵前不紧不慢地转了两圈,堪称傲慢地打量着丁鉴:“你失了一条右臂,如果全无掣肘,恐怕也没必要在营中躲我这些日子罢?我若要认真与一个残废领的兵对垒,倒显得我胜之不武,这仗不打也罢。”
他停下来,面无表情道:“只一件,丁将军要仔细掂量,你这被记了一笔的,究竟是功劳簿,还是生死簿?”
丁鉴闻言,面色阴沉下来,显然对于漠北王廷的放弃,他心中亦是一清二楚。
陆令从平静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像张延一般,拿今日之胆气去杀我父皇,杀萧太后,我倒还高看你几分。”
“丁将军,原是有条明路摆在你面前的,可惜你看不清,不肯走。”
“宣室首领来自当年销声匿迹的兰陵萧氏,她在父皇手中找不下活路,转而与我合作,我亦从未因出身而疑她,到如今许她位极人臣。你若如她一般同我联手,我父皇与萧太后能早死十年,相府能早坍台十年,你姐姐不必枉送性命,你亦能在北大营中扎根立足,如今早就做出了自己一番成就,有了不知多少出生入死事你为主的属下!”
“张延视事偏激糊涂,你们姐弟最初蒙他相救,报恩本无可指摘,可若是他不辨是非伤及无辜,你们仍一意盲从,那有今日下场也只是自食其果。你与加害你父母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丁鉴啐了一口,吐出血沫:“陛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跟他们难道有什么不一样?靠权力、伪善和本不属于你的财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和你父皇,和你的祖母,和你世世代代高居帝位的先人,其实本无区别!”
“你靠什么把持虎师,你靠什么策反京中的四大营与羽林卫?你攥在手上的,和你用来威胁他们的,一样是活生生的人!”
陆令从不置可否,只说:“我的手中没有屠刀,我身上也没有杀戮无辜、背信弃义的罪孽,这些人各安其所,有家有业,没有性命之虞。”
“萧太后与我父皇做过的,张延和你们姐弟做过的,无非是低等的、野蛮的‘掌控’罢了。没有能力的懦夫,想要靠胁持弱者至亲来把握权力,而却不能够像一个真正合格的上位者那样,让他们生存、生活,自给自养,让他们身处掌控之下却浑然无觉,乐在其中——这才叫做‘统治’。”
语罢,他竟淡淡笑了:“丁鉴,你那些话,冒犯不到朕。”
话音落下,彼此几乎是同时动作,丁鉴将缰绳紧紧缠在断掉的右臂上,仅以左手执戟,纵马高高跃起,撞开路前方士卒,竟是朝着封冻的河水而去,陆令从紧随其后,几乎只差一个身位。
两匹万里挑一的良驹和两名万中无一的骑手,将暂时陷入混乱的汉胡将士远远甩开在身后。虎师受了指令,要小心提防漠北叛军去而复返、反将一军,因此也无法跟得太紧。
追到河畔,战马足下打滑,丁鉴不得不稍微放缓了速度,就此与陆令从战在一处。他全盛时期与陆令从各有胜负,不分上下,如今虽然仅剩一手,却不见丝毫滞缓,只是少了一些能攻向陆令从破绽的机会。
然而,最顶级的武者交锋,取胜往往只需对手一丝一毫微不足道的弱势,就如同当日陆令真在力气上逊于丁鉴的那一点点。
也就是这一点点掣肘,对于陆令从来说却已足够。
不知何时风雪又大起来,银枪从下方避开手戟的抵挡,斜里横劈过去,击在丁鉴腰侧,将他震得身子一歪,险些滑下马去,全靠他单臂缠住枪身借力才稳住。陆令从抽回枪尖,再从另一侧攻去,次次直逼要害,却次次不下杀手。
他沉声喝问着:“陆令真的遗骨在何处!你是把她带回去邀功了,还是将她弃于荒野之中?”
丁鉴不答,只是阴瘆瘆一笑,拍马沿着河岸线继续狂奔。陆令从看出他似乎想将自己往雪原深处引,心中微动,眯眼瞄了瞄位置,扬手将长枪掷向前方,擦着丁鉴的肋下、带着半片盔甲坠落在雪中,片刻后陆令从的马已追上,他略侧身伸臂一捞,枪已回到了手中。
再抬眸看,前路有扎眼红痕,这一枪见血了。
身后副将喊道:“陛下当心,莫再追了,他伤成这样,冰天雪地里没几时可活了!”
丁鉴众叛亲离,受伤无处可去,若陆令从此行只是要置丁鉴于死地,那便不需要再追下去了。
但还有最重要的事情,他尚未得到答案。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雪中,只能看到长城的剪影和山的轮廓,血在身后拖成一条细长的、猩红的线,又渐渐被新的一层雪覆盖,将来路的痕迹掩埋干净。
战马本能地追随气味,沿着那道血迹前行,陆令从缀得并不紧,犹如盘旋窥伺、等待垂死的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鹰,他不着急,只因必定能等到他支持不住的那一刻。
风里连重物落地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已经不再传来虎师的呼唤,忽然,陆令从定睛看时,前方马背上空了。
他催马赶上去,丁鉴的坐骑已经不再前进,茫然地等待着倒在蹄边的主人发出指令。
陆令从停在原处,丁鉴捂住伤处侧卧在雪中,血以一种新的方式,在他身下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他旁观着这场挣扎,凝视着丁鉴竭力抬起头来,不甘与怨恨地望着他,缓缓开口:
“为君之道、统治之术,我能做,只是我不想做。”
“我此生的想与不想,和我的能与不能,从来就不一样。这一点上,俗世间千千万万凡人,你与我,本是一样的。”
“区别只在于,你伸手可以探到的只有你的‘能’,而我伸起手,”陆令从顿了顿,“可以探到我的‘想’。”
他自襟中摸出谢竟予他的白璧,挑在指尖,晃了两下:“即使我死了,也有人替我完成我的心愿,更有人愿意陪我赴死。”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丁鉴,语气轻蔑,眼神却隐隐含着哀悯:“可是你死了,不会有人替你全你的心愿了。”
四围群山雪白,千里冰封,春闺梦里人也是无定河边骨,风里尽为亡灵嚎啕。
“丁鉴,我可怜你,所以我替你全了你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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