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青的眼睫颤了颤:“……我本来是要问的,只因惴惴拿不定主意,便先问与宁宁商量。可宁宁说,娘无论是留在陈郡,还是去往别处,哪怕,哪怕只求一死——只要娘真正想要,那怎么样都可以,她都能接受。娘没有必要为了我们硬逼着自己回京,或者是回到爹的身边。”
“我觉得宁宁说得在理,原是我自私了,便没有问出口,怕娘听了反倒心软。”
他话音落尽,不光谢竟哑然,连陆书宁也有些张皇。显然,她没想到哥哥的偶然一问背后有这么多思虑,一时也后悔自己关心则乱,倒嘴快把陆书青的忧惧告诉母亲了。
车厢内沉默良久,外头天色将明。谢竟艰涩道:“……灯芯之中从来没有什么小人国,人死之后就是阴阳相隔,我若真弃世而去,我们便永远不会再见了——宁宁,你心里一直是明白的,对不对?”
陆书宁没有说话。天真是一种奢侈,而其实从四岁那年离开昭王府之时,她就不再拥有相信故事的权力了,是母亲、父兄、早逝的姑姑和年迈的祖母先后替她编织着裹了蜜糖的假象,可是她长了一双清明的眼睛,她自己会看,也能够看懂。
启程在即,无暇细叙,谢竟只能伸手把两个孩子都揽到自己怀中,陆书宁的鼻尖凉丝丝地撞在他颈下,陆书青埋着头,轻轻与他的面颊贴在一处。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温声道:“听着,我不以母亲的身份,而只以谢竟这个人的名义,向你们起誓我一定会回来。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要害怕了。”
陆书青与陆书宁向四具灵柩行了礼,奠过酒,就立在城门内目送。夜霜把秋容摧得瘦损,早行人披着京华的风尘上路,官道宽阔,唯有几辆车马、四具孤棺,在微亮的天色中渐行渐远,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蹄声,陆书青回过头去,愣道:“猗云?你怎么来了?”
猗云随他搬到了东宫,此时没有戴鞍辔,显然是趁清晨宫人进马厩添食,自己闯出来的。她难得露出这副焦急之态,奔至兄妹两人身边,翘首朝谢竟离开的方向张望。
“那是娘与表兄,我们是来送娘还乡的,”陆书青猜测着她的意图,“爹爹还没离京呢。你是来找他的么?你是不是想随虎师一起走?”
猗云当然无法回答他,却停下了不安的鼻音,慢慢平静下来。
谢浚自小长在京城,十几岁上又经历家变,以至于到如今及冠之年,竟是一次也不曾回去过陈郡。
搬回乌衣巷的月余以来,他将旧宅整修过,挑选了新的仆婢,尽量将一切恢复原貌;又命人按着亡于贞祐十七年的谢府下人名单,一家一家找上门去,看看是否还有亲眷在世,或是资助钱财,或是供给一些养家糊口的活计。
一行人走出十几里,在岔路离开官道,踏上前往淮水渡口的山路。谢竟掀开车帘,与谢浚并排坐在了前面,后者忽然开口:“小叔若觉着住在昭王府——我是说,住在潜邸——多有不便,不如还是回乌衣巷来住罢。家里刚刚修葺好了,空着也是空着,陛下不会多说什么的。”
谢竟却摇了摇头:“一则我身份尴尬,以什么名目住回母家呢?外头最爱议论这些,到时候带累你和你弟弟妹妹,脸上都不好看;二则,你把我这么一个‘高堂’摆在家里,来日李冶该如何自处?”
谢浚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苦笑一下。谢竟窥他神色,旁敲侧击问:“你不在京中的这几个月,鹤卫事务是会交给李冶一个人么?”
谢浚颔首:“听李况说,自芳尘在鹤卫里领衔之后,李夫人亦放手不去管束她了。有她全权负责,我也不必担心公务了。”
谢竟听罢,便知道谢浚和李冶之间亦有少年心结待解,也就不再多嘴置喙。
谢浚漫无目的地盯了一会儿前路,忽然又问:“还在潜邸的那些年,小叔与陛下之间,红过脸么?”
谢竟没有任何迟疑,道:“当然。”
他和陆令从朝夕相伴漫长岁月之中,不仅红过脸,大小摩擦更是数不胜数——没动过手是因为力量对比未免悬殊,陆令从当然不可能单方面打他,但若是两人身手不相上下,那么互殴的情况也并非完全不会出现。
他们虽然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但并不总是都相互认可,持不同意见的时刻居多,偶尔也会搞不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做出某种选择。简言之就是“了解但不理解”。
谢竟自己是出了名的骄纵脾气,陆令从虽然好性儿,但到底年少气盛,火上来了也不饶人。所以两人吵得凶的时候有,吵起来横竖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更有,盛怒时气昏了头,也会忍不住纳闷,“我当年究竟看上了这个人哪一点”。
“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浚笑着摇摇头:“我原是遇上些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的难题,想问小叔解惑。但既然神仙眷侣如小叔与陛下,都不乏置气的时候,那看来我这难题倒是人之常情,不能乱解,只能迎难而上了。”
谢竟想了想,稍微把话挑明:“与李姑娘之间的事情,我没法替你决定,所以也不乱问成家,只问立业,你是怎么想的呢?”
谢浚思索片刻,缓缓道:“我心中是这样打算:今朝小叔不在宫中,谢家虽然是东宫舅氏,但青儿尚未继承大统,再打眼也是有限,我便继续做着鹤卫这个差事,也好帮衬着青儿,哪里话说不到,我下去说;哪些事情周折,我下去办。”
“可若是来日小叔入主中宫,近水楼台,可以庇护青儿,那么我想,我也就可以辞了这个担子。倒不是疑陛下待小叔的真心,只是,我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官身爵禄,想想真正好没意思。”
他眼神有些飘忽:“不过……祖父与父亲一直对我寄予厚望,到底想要我走一条循规蹈矩、修齐治平的常道。”
谢竟拍拍他的后心:“他们是从这条常道上走过来的,盼你立一番事业是在所难免;然而寄望再沉再重,在骨肉情分面前,总归可以妥协。如果你真能无忧无惧、从心所欲,那么爹娘兄嫂在天之灵,足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距离谢竟上一次回到陈郡,也几乎过去了整整十年。陆令从年初赈灾时倒专程去过一趟,虽然回来不曾细讲故乡情状,但谢竟猜也能猜得八九分。
祖居地附近的阳夏,和他们当年中元夜游时的繁华相比,连城都空了小半,街上商户开得零零星星,也不见几个行人。
近因自然是天灾,至于远祸——谢家作为当地大户,本族加上姻亲,占去了城中近半数的人口。一朝受牵连获罪,男丁背井离乡,留下的老弱妇孺支持不起家业,也纷纷迁居他处,另谋生计。
谢浚没有见过阳夏城昔日模样,一开始还没生出谢竟那样的慨叹;然而等回到祖宅,真的见了满眼的断壁颓垣,还是怔在原处,久久无言。
宅内仍有少数族人留居,可彼此却是完全不识了。出来应门的是一位少年,听见谢竟与谢浚自报家门,一时竟然慌得跪下身来叩首,还以为是京中又有新的罪责降下。
谢浚忙扶他起身,讲明来意,少年才战战兢兢地引众人入内,解释道:“贞祐十七年出事的时候,祖宅也受了抄检,王妃住过的房舍就是那时给砸毁了的。年头的时候陛下回来过一次,又收拾了些旧物带走,到如今真是四壁空空,什么都不剩了。”
谢浚环顾厅堂内外,喃喃:“陛下已经下旨为陈郡谢氏洗清了罪名,没有族人回来么?”
少年无奈道:“岂有不想回来的道理呢,可真正回得来的有几人?家宅凋敝,回来靠什么安身?”
谢竟一路缓步走回自己的旧院,残破的窗纸当风扑剌剌乱响,陆书青捧着蛋炒饭坐过的门槛单剩下一半。两扇槅子被吹得转出来、转回去,慢吞吞荡悠悠,年岁就这么被转得不知所终。
卧房里倒还留着他那一张架子床——他自己一个人睡过的,他和陆令从一起睡过的。床下什么都没有,那只母亲手缝、陆令从带回去给他的布老虎,也许就是他在陈郡生长过的最后痕迹。
谢竟骨子里泛上来浸浸的寒意,上一次回来时,连倒扣在桌上的书卷,都留在他临走时随手翻到的那一页。
院中谢浚仍在问:“抄检充公的家资田产难道不应该物归原主么?怎还是这般光景?”
少年的回答谢竟听不清,但物归原主……能归还回来多少?大半可能是去年冬天变成赈款,或者过去的五年变成府衙公费,花尽了。
谢竟忽然惨然笑出来,往好处想,至少在陆令从与陆书青二朝,臣僚们没什么机会上书弹劾“外戚干政”了。一个家族凋零如斯、至亲无心仕途、自身更是无封无冕的“天子元配”、“东宫生母”,能干哪门子的政?
万幸的是祖茔尚在,虽然一样冷清荒芜,但至少有人看守,时不时打理祭拜。谢浚去城中寺庙请住持算过时辰和日子,堪称平静地落葬了四位长辈。
入土之时,没有号泣,没有悲声,在谢竟与谢浚脸上,甚至连哀恸之色都不易寻出。过去的痛苦实在太久、太长、太多了。这种情绪一样是会让人疲倦的,或许在失去那一刻,心上的血洞便已凿穿了,余生每一次偶然的剐蹭,品尝到的唯有麻木钝痛。
陆令从装殓时用的是最为贵重的楠木棺椁,谢浚除了添置明器,还将留在乌衣巷的生前旧物一并陪葬。如果真正在乎“哀荣”,谢竟就不会拒绝将父母兄嫂葬于北邙山,可滑稽的是,不论身边长眠的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亲眷,不论怎样万人举哀的风光大葬,都不能够带逝者还阳。
是夜,谢竟独自留在祠堂中,擦拭过新添的四个神主,跪下身来,双掌合十,微仰起脸凝望虚空中。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我执意将你们带回陈郡,是对的么?”
“从你们去后,我的每一个选择总举棋不定,不知对错,不知结果轻重。三十年光阴虚掷,父亲说有些事我要到三十岁才会明白,是高看我了。”
“我离京之前,宁宁给青儿讲,如果是我心中真正愿意,如果活着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那么即使我选择去死,她也不会阻拦我。我竟然从来不知我的女儿是这样看生死之道、骨肉之情。”
“浚儿说他遇到一件难题,可我实在无能,没办法为他解惑。我亦遇到一件难题,你们又能不能显灵,为我指点迷津?”
祠堂之外,大片原野沉眠着,沿田垄一直走下去,就是他、陆令从与陆书青戏水那条溪涧,举目北国夜空中,点缀着晋时星汉秦时月。
谢竟就站在祠堂的门前,望向他所能望见的一切。
太初宫也许确实瘆瘆难活,但是别处难道他就真能够随心自在?他从睁眼就长在市井烟火中,是否真能忍受山林隐士以数十年计的孤独?他与族人相对无话,故宅风物也变了模样。今时今日,陈郡于他而言,还有几分担得起“故乡”之实?
陆令从尊重他,放他自由;儿女体贴他,放他自由。可是这种种成全,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走?
他是为了逃避而走,为了自由而走,还是为“走”而走?
归根究底,但凡生在这浊世,就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可言。而即便能斩断俗世烦恼、抛却这具皮囊,他——谢之无——又真正拥有“去死”的自由吗?
如果在刚得知陆令真噩耗时做选择,谢竟不怀疑,他真的有可能选去死。那时大事未起、大仇未报,他害怕再有人因为他的仇恨丢失生命,他负担不起“生死”这么重的代价,所以有可能自己做个了断。
也许陆令从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八卦洲之变的一切内幕细节,并未与谢竟商议。他怕他会放弃,更怕他因难以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抉择,转而以死来逃避。
可是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再改变,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回来。在他一己的“死”与“生”之间,横亘着这么多的鲜血与性命,和凡人惨淡艰难的半生。如果还是选择去死,就如陆令从所言,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抛弃他自己的生命,是对所有拼命保护他、为他争取一线生机的人的侮辱。
崔淑世临终前说“可以为自己死”的自由,他并没有资格拥有。
谢竟忽然有点明白,为何萧太后会在鸡鸣寺中了却残生,为何吴氏这些年越发一心向禅。当人找不到命运的出路、又不能就死的时候,将目光投向神佛也许是代价最低、风险最小、牺牲最少的办法。
远处响起落叶被踏碎的脆声,谢竟收回目光,只见谢浚披着厚厚大氅、提灯匆匆而来,手中握着什么东西,离他尚有十数步时,已然出声高道:
“雍州战报,李将军亲笔!”
现实
第119章 二八.二
长城脚下的关隘分开了疆界,关外大片广袤的荒原是漠北游牧的边缘地带,关内不远处,就坐落着雍州下辖的数个无名村庄。
纵目向长城之上看去,驻守的兵士较之过去十数年,多出将近一倍。
北境的第一场雪从秋末就开始下,河水封冻很快,可要变成坚硬结实、足够人马通行的冰面,则至少要数九天气。
无定河阳,某支人数约合一个师的漠北军队已等待这个时机很久,渡过对岸去,逼近关隘。
雍州守军人数的翻番,使得南下掳掠这项任务比往年风险更高,当然收益也相应更大。而因为今春他们的长官丁鉴完成了他立下的军令状,解决了“建威将军”这个令王廷头痛的敌手,整支队伍也一荣俱荣,入冬自然更被委派了先遣的重担。
十一月十五,夜,诸事如常,漠北军队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丁鉴的命令刚刚传遍的全军,最多到明日天黑后,他们便将开拔渡河。
二更又下起雪,来势汹汹,风声呼啸,到三更就积下了厚厚一层。岗哨撑着眼皮,打了个呵欠,十数里外的关隘处,除了城头长悬的灯火,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城关的侧门打开,悄无声息奔出一队骑兵,马蹄上缠了棉布,士卒未举火把,踩着积雪,朝着无定河的方向潜行。
跟随陆令从出关隘的,只有虎师人数的一半,并不像是迎战之态。剩下的人这些日子都分散在长城之内,与雍州守军一起加固城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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