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九.二
太初宫内。
神龙殿大门紧闭,原本侍奉在内的内监、婢子都敏锐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异样,识趣地退了个干净,只留下里面皇帝、国舅王俶、回京复命的昭王及……废昭王妃。
宫人们不是不知道谢竟的名字,但是若不涉及“谢”这个姓氏,实在只有这一种妥善的称呼方式。他们之中不全是新帝登基后带过来的亲信,也有个别在神龙殿侍奉了好些年,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
在这些旧人的印象里,昭王妃算得天潢贵胄中的一个异类,不但有本事做到在世子如此讨喜的情况下自己却如此不受先帝和太后待见,脾气更是十年了也没被磨圆,最后干脆连面儿上都懒得装一装,成了满宫提起来都皱眉摇手的存在,荣膺“那一位”的称号。
至于和昭王殿下之间——他们只能确定,王妃是“受过”宠爱的。早些年确实是和殿下如胶似漆,在人前也不掩饰亲昵,到后来虽然不再那么经常出双入对,但从来没听过不和的传闻,殿下也的确没纳过妾室偏房。
可不管怎样,他们最后看到的结果是王妃一朝见弃,连退居长门宫的体面都没给留,直接被赶出京去了。
虽然有谢家其他族人的下场作对照,王妃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被流放也不算奇怪。但此事的不可言说之处就在于,这诏令不是出自已经咽了气的先帝,不是出自太后与新帝,也不是出自相府刑部大理寺,而是殿下亲笔拟成,毫无转圜余地。
昭王出手过于干脆利落,简直有“唯恐避之不及”的意味,除了最直观的缘由——和谢家撇干净关系之外,又让人不能不猜测,莫非是二人早有嫌隙,或者王妃本就已失宠多时,这下终于寻到机会发落。
宫人们私下都觉得这极有可能,毕竟,色尚未衰爱便先弛的例子从来就屡见不鲜,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陈阿娇们。
他们的态度也是叹惋居多。王妃为人并不坏,只是命不好,登科时多么伶俐惹眼的状元郎,一点年纪的小美人被圈进王府,十载辛辛苦苦生了两个孩子,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所有人都以为王妃这一辈子再没有机会踏上京城的土地了,更遑论像此刻一般,在神龙殿里回话。
虎师在京郊西大营附近暂时安置,天子一行人马回到宫中,陆书青直接带着陆书宁去见过吴氏。陆令章给王俶与谢竟分别赐了座,让二人留在外殿暂候,自己则将陆令从唤入了内殿。
王俶面上有些老态,讲话仍是一贯的慢吞吞、无甚起伏:“我记得小谢公子是贞祐七年的榜首,十三年会试题目的拟稿,也出自你之手罢?”
谢竟颔首,回答:“正是。”
王俶想了一想:“小谢公子似乎也不太热心案牍,怎么却如此为雍州事奔波劳碌?”
“为生计奔波劳碌罢了,卖字画换不了几个钱,入了太守的眼,却至少能吃饱穿暖。”
王俶一笑:“陛下日前曾提起过,说此番你回京,如从前那般许你个闲差,食俸不缺,也不须你上朝应卯,仍旧过当年的逍遥日子,问问你意下如何?”
谢竟一愣,沉吟片刻,道:“我昔日囿于身份,难拂先帝厚爱,理应安居其位,不敢有心于朝局。”
“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天颜,未想蒙陛下不弃戴罪之身,还有回京入朝的机会,我自是希望能略展抱负。”
王俶挑眉:“那依你之见,陛下授你什么位子,才好一展宏图?”
谢竟想也不想便道:“登高跌重的滋味我尝过了,如今没有负累,也不怕再跌一次。”
王俶露出一丝惊讶:“小谢公子不如明示。”
谢竟一笑:“真若明示,这话陛下未必爱听,王相倒大概会爱听。”
王俶欣然做一个“请”的手势。
谢竟便平铺直叙道:“我不求其他,只要谢家昔年所受种种,一一报应回昭王府上下,便足矣。”
王俶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忽笑道:“我曾听闻这样一件轶事,古时西域有位公主,为帮其夫谋夺王位,不惜与自己的父兄反目,可丈夫上位后却背信弃义,另觅新欢。公主为了复仇步步为营,先是毒杀了新欢,更手刃了自己与丈夫的两个稚子,使得这负心汉落得个孤家寡人、郁郁而终的下场。”
他逼视着谢竟:“我只是有些好奇,小谢公子有这样大义灭亲的格局,难不成是因为王府中也有一个新欢在?”
谢竟凉凉一哂:“我倒很愿意看到王府真有这么个新欢,最好是也把我当年所历之事原原本本尝一回,方解心头之恨。”
“那看来是没有了,”王俶眯了眯眼,“我多问一句,当年先帝纵使百般不喜你的秉性,却从始至终没提过一句废了你另立昭王妃的意思,你可明白是为什么?”
谢竟答道:“我父兄貌似身居高位,其实没有财权更无兵权,不过嘴皮子一张一合,于昭王起不到什么助益。”
“那你又想没想过,先帝为什么还是不放心谢家?既然构不成实际的威胁,还明知他疼爱的孙儿与外祖家亲厚,又为什么驾崩前多此一举,到底还是要硬拉上你谢家满门陪葬?”
谢竟定定地看了看外殿的地砖,惨然一笑道:“不是先帝觉得不放心,是有人要让先帝觉得不放心。”
他拾起刚才的话头:“在我看来,那位公主的怒恨不光来自新欢,更来自背信弃义,来自她终于看清丈夫当日娶她只图上位,对她何曾有过半分真情。”
他勾一勾嘴角:“变心与从没动过心,哪个更惹人恨?”
王俶显然没有完全信服:“你年轻时行事是有些荒唐,但你可不蠢,他有没有动真心,心里装着什么念头,十年了,你不可能一点不晓得。”
谢竟似乎觉得十分滑稽:“我除了能随意出王府之外,余下的时间又与深宅妃妾有什么分别?无非孝敬舅姑、以色事夫、绵延香火,生出一个皇长孙,一个因生辰祥瑞受了先帝青眼的皇长孙,便是我一介朝廷命官这十年最值得夸耀的功绩了。”
王俶却道:“你那时可仿佛不是这么想的。京中谁不知道,当年世子不慎走失,昭王妃不食不寝歇斯底里数日,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最后找回来才算罢了。”
谢竟冷笑一声:“王相自己都说是‘当年’了。您方才没跟陛下出城么,世子口中说的什么话,王相该不会听不懂罢。”
“既这样撕破脸皮,”王俶顺着问,“小谢公子又为什么要带郡主一同离京?”
谢竟徐徐道:“我带了她走,你们才会来寻我;若不带她走,便是我熬不过死在异乡,怕也没一个人会过问。”
“你又不是带了世子走,郡主不过区区一介女儿身,你怎就如此笃定,朝廷定会派人寻找?”
谢竟从鼻腔中嗤了一声:“朝廷未必派人,但陆令从一定会找,而只要他找,朝廷便不会不找。
“他多看重这个孩子,我想不光我心里有数,王相应该也清楚得很。朝廷若能找到陆书宁将其控制起来,岂不是在挟持昭王和虎师的砝码上,足足又添了一笔?
“只是可惜,诸位终究手慢一步,没赶得过陆令从。”
王俶道:“你口口声声是他多看重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你亲生,难道你不看重?”
“王相也是为人父,为人子,于王相而言,生养你之人,与你生养之人,孰轻孰重?且不提埋儿奉母的典故,昭王府陷我于不义在先,我若安心以德报怨,有何颜面见泉下亲族?”
王俶蹙了蹙眉:“那道圣旨从宫中传到谢家只经了钟兆一个人的手,效力与遗诏可比,明明白白是先帝的意思,你何故如此笃定,其中有昭王手笔?”
谢竟望了他一眼,缓缓道:“王相可知,先帝驾崩后,钟兆说是殉主而亡,其实是被灭了口,死在陆令从剑下。”
王俶显然头一回听说此事,一怔,谢竟又继续道:
“太宗、高宗立国之初,为削世家权势颇下了一番辛苦,到建宁、贞祐朝,我再标榜自己是‘陈郡谢氏’,也不过就是一个好听的虚名,除了蝇营狗苟、攀扯裙带关系之外毫无用处。”
“陆令从谋算着那个位子,一面怕岳家不成助力反成掣肘,一面怕来日外戚分权,原本的望族势力进一步蔓延。好容易成了这番门阀式微的局面,他岂有胆量冒险,放任我谢氏一家独大、死灰复燃?”
他看了看殿上空空如也的龙椅,道:“陆令从自小浸淫于嫡庶长幼之争,深知其弊,当日曾亲口对我说过只要一个嫡长子,为的就是避免来日兄弟阋墙。既然确定了只有陆书青这一个继承人,防谢家自然要被他提上日程。”
王俶问:“果真如此,他为何不斩草除根,连你一起治了罪好永绝后患?”
“一个活人可以被随意污蔑诽谤,在他口中变得十恶不赦也不为过;可我若是个死人,便当真成了陆书青的‘亡母’,有这一道心结在,再要他对他父亲言听计从死心塌地,怕不那么容易了。陆令从怎可能留这样的后顾之忧?”
“那虎师呢?暗中经营一支生力军,他也能一点马脚都不露给枕边人?”
“王相说我单是荒唐不是蠢,这话我听来是抬举我了。我那时被陆令从哄得团团转,只当他是敛财,何曾想过他有这些心思。”
王俶却失笑,淡道:“小谢公子能说出这一篇话来,起码今时今日,跟蠢与荒唐都挨不上边。”
谢竟亦笑:“此地没有旁人,有些话我不妨与王相直言。陛下顾念手足情谊,不便发难,王相和太后却不能不为王家绸缪。”
“我与陆令从十年夫妻,他那时大约也没料到会有今日,所以并非事事对我隐瞒。我站得越高,知道的这些事情用处便越大,王家的目的——也就是我的目的,便能越早达到。”
王俶与他目光迎上:“你的目的?”
谢竟面色如止水,低道:“我要陆令从也尝一尝灭门之痛。”
他话音刚落,内殿传来脚步声,片刻后陆令章与陆令从一前一后走出来,后者告退过,瞥了眼坐在堂下另一侧的谢竟,走出了神龙殿。
陆令章只问了雍州战事,其余一概不谈,陆令从便也没法顺势探一探关于和亲的口风。大多数细节在军报中都呈递过,寥寥数语回完了话,陆令章便挥手放他回去了,又道:“太妃记挂皇兄得紧,此番可在京中久待些日子,好好陪一陪家眷。”
那一瞥自然也被陆令章收在眼底。他的皇兄方才在城外的漠然,和三年前下废弃王妃的诏令时的漠然是如出一辙的,想来此刻若不是自己只遣退了他一人,仍留了谢竟在神龙殿,他表露出的仍该是相似的漠然,而不会有这最后一眼。
他并不算很了解他的皇兄,从头至尾,也看不出陆令从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陆令章没把谢竟召进内殿,想是一早就默许了王俶与他的这一番交谈。关于战事又随口问了两句,谢竟便隐去与陆令从相遇的细节,余者一切实话实说。
末了,陆令章与王俶换了个眼神,得到了肯定的示意,便道:“谢卿有为国效力之心,朕无不允的道理,明日早朝自有定夺。赏罚更当分明。权赐黄金百两暂作发俸前的生计之用,还有什么想要的恩典,朕也许你自己开口。”
谢竟移步殿中,跪下顿首:“臣不敢奢求,只望陛下仍许臣居于谢家旧宅,以作京中落脚之地。”
陆令章垂眸望了望他,道:“准。”
乌衣巷自古是世家王孙群居之处,就算贞祐十七年发生了谢家的血案,也不过是封存一座宅邸,到底碍不着旁人家宝马雕车、衣冠出入。
被官府查抄贴上封条之后,谢家便一直空置到了如今,院内的荒草生了有半人高。
正堂那一对东瓶西镜早在地上砸了粉碎,壁上书画不翼而飞,一片墟骸狼藉中,檐铃被春风吹得呜咽,只剩“百忍家声”那块匾还荡悠悠地悬在梁上。
陆令章命王俶从相府拨了些下人,此后便留在谢家旧宅洒扫伺候,谢竟心知名为侍奉实为监视,却也并不推拒,一律应下谢恩。
这样一座荒宅,拾掇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谢竟便遣人先将他从前居住的南院打扫出来,至于父母兄嫂曾住过的正房,谢浚用作卧室的厢房,他没有进去多看一眼。
入夜,阖府灯火皆暗,烛影摇摇,几乎寻不着一丝人气儿。
谢竟轻轻掀开被子翻下床,把鞋拎在手中,走至外间占了大半面墙的壁镜前,垫脚探手,在镜框上端边缘的纹饰上摸索了一番,停在某只雀鸟的喉间,伸进食指去,拨开藏在其中的活扣。
他用肩头微微借力顶了一下,镜面便像是沿着中轴线一般缓缓转开半扇,谢竟迈步踏进镜后的黑暗,转身将镜子推回去,从墙内将活扣归位。
谢竟穿上鞋,蹲下身摸索了几下,在墙角找到风灯与火折子,点亮,抬脚往深处走去。
离开雍州的前夜,陆令从仔细给他画过这一条谢家旧宅与昭王府之间的暗道,只是为求不绕路,挖掘时不得不横穿与长江连通的某条暗河,暗室就建在两地折中的位置的水上。
而地下河水位随长江潮汐涨落,涨潮时水没过两边通道尽处与暗处连接的索桥,所以必须掐准每日退潮的时辰,在此之间方可通行。
正是谢府的无人问津与萧条荒索,加上留守京中的鹤卫人手充足,才使得谢竟当年一句“不如在两宅之间挖个地道来得方便”的戏言,真被陆令从付诸了实际。
暗道阴冷潮湿,谢竟只穿单衣有些抵不住,好在疾步行了不到两刻钟,便隐隐见了暗室的门。
他过了桥,搁下风灯,按虎师令的节奏叩了叩,然后摘下头上束发的银簪,簪头形状与门上的钥孔正吻合,开了缠在门上的锁。
暗室内外冷暖迥异,陆令从背对着门倚在桌沿上,正望着墙出神,听到身后响动靠近才恍然回过头来。
谢竟住步,环视屋内四处,却没见第三个人影。
陆令从明白他在找什么,适时出声道:“我娘看孩子们兴致不高,留他们在宫里住了。”
谢竟闻言出了口气,点点头,有些疲惫地笑了一笑,绕到桌旁让陆令从搂过他,随口道:“快十年不上朝,明儿到底躲不过了,我当年的朝服家里还留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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