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一时都没了主意,面面相觑沉默下来。银绸也早被动静惊起,披衣过来了,这时候走到近前道:“王妃若执意要去,我陪着一起,照应着些。”
谢竟没让人叫王府马夫,只是与那宫人和银绸共乘一车,一并入宫去。才驶到公车门外,便有人影远远奔过来,掀开车帘是个陌生的内监,但大约与那宫人是相熟的,大喘着气通报:“公主才刚回来了!二殿下、二殿下也回来了!”
宫人忙问:“是一块儿回来的吗?”
那内监一拍大腿,苦着脸道:“可不是一块儿回来的?长公主这祖宗姑奶奶领着二殿下翻临海殿的墙,叫皇后娘娘亲眼给撞上了,当即就动了大怒,这会子全给押在庭中,还不知要怎么发落呢!”
宫人一听着了慌,下意识便转脸,殷殷请求着谢竟示下。谢竟神色微凝,抿嘴思索片刻,沉声吩咐那宫人:“你自回鸣鸾殿,好歹劝住吴娘娘,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进宫了,只告诉她皇后罚的是二殿下,长公主顶多受两句训斥,不会有大碍,要她宽心,等消息便是。”
宫人连声应下,跳下马车,又回头关切道:“那王妃您……”
谢竟紧了紧外氅的毛领:“我去临海殿一趟。”
临海殿果真是异于往日的灯火通明,把那照壁上的凤凰都映得狰狞可怖起来。院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宦官宫女,个个大气不出,眼观鼻鼻观心。
守宫门的内监见是谢竟,不敢阻拦,他与银绸便悄无声息走到宫人们后面去,只见院中摆着长条木凳,上趴着一人,两边立了手执竹板子的侍卫,皇后立在檐下,正竖着冷若寒霜的秀眉,目光刀子一样剜向阶下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谢竟从发髻认出那是陆令真,笔直地跪着,清清脆脆地朗声道:“擅出禁中是我触犯宫规,弟弟也是受了我的挑唆才敢跟去,母后要打要骂我甘心领受,只是弟弟年幼,却是受不得这样的大刑的!”
皇后抱臂与她对视:“本宫也就配管教管教自己的不肖子,旁人的孩子,又是伶牙俐齿的千金之躯,是万万不敢罚的。”
陆令章趴在板凳上,却也在一旁低低道:“皇姐没有挑唆,是儿臣自己求皇姐出宫的。”
皇后听他还在为陆令真说话,怒意更盛,喝骂道:“你还懂得仗义执言呢?不过因你表兄成婚出了一次宫,便像疯了魔似的,究竟是和哪个学来的这般欺上瞒下、相互包庇?”
谢竟听不下去了,皇后也许并没有注意到他在宫门口站着,但这话分明是已经在指桑骂槐地埋怨陆令从和他了,专说给陆令真听的。
他拨开人群走上前去,面对着皇后的愕然神情和陆令真的失声惊呼,端端正正一礼,道:“二殿下纵有过错,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昭王是二殿下长兄,长兄如父,便有重咎;如今他不在场,臣既是昭王妃,又是二殿下的老师,自然当担首责,听凭母后处置。”
“你倒是消息灵通,”皇后语塞半晌,寒声道,“如今既然金贵着,可免了那些虚礼罢!”
“多谢母后体恤,那不如就索性将二殿下与长公主一并交给臣来管教,臣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再有,母后且消消气,保重凤体。”
皇后闻言,却冷笑了一声:“你自带那疯丫头去,本宫不拦着;但陆令章今日这顿板子,为叫他长记性,是非挨不可的。”
谢竟一愣,心下转过许多念头,却是有点疑惑。今日之事多半如陆令章所说,是他前些天在昭王府听陆令从说起哪里能买到连环画本,一时动了心,又晓得陆令真熟悉这些门路,便去悄悄求她帮忙。
按谢竟对陆令章的了解,他是一个相当在乎礼数、并且极畏惧给人添烦添乱的孩子,皇后若真想让他“长记性”,最好的办法是将上至陆令真、下至宫门守卫都狠狠一通重罚,这可远比板子打在陆令章自己身上让他难受百倍。
可现在谢竟轻而易举就能带走陆令真,陆令章反倒非得吃这一顿打,事出反常,想来不是那么简单。
谢竟思虑一番,却扶着腰缓缓跪下,高声道:“母后这样说,便是要逼臣这个做老师的替二殿下受过了?也罢,只要事后母后担待得起,父皇问起来还能像这会子一样刚硬,臣是无二话的。”
皇后听毕,果然怒极反笑,一时竟也忘了修养措辞,指着他道:“本宫劝你到底也收敛些,少在临海殿撒泼,若真以为有个皇孙便万事大吉,那你实在是打错算盘了!”
谢竟看她失态,心知自己猜对了。
陆令真擅自出宫固然不妥,但她有令牌也有前科,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养,若今日只她一个出去,估计根本没有人会当回事。
皇后心中有气,不想轻易饶她,可陆令章也是心甘情愿自己跟出去的,陆令真又不曾刀架在脖子上逼他,皇后若要重罚她,也于理有亏。
于是她便想借此机会,玩这么一手苦肉计。皇帝虽然薄情寡性,但对两个皇子的看重到底多于对陆令真,明日自北郊坛归来,见幼子重伤,自然心软询问,到时再顺理成章供出陆令真,说不定还能添油加醋攀扯进吴氏、陆令从甚至谢竟,既出了皇后不满陆令从祭祀随行的怨气,又能杀一杀昭王府因为得了皇长孙而扬眉吐气数月的锐意。
因此皇后并不再理睬在她看来纸老虎一只的谢竟,只是吐出冰凉的两个字:“动手。”
侍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却不敢违抗悖逆,只得闭着眼,视死如归一般将竹板高高扬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谢竟把心一横,觑着一起一落眨眼间的工夫将上半身覆上去,牢牢地护在陆令章腰背间,却是硬生生替他受下了那一杖的闷响。
谢竟在赌,他赌皇后顾忌他的身孕,不敢真正下手,可是殊不知皇后亦在赌,赌他自己顾忌自己的身孕,到情急时会以自保为先,选择躲开。
果不其然,这一下满殿沸乱哗然,那侍卫大骇,撒手丢了竹板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求饶,陆令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皇嫂”跑过来,银绸亦惊叫着“王妃”从人群中冲上前。
皇后一怔,面色阴沉,正要遣人去看,但见谢竟虽伏在那里缓了半晌,肩背难以掩饰地抖着,却缓缓地把上半身支起来,咬着牙轻声道:“母后……继续罢,臣受得住。”
陆令章才不过七岁,身子素来又弱,哪里经得这样的刑罚?这固然没错,但此时谢竟挡在这里、绝不能让板子沾到陆令章一点,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陆令从周旋外朝已经足够耗费心力,他不能也不想再让他牵扯进后宫纷争里来。
皇后缄默良久,谢竟几乎能听到她心中算计落空的恨骂,但最终还是冷哼一声,转身拂袖向殿内走去,没两步又停下,回头睨着凳上木然的陆令章,呵斥道:“还不滚进来?”
谢竟揽着陆令真走出临海殿,小姑娘急得只是问他“打到哪里了要不要紧”,他竭力平复着气息,对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来:“打在肩上,那侍卫本也没敢用十成力,不碍事,回去敷些药便好了。”
陆令真这时却眼中隐隐蓄起水来,低道:“嫂嫂,我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不要哭,”谢竟为她抹去泪渍,“出去玩有什么错?况且真真方才懂得护着二殿下,你哥哥晓得了,必定欣慰。只是下一回要记着,若是力所不能及、兜不住底的请求,便不要轻易答应,明白了?”
陆令真吸了下鼻子,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快回鸣鸾殿去罢,”谢竟将她送上等在外面的宫车,“回去要好好安慰母妃,记得向她道歉——不是因你出去玩,是因你叫她担心了。”
他目送着车驾辘辘远离,身形陡然一晃,扶着宫墙才勉强站稳,却仍止不住地双腿发软想往下滑。银绸忙过来扶他,细瞧却是心下一凉,只见谢竟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亦血色尽失,额角细细密密全是汗珠子。
银绸忙问:“可是痛得厉害?哪边肩膀?”
谢竟眉心紧蹙着,贝齿紧咬,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断续用气声道:“……肚子,不是肩。”
她暗叫不好,探手进他大氅内一摸,只觉腹底异样发硬,竟是有生产之兆。然而此时离算好的足月之期还有一个半月,不知是否与方才他紧张惊悸、心神大动,又兼激烈行动有关。
银绸四下环顾正想找人帮忙,却忽听得永巷深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脸定睛一看,居然是陆令从驾着猗云,满身风尘、披星戴月而来,几乎令人疑作不真。
骏马急刹在殿门外,发出一声长嘶,陆令从跳下来,从银绸手里接过谢竟打横抱起,分出嘴问:“真真回去了?”
银绸也顾不得细问陆令从是怎么得了信儿的,只是匆匆点头,又急道:“要紧的是王妃,方才有些惊着了,我看着情形不大好,可能是要提前发动了。”
陆令从神色一凛,锁着眉低头看怀中谢竟被疼痛折磨得不得不皱成一团的眉眼,一时声都有点颤,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银绸横了他一眼,“找地方生啊,现下再回王府只怕来不及,何况没有车驾,他也受不了太久的骑马颠簸。”
“不用太久,”陆令从却忽然道,“去九华殿,九华殿离此处最近又是空置,因父皇登基前常居,到如今还日日洒扫维护着。”
他让银绸扯下自己的腰牌,又唤住一个路过躲在道旁看热闹的小内监,咬字极快却不容置喙:“先把她带去九华殿,再去太医院找秦院判,说王妃临盆十万火急。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敢耽搁半分,我一定杀了你。”
那小内监吓得只知道点头如捣蒜,陆令从将谢竟往上抱了抱,低声哄着让他环住他的脖子,却听人絮絮问着:“……我是疼糊涂了,怎么,你也在,这儿呢?”
陆令从心中一紧,小声应道:“你想我在,我便在了。”
他飞身上了马,侧搂着谢竟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在宫城里狂奔,如履无人之地,一路驰到九华殿久无人造访的大门前,喊道:“开门!”
侍卫们早愣了神,揉着睡眼横着枪戟,先是示威道“何人如此大胆夤夜擅闯禁宫”,又在看清来人之后半是惊疑半是畏惧地劝慰“殿下宫规森严没有陛下旨意我们私开宫门就是死路一条”。
“擅闯罪名与陛下降责,一应由本王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现在,”陆令从拥紧了谢竟,跃下马两步闯到九华殿前,断喝一声,“让开!”
第69章 十六.三
九华殿是太后萧氏昔日的宫室,直到建宁末年,萧家因牵涉到某件要案而失去圣心,举族迁回了祖籍兰陵,萧太后自那之后便避居鸡鸣寺,整年不出。虽为亲祖孙,陆令从记忆中根本没见过她几面。
但当年侍奉她的宫人却都留在了九华殿。他们无不是经见过大风大浪、极为老练精明的,听到殿外喧闹围了出来,等到大门被陆令从闯开,心下早都七七八八明白发生了何事。
为防走水,殿内无人时并不点烛火,唯一的光源只是窗纱漏下来的几缕月色。陆令从抱着谢竟径直冲进正殿,明显已经乱了方寸地叫着:“烧炭盆!不是!先掌灯!”
外面宫人相视一回,其中一个看着年长些的姑姑便吩咐道:“利索些去罢,再去几个进殿里听吩咐,这是要紧事。”
她身旁的内监犹疑,悄声道:“昭王殿下说得轻巧,陛下又不会真因为闯殿就杀了他,倒是我们,守不好门,却是说掉脑袋就掉脑袋的。”
那姑姑睨他,冷声道:“你是在这里把脑子守锈了,听不见外头的风声了不成?陛下究竟多看重皇长孙,宫里宫外谁不晓得?今番我们办妥当了,不定还有赏赐;若行差踏错一点,那才真是要掉脑袋。”
众人听她此言,深以为然,遂纷纷各自散开,手脚麻利地点灯烧水添炭盆,不出片刻,九华殿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陆令从小心翼翼地谢竟放在内殿床上,手臂从他身下一撤,被袖子沾到的血迹刺得心中重重一跳。好在银绸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瞥了一眼,把他推到旁边:“血出得不多,还不到时候,估计有的等了。”
谢竟这时候慢慢睁开了眼睛,面色虚弱,但呼吸却比方才平稳,似乎是到了阵痛的空隙,暂且缓过一口气来。陆令从侧坐在床边脚踏上,看他轻轻动了动指尖,便把手递过去,让谢竟用两掌一上一下把它覆着,牵到枕边,贴住了他自己的脸颊。
那掌心全是汗意,陆令从感觉像是温热的泉水淹着他,可谢竟的脸又是冷的:“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困,”谢竟用气声道,“我进宫前,本来都要睡了。”
“痛得厉害么?”
“一阵阵的,涨潮一样,这会儿好些了。”
银绸把帐子放下来:“王妃困了就尽量睡一下,攒足力气,晚些好生。”
“我们都在这儿呢,什么事都没有,你只管睡,痛了掐我咬我都是好的。”
谢竟这一觉断断续续不安稳,偶尔在梦中皱眉,脖颈全被汗湿了,却好歹是睡足了几乎两个时辰。银绸趁他睡熟把外衫除了,轻轻掀开里衣察看。竹板在后肩留下一片青紫的淤血,陆令从一见便皱了眉,银绸轻手轻脚为谢竟上药,一面把临海殿里的事情简略说了。
翻来覆去到寅时前后,终于是痛意压过困意,间隙也越来越短,谢竟疼醒过来但意识混沌,大喊大叫是没有那个力气的,只是小声地、喃喃地唤人,像是一种机械而无意识的发泄,看见谁就唤谁。
因陆令从就守在床边,占据了他视野中相当的一部分空间,所以便把“子奉”两个字颠来倒去含在嘴里念,前后接续着深而急促的抽气。
殿内过盛的暖意让陆令从额上也全是细小的汗珠,他用手肘支着斜偎在枕畔,也不会说其他漂亮话,只是凑在谢竟耳边,听他唤一声自己便回应一声,有时是“乖乖”“心肝”之类安慰式的爱称,有时只是一句“在”。
秦院判早领着一帮太医守在殿中,待宫口开足十指便让谢竟可以开始用力,这一下彻底把他手上的劲也卸干净了。陆令从看到谢竟修长细白的手指努力着想回握他,却因为更加密集而剧烈的痛楚,连仅仅是攥紧他都做不到,最终只能徒劳地发着抖,软在他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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