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他和陆令从一起做的事情,可是谢竟知道,明早陆令从醒来后并不会像他此时一样,剪去睡梦中的枕边人的一缕发丝,和自己的一起,不分彼此地系进红线中。他会直接命侍女撤去这个漆盘。
所以谢竟就独自做了这件事——“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盘中本该放入结好的发绺的鸳鸯合欢锦囊是不能用了,谢竟思索片刻,寻出他午后随手解在茶几上的香囊,从里面的干花叶瓣中夹出一粒樱桃大小的银累丝圆形香匣,雕镂精细,当中有个活扣,一按便能弹开。
谢竟取出其中的香丸丢回香囊中,将那已然密不可分、融为一体的发丝弯了两下,嵌进了匣中收好合上,然后抽了香囊的绳子,穿过香匣顶部的小孔,捻个活结,挂到自己颈上,便成了个小巧别致的颈坠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陆令从就算发现他“偷偷”“擅自”结了发,也必定猜不到他藏在了哪里。
谢竟做完这一切,将金剪和余下的红线归位,心满意足地悄悄爬回了床上,钻进被褥。
陆令从成了背对他的姿势,谢竟望着帐顶石榴树纹样眨了眨眼,咬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随即往外靠了靠,也翻过身,伸手环过陆令从的腰,侧躺着贴上了那个后背,将前额抵在了他的肩头。
第27章 七.一
景裕四年,正月初七,金陵,太初宫鸣鸾殿。
回廊栏杆上坐着一个女子,年纪二十上下,赤色劲装,长发高挽,眉目英隽妍冶, 神色却百无聊赖,正取了半截梅枝做兵刃,有一搭没一搭地左右手互搏着比试。
昭王世子陆书青从殿门影壁后绕进来,裹着靛蓝的披风,颈间戴一枚和田玉长命锁。他径直走到女子面前,见礼,唤一声:“姑姑。”
长公主陆令真却不应声,只是忽然变自己持梅枝的那只手的守势为攻,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骤然向陆书青的面门袭去。后者神色一凛,迅速抽出垂在腰间的折扇,倒握着扇骨迎上,梅枝却灵巧无踪,虽然脆弱易折,反能够自在地穿梭于坚硬的扇骨之中。
拆了约有十来招,陆书青到底只是半大少年,力道不足,“啪”的一声,折扇底端的绞合处被挑开,雪白的象牙雕扇骨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陆令真笑了:“知道这一回合叫什么吗?”
陆书青四平八稳道:“以柔制刚。”
陆令真“唔”了一声,似乎还算满意:“有点进益。”
说着她揪下枝头那朵孤伶伶的白梅,丢了枯枝,道:“坐吧。”
陆书青蹲下身,把坏掉的牙骨收拾起来装回扇袋,走上前去,在陆令真身旁坐下。
“祖母午睡还没醒么?”
“天冷,”陆令真随口道,“上了年纪,总会觉多些。你从国子监过来?”
“嗯。刚散学。”
陆令真听他声气似乎也有点恹恹,转脸问:“怎么了?老张头批你了?”
陆书青摇头:“没有。张太傅从不训斥我的。”
“也是,”陆令真悻悻道,“看着你这张脸,谁还舍得对你说重话。”
随即又问:“那是为什么?说一说嘛,和我还怕什么?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陆书青忽然一笑,道:“从前父王也总说母亲,心里藏不住事,都在脸上写着。”
陆令真嗤笑一声:“那是对着你爹,他才不藏。对上外人你瞧,他恨不能脸上一件,口中一件,心里再一件。”
“确实,”陆书青耸耸肩,“我其实是因为今日……无意间听到了些话。”
他接着认真地解释:“我知道背后听人不对。”
陆令真哭笑不得地搂一把他的肩:“说吧乖儿,回去给孔圣人叩三个头,也便是了。”
“有两个同窗议论,说若是没有我,外祖家当年也许就不致遭祸。”
陆令真一怔,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没料到这是会从国子监的生员们口中讲出来的一番话。
她道:“哪个不怕掉脑袋的,这样的胡言乱语也讲得?”
陆书青抬起眼来看着她:“他们措辞隐晦,原是与我休戚相关,我才听出来的。”
陆令真转过身,扳住他的小脸。陆书青颊边有一点未褪的婴儿肥,雪白的皮肤稍一用力便能掐出个红印子来,双眸却沉静地瞪着,眼神不像个安生驯良的孩子。
“那你是为这话扰心?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
谢家遭变故的时候陆书青才九岁,又自小长在深宅,由昭王与王妃手把手亲自教养,没进过私塾学堂更没有过同窗,所以并不清楚他的家庭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外人的谈资。
而这三年里没了双亲时时庇护,跟着张太傅出入群臣士子之间,陆令真又隔三差五带他到处玩,这才有机会见识各色人等。
陆书青不是没有听过有关他或者是他家的风言风语、明嘲暗讽,但他一贯多听少说,父亲就算偶尔会调侃他太过文静像个闷葫芦,却也从没强迫他改了这性子,毕竟祸从口出,常在宫禁行走更是如此。
关于当年事,他唯一坚信且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外祖一家担的是欲加之罪,枉送性命。其余的细节他一概不知,包括父母的谋算与权衡,以及他最没法想明白的“为什么”。
王府与谢家在贞祐年间一直过从甚密,陆书青没少在乌衣巷那座前后四进的宅院内消磨时间,甚至连名字都是外公给他取的。哪怕今上登基后无人再敢提起罪臣谢氏一族,但陆书青眼明心亮,也实在知道自己的外公与舅舅是如何恭谨守礼,一心为国。
重要的不是他们有没有那个不臣之心,而是他们就算真有,身为手无实权的言官,也没能力翻出什么大风大浪。
所以到底为什么?罪从“欲加”而来,那欲加的“欲”又从何而来?
陆书青得承认今日那两个同窗的话给了他新的思路。
纵使再年幼温吞,陆书青到底是在他八面玲珑的爹和剔透心思的娘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旁人对他是好是赖、真心还是假意,他自己都有数。
因此陆书青一直都知道,他的祖父——也就是三年前驾崩的先帝,对他的宠爱、殊遇和看重,不仅远远超过了对他父亲,更是几乎超过了对他嫡出的叔父。
这是当年京中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公认事实。就算陆令从与先帝关系疏离紧张,而谢竟更不是个讨天家欢心的乖顺王妃,陆书青却始终享受着比一个稚子所应得的更为过分的娇宠和怜爱。
这一切始自陆书青出世那一天。他不是足月而生,也不像他的妹妹那样生在王府,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机缘偶然,他母亲是在宫中空置已久的九华殿诞下的他。
而立国以降一共有两位天子生于九华殿,一位是开创治世基业的高宗皇帝,另一位就是他的祖父。
陆书青猜测,祖父最初对他的青眼,兴许就来源于这一点冥冥之中的巧合。他在寅时出生,清晨红霞满天,云开风驻,又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再加上皇长孙与昭王嫡长子的身份,分明是向世人彰示他的显贵与福相。
而他本身也足够争气。满一岁抓周时,祖父在旁随手解了个闲章丢在桌上,据母亲说他简直是无师自通,快准稳直接从一桌琳琅满目的物件儿里面把这印章抓了出来,咯咯笑着捧在嘴里啃,逗得龙颜大悦。
随后年纪渐长,他性子又乖又软,知书识礼,本也就讨人喜欢,最要紧是自幼随他爹习武,正迎合了先帝喜好,于是更对他百般宠爱,风头已然完全盖过父辈。
一直到发生变故前的最后几年,山雨欲来,京城内外其实就颇有过流言,天子极有可能因宠信皇孙而传位于昭王,甚至越过子辈,直接传位给皇孙。
也即,不管以上哪一种情况,这江山迟早有一日都要落进他手里,而他的生身母亲——如自己受祖父偏宠一般,受尽父亲专宠的母亲,便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后谢家满门自然一荣俱荣,位极人臣。
但是从前人们说起的仅是“母凭子贵”。
今日听了那些闲言,陆书青忽然想到“子贵母死”。
谢家旧宅的正堂前供了百年的那枚丹书铁券,也就是俗称的免死金牌,是因为祖上有开国建元之功,故而得了太宗亲赐。
虽然真在满门抄斩的命令下,免死金牌有没有用、用在谁身上,不过只是上位者一句话,但总之结果就是,昭王妃——仅仅他一个人——因为“诞育皇孙有功”再加上丹书铁券的荫庇,没有被押上刑场。
谢家问斩当日陆书青被锁在了家中,和他妹妹惶惶然守在一处,从天明等到午时三刻再等到更深露重,大雨却始终不息。直到夜半,父亲将面无血色、浑身滚烫的母亲带回王府,却甚至不及守到他醒来便又匆匆离去,连夜出城点兵。
一走就是数月。
任哪个做儿女的都没办法接受父母忽然走到这般境地,从如胶似漆骤变为生死不容。谢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陆令从亲自废黜后昭告天下,逐出金陵。
伤寒不退心悸梦魇,谢竟在榻上病了足足一月才能起得来身,其间宫中来驱赶的人数次被王府家丁挡了回去,在僵持到一触即发的境地时,谢竟下了床,带着简单的行装,抱着陆书宁,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了昭王府。
那是陆书青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陆令从回京几乎已经是半年之后。在陆书青的认知中,父亲一向是笑语迎人,负责在母亲唱白脸时跟在后面唱红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他和妹妹百依百顺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
到很久之后陆书青才明白,当夜父亲如果不走,母亲可能连那一个月的病都没法留在王府养,而父亲走得越远、在“抛弃”他获罪的王妃时越绝情,母亲出京的路才走得越安稳。
但父亲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陆书青只看到书房的灯亮了整宿。
“倒未必一定是真的,我只是想,”陆书青拨弄着衣襟前的穗子,喃喃道,“若我没有讨了祖父喜欢,或者我娘压根儿就没生下我,便也不致将外公家推到那样的风口浪尖。”
陆令真与陆书青不太像——他们都像了各自的母亲——但毕竟是嫡亲姑侄,神态间还是颇有几分肖似。
“你觉得你娘在有了你的时候,在悉心教养你的时候,在眼看着你受父皇抬举、又听到坊间流言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思量过后果吗?”
陆书青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定想过,可是就算想过,他也不会改变什么——至少不会让我改变什么。”
陆令真顺着他的话说道:“他不会让你改变什么,是因为在他眼里那些全部都比不上你重要。”
“在你面前,他的算计筹谋全都是不作数的。”
陆书青愣了愣,咬一咬下唇,望着她。
“你跟姑姑说一句实话,当年他带着书宁走,是不是你劝的?”
陆书青没作声,默认了。他那时候实在怕极了,父亲远走,外祖家又遭惨祸,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昭王府也要落得如此下场。彼时金陵对他来说不是生长于斯的故土,而是吃人见血的笼子,他其实很想跟着母亲一起远远逃出京城,但他不能。
留在这里,纵然先帝驾崩、传位叔父,他这个皇长孙失去了意义,但他还是昭王世子。父亲私自领兵本已是犯忌,他若再走了,不仅祖母和姑姑难以自处,昭王府在金陵更是没办法再立足了。
所以当他和母亲坐在斜阳下的廊前,看陆书宁轻快地逐着影子跑动时,陆书青忽然开口,求母亲带着妹妹一起走。
走了也是一条生路,而生当复来归,便总有相见之日。
“的确,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一家人分开才是保全彼此的上策,但就像你娘不会让你改变什么一样,你真的说出你想跟着他走你不想和他分开,他也一定会答应。”
陆令真看着有些语塞的陆书青,眼中露出怜意:“青儿,自苦是最苦的,你心思太重了——太像皇嫂不是件易事。”
她回身看看殿内,依然是静悄悄,吴氏还没有醒。陆令真站起身来,拍了拍陆书青的肩头:
“你这副模样,等下祖母见了也要忧心。算了罢,今儿随我出宫,去鹤卫透透气去。”
当年陆令从离京时开诚布公把自己养的私兵带走,但背地里留了千余生力军给陆令真自保,又拜托宣室施以援手。陆令真此后渐渐暗中扶植起了这支暗卫,以鹤名之,虎师在明鹤卫在暗,这也是陆令从敢将陆书青留在京城的缘由之一。
陆书青也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忽又唤一声:“姑姑。”
陆令真驻足,自庭中回眸:“怎么?”
“我娘会回来的,是不是?”
陆令真粲然一笑,伸手把他拉到近前,温声道:
“你只记着一句话,祖父当年再如何看重你,也不及你母亲宝贝你万分之一。”
现实
第28章 七.二
雍州城外,虎师营中。
谢竟搬了个箱子在帐门口坐着,宽松的袖口挽到胳膊肘上方,用衣带绑着在身后系起来,以免垂下来做事不利索。他左腕搭着包扎用的绷带,右手拿着一把半臂长的胡刀,正按着坐在他对面那兵士的小腿,一点点将伤处与被血污浸透了衣料分开来。
徐甲压住他的后背以免他吃痛挣扎,徐乙在旁边捧了药酒,等着谢竟吩咐。
好在伤口不深,除却布片完全脱离皮肤的瞬间黏连起的痛楚,不算难以忍耐。
那兵士年纪也不大,没带什么兵痞子习气,谢竟伸手抬起他的腿时他还颇有些扭捏,频频告罪,又迭声道“有劳大夫”。
徐乙意有所指地提醒:“这可不是大夫。”
谢竟和徐甲同时瞟了他一眼,他连忙开口找补:“这位是太守身边的吴先生,来军中帮忙。”
“我只会处理处理皮肉伤,动了筋骨还得找你们那小医官去。只是麻药不够,紧着里面重伤的先用,你们少不得要忍着些。”谢竟将刃尖在火上烤过一回,又命徐乙上药,然后又仔细给他缠上绷带,“这几日少用这条腿,有什么要紧事先换个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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