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水有些冷了,陆令从起身添了一小注滚水。雍州不富庶,过冬的物资自然先紧着百姓,太守府的用度也仅仅是足够而已,自然谈不上多么好,更别提和宫中或是王府比。屋内炭火虽然稍有些熏人,但谢竟早习惯了,陆令从也不在意,因此倒无甚所谓。
谢竟挽起袖子拧一下帕子,又浸入调好的水中摆了摆,小心翼翼地将陆书宁的上身翻起一些,把她的团子发髻拨开,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后颈和脊背上的汗渍。
陆书宁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陆令从便把她的手托在掌心中,揉着她的虎口处的穴位。
不多时,何夫人去而复返,为尚未进食的昭王与王妃端了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二人草草用过,刚放下碗筷,三娘便捧着煎好的药进来,室内顿时散逸出一阵淡淡的苦意。
谢竟皱了皱鼻尖,嗅出白术的气息,他自己怀着长子时喝的安胎药中也有这一味,虽免不了苦些但好在性温而甘,显然三娘抓药时特别知会了大夫病人是一介幼女,故药性不算过猛。
他向三娘道过谢,接过药盅和勺子,又示意陆令从将陆书宁抱起来好方便喂。陆令从正要上手,忽想起身上冰冷坚硬的甲胄未除,恐硌着或是划伤她,便先到一旁解了银甲,才坐到床边俯身下去,将陆书宁连人带被褥搂起来抱在怀里。
陆书宁本来觉就有些浅,身上又不舒服,基本在被抱住的同时就迷迷糊糊醒过来了,蔫巴巴地眨了眨眼,然后像鸵鸟一样把脸扎回了陆令从身前。
谢竟见她睁眼便道:“我们是大姑娘了,可以一口气把药喝了,是不是?”
陆书宁没作声,反而将脸往陆令从怀中埋得更深了些,只剩下毛茸茸的后脑勺露在外面,一对丫髻像是耳朵般耷拉着。
谢竟与陆令从对望了一眼,前者端着碗从对面坐到了后者身旁,略微倾身,凑近陆书宁耳后,夸张地嘶了一声,道:“呀,烫着手了。”
陆书宁一动,陆令从配合地轻轻拍了拍她,哄道:“你看母亲被烫着了,你给他吹一吹,嗯?”
苦肉计果然见效,窸窣一阵,陆书宁缓缓抬起头,转过脸来,垂着那双圆圆的、和谢竟形状十分肖似的眸子,盯着他的手指。
谢竟便将食指送到她面前,陆书宁抬起手抓住他的指节,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口气,温热的触感弄得谢竟稍有点痒,于是他笑了起来,捉住陆书宁的小手拉到自己唇边亲了亲。
陆令从把褥子往上拽了拽盖住她的后背,以免出着汗又受了风,继续诱劝道:“母亲昨儿一宿没睡,好累好困了,你喝了药正好陪他歇一会儿。”
谢竟附和道:“没有你陪着我可睡不着。”
陆书宁做了一番权衡取舍,最后显然是思母之情压过畏苦占了上风,伸出手接过已经被谢竟连吹带搅晾得不烫了的药,带着赴死的决绝闭上眼,深呼吸,闭住气咕嘟咕嘟仰头将药一口闷了。
陆令从变戏法儿般捻了粒果干送进陆书宁嘴里,酸酸甜甜,暂缓了她被苦得龇牙咧嘴的表情。
谢竟又问:“这会儿还想不想吐?有没有饿,喝一点清粥?”
见陆书宁都摇头,陆令从便重新将她抱回枕上,道:“那便乖乖再睡一觉,睡醒就不难受了。”
陆书宁往床最里侧靠了靠,拉着谢竟的衣袖要“陪他”。谢竟便脱了鞋除了外衫,掀开被子在她身侧躺下来,伸展开手臂让她依偎着:“感觉不舒服要叫我。”
许是病中确实困倦,又或许是母亲身畔的气息总是熟悉又令人安心,陆书宁攥着谢竟的发梢,没多久便又睡着了。
谢竟垂下眼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温暖柔软的小身躯和有节奏的呼吸节律,让他自己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厢房的床都不算宽敞,但陆书宁娇小基本不占地方,谢竟又纤细,母女俩搂在一处,也给最外侧的陆令从留出一些半躺着的空间。好在两人早上回到太守府都先仓促沐浴过,此时上榻倒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陆令从见谢竟仍然睁着眼,低低道:“有我留神着呢,你睡罢。”
他们两个都是超过一昼夜不曾阖眼,谢竟确实精神和身体极度疲乏,只不过方才被陆书宁的病吊住所以不明显,此刻放松下来躺着方觉眼皮子打架。
他便也不再坚持,只用气声道:“那你早些喊我。她若先醒了也要喊我。”
陆令从应了一声,附过来吻了一下他的耳根,谢竟便翻身过去,完全侧躺着拥住女儿,放心睡去。
这一觉他和陆书宁睡得安生,室内不冷不热,被褥又松软干爽,陆书宁身边有他他身边有陆令从,两人都酣然无梦,谢竟被唤醒时天已然黑尽了,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恍然还以为自己是在王府的卧室。
怀里吐息声仍然绵长平稳,陆书宁该是还睡着。叫他的是陆令从,怕惊着他所以先用手捋了捋他的后背,待他有了动静才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
“醒了,”谢竟揉了揉眼,“怎么?”
陆令从的下一句使他神思骤然清明:“圣旨到了。”
谢竟一凛,倦意全消,轻缓地把自己的手臂从陆书宁颈下收回,转身坐起来,借一旁的烛火看清陆令从,对方已然脱去戎装换上了常服,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
“说的什么?和亲之事议定了不曾?要你回京?”他小声而急促地问。
陆令从摇摇头:“没提到和亲。”
谢竟先舒一口气,随即又觉出异样,按他对陆令真的了解,她和她侄儿一样惯于报喜不报忧,若非当真十万火急到了没法独自妥善处理的地步,断不会轻易给沙场上的陆令从来信求援。
除非,圣旨上的事情比和亲更为特殊或者干系重大——
谢竟有所预感地凝望住陆令从,后者沉默了片刻,开口复述道:“‘昭王乃朕之手足,朝之肱股,朕恒感太妃世子念远之情,命其归来以成人伦之序矣。
原礼部侍郎谢竟,动摇国本,祖德荫荣免死耳。朕闻其去国三载,时时自省,襄息边患,戴罪图功,今命虎师押解返京,听封待诏。’”
语罢室内一片沉寂,良久,谢竟问:“是写的‘原礼部侍郎谢竟’?”
陆令从颔首。
谢竟慢慢地放开绷得僵硬的后背,斜身跪坐在榻边,望着面前地上陆令从的影子出神。
且不论这三年内他的行踪是否被京城掌握,至少此时此刻他身在雍州并在战争中举足轻重,朝廷心知肚明。而圣旨措辞中白纸黑字的“谢竟”二字,便是对他不加掩饰的警告。
“你觉得给金陵通风报信的是哪一方的人?”陆令从问。
不是太守府或者雍州百姓,谢竟一向极为慎重,轻易并不出府上街,这座边城里若真有人认识他这张脸,朝中不可能沉住气到今日才动手。
也不是虎师军卒,那些年轻将士中甚至极少有金陵人氏,且谢竟绝对信任陆令从治军和用人的手腕。
那只剩下一方势力。战场瞬息万变,有时形势根本不容许他藏匿面容或者闪避敌人,对方的探子也不可能打听不到雍州太守身边有他这么一号人,况且京城既然能知道他在战事中发挥过作用,传信之人便必然曾与他在战场上照过面。
谢竟与陆令从对视一眼,牵过对方手掌,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北”字。
陆令从显然与他思路一致,沉声道:“这样的消息来源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朝中在北人帐下有卧底,其二,”他顿了顿,“朝中有人通敌。”
谢竟点头,脑内飞速琢磨着,续道:“但不管哪一种,对方——乃至于朝廷,应该暂时不知你我已经相认。否则圣旨中不会称我为‘原礼部侍郎’,而会叫我‘废昭王妃谢氏’。”
在外人眼里,他和陆令从当年的婚姻结束得不体面极了,重逢之后两人在公开场合的相处比谢竟独自外出更要小心,除非最亲近他们的人,根本无法发觉这月余来他们之间有任何交集。
贞祐十二年谢竟擢了礼部侍郎,转过年来岁次己亥开恩科,操持会试忙了半载,此后渐渐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十天半月领着陆书青去应一次卯,喝两盏茶,叫一圈叔叔伯伯便回家。待到生了陆书宁,更是干脆连面都不露了。
所以谢竟离京时在朝中虽有公职,但其实早已经是个只挂名儿的闲差。而圣旨上重新提起这个几乎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官身,却又是明明白白地将他与谢家灭门案中的谢竟分成两个人看,且话里话外不乏尽释前嫌之意,又兼特别声明“由虎师押解”,在试探他与陆令从如今的关系之外,显然更有其他筹算。
至于这筹算究竟是什么,除了他亲自回去、亲自站在神龙殿下之外,无从得知。
他不禁感叹陆令真那封信之及时,倘若再晚几个时辰,都不足以让他们抓稳这个时机给予漠北重创,得以暂时为雍州换取一丝喘息的生机。
“我早该料到,仍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谢竟无声一笑,抬起眼来凝视陆令从。
“如果你不想回去——”
谢竟摇了摇头,止住他接着说下去:“我该谢谢这道旨意,有‘听封待诏’四个字,比我靠一己之力一步步往回爬、往上爬,要容易太多了。”
陆令从不语,半晌才出声,不是问句却是笃定语气:“你想过雪谢家之恨。”
这是他们自重逢以来默契地、不约而同地从未触及过的话题,是最残忍的梦魇和最难愈的沉疴,是彼此心头最不堪的痼疾。身上的伤就算再重也有长好的时候,这一道疤却千余日夜始终不息地汩汩渗着鲜血。
“我不是想过,”谢竟掀起眼帘,“我是想。”
他跪坐在床边的姿态平静挺秀,与公车门下雨夜中那个哀极恸极却从未屈折半分的背影,如出一辙。
身后床榻深处还悄然睡着他的女儿,谢竟伶仃单薄的身体裹在洗褪色的布衣内,鬓发因为久睡而略显纷乱,柔顺地垂在一侧肩头,说出口的话却轻而易举抵消了他周身所有的暖意温情:
“我无一时无一刻不想,无一时无一刻不恨。”
陆令从与他沉如寒潭的双眸相视良久,道:
“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怎么恨的;你想过的每一件事,你恨过的每一个人;你要做的每一件事,你要杀的每一个人——毫无保留,全部让我知道。”
第31章 八.一
成为昭王妃之后的第一个清晨,谢竟发现自己是在陆令从怀中醒来的,身体被紧紧拥着,脸埋在对方胸前,已然完全不是昨晚入睡时他单方面依偎的姿态。
他还不知道这冥冥之中注定了未来几十年中的什么,当下只是觉得这屋里银炭烧得太旺了些,不然就是陆令从阳气重体热,总之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着寝衣。
隔着床帐谢竟看不清楚天色,但想来应该还没到起身的时辰,否则侍女肯定会来敲门的。他确实有点气闷,但是不想也不敢挪窝,怕一动把陆令从吵醒,对方便不这么抱着他了。
他能感觉到那个香匣吊坠静静地躺在他和陆令从身体之间,稍有一点硌,但也直白地昭示着存在感。
就在谢竟迷迷糊糊即将堕入回笼觉中时,一声激昂亢奋的“大胆贱婢还不跪下”就响彻了整个内院上空。
谢竟一个激灵,困意顿时四散而逃,头猛地一抬,正撞上陆令从的下巴,换来对方一声闷哼,又连忙退开些距离,仰脸去看他。
陆令从也是被这鹦哥叫醒的,但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没被吓到,反倒是被谢竟撞得结结实实,怔忪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谢竟有点难堪,想开口说声抱歉,可是嗓眼干涩,发出来的声音很奇怪,最后也只是“唔”了一声。但他还是把手从被中钻出来,有些局促地揉了揉陆令从的下颌。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即就是被刻意压低过的张皇女声:“祖宗!我现在就跪下!你可别号丧了!”
大约是侍女听到响动,紧赶慢赶过来添食了。
陆令从自然也意识到了两人是以怎样的情状睡了一宿,被谢竟枕着的手臂有些麻,他本能地收了收,谢竟立刻支着肘把上身抬起来一些,留出足够让他撤走胳膊的空隙。
外面的小姑娘又絮絮道:“你且吵吧,吵醒了我们事小,吵醒了殿下也事小,吵醒了王妃你试试,仔细他明儿把你丢出府去!”
谢竟凉丝丝地瞥了陆令从一眼。
“我可以悄悄给你寻个好人家送了,但求情你就别指望了,我是不敢忤逆那一位的,我还得在这院里混口饭吃呢!”
谢竟皱着眉,用气声道:“她知不知道这屋里能听见?”
陆令从沉默些时,忽然把头偏向外侧,勾着唇角无声发笑起来,笑得真心实意,仍留在谢竟颈下的半边臂膀跟着微微发颤。
谢竟保持着半支着上身的姿势看着他笑了一会儿,翻了翻眼睛,轻轻呼了口气,将鬓边一缕碎发吹得飞起来些,然后不客气地又把自己摔回了陆令从臂弯里。
陆令从顺势收回了胳膊,揽着谢竟半伏在了他怀里,左手自然而然搭上来,慢条斯理地把五指浸在谢竟发间抚着。
绿艾不叫唤了,不知是被侍女哄住,还是被恐吓到,又或是吃饱了。
谢竟脸藏在陆令从肩窝内,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状态,心里觉得有些奇妙,毕竟他可是给过陆令从机会了,是对方自己不挪开,还笑,还把他搂回去,还摸他头发。
但谢竟不得不承认,这一系列行为让他在迈入一段全新也是全然陌生、但却又极其特殊的关系的同时,获得了难以言喻的安定之感。
这意味着,昨夜那一句“至少在昭王府里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什么”,并不是夸海口的戏言。
陆令从有种奇特的本领,言出九鼎掷地铿锵,不由人不信服。谢竟不晓得这是不是帝王家与生俱来的魄力,又或是长年出入军中的缘故。这样的人该是十分适合挂帅为将的,但以皇后族中对其提防之深,恐也不会轻易叫陆令从碰了虎符掌了兵权。
看不到陆令从着戎装是蛮遗憾的,谢竟想,但顶好还是别上战场,刀枪无眼,终归不是什么太平去处。
他东拉西扯地琢磨了不多时,倦意再一次袭上眼皮,便立刻心安理得地丢开了诸般思绪,嗅着陆令从身上的气息眯着了。
再睁眼,却是天光大亮,陆令从已然穿戴齐整,盥洗毕了来唤他起身。谢竟算是摸透了,除却昨日大婚,陆令从和他见面十次有九次都是这副行头,长发悉数挽起,马尾一般高高束在脑后,圆领武袍箭袖皂靴,不仅方便骑射出入,更显得身段颀长风流潇洒,这厮倒也会打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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