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内容是司空见惯的日常片段,一个个二头身的陆书青或坐或卧,或仰躺着读书或蹲在地上戳蚂蚁,憨态可掬,传神极了。偶尔也出现旁人,比如陆书青陪着吴太妃礼佛——菩萨画得几乎像一只滚圆的狮,谢竟在心中暗暗替陆书宁道了一声“罪过”。
他问:“怎么光见祖母、姑姑与爹,不见我呢?”
陆书宁思考一会儿,认真道:“因为我不记得娘与哥哥待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了,也不记得全家人待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竟和陆书青俱是一怔,语塞一时,还是做母亲的破了冰:“我琢磨着,既然是随意摘取寻常闲事入画,不如就叫做‘阿兄偶见’,也算恰切直白。”
征得兄妹两个同意,谢竟便拿过一边炕桌上还未收起的笔墨,一面往集子封面上题写,一面随口问陆书青:“你爹呢,今年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陆书青顿了顿,与陆书宁彼此相觑一眼,语气有点茫然:“爹…… 爹送了我一把剑。”
读过的那些任侠故事让陆书青潜意识里认为,“赠剑”是一件极为正式特殊的事情,当然作为生辰的贺礼不能说是不郑重,但他多少觉得有些折煞,毕竟他才十三岁,并不是加冠成人,于剑一道也没有非常突出的成就。
而他那一向不太能板起脸来、装作严苛肃穆模样的父亲,也只是在大家围坐一桌说笑时,极平常地把剑匣推过去,问他:“要不要试一试?”
试的结果也并不如人意,他的力气不足,没有办法很好地操控这柄锋锐冰冷的白刃,但陆令从也并未露出任何失望或是责备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道:“我们都还远远没到那炼出剑魂的本事来,神兵在手,再如何寒光慑人,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儿罢了,你姑姑用根柳条子也赢过我,成事在人不在器,没大所谓,拿着玩玩罢了。”
谢竟听完陆书青的转述缄默良久,自去桌旁把那张新琴抱过来横在榻上:“娘和爹是一样的话,拿着玩玩罢了,玩得精熟当然好,玩腻了丢开也尽你去。”
陆书青愕然望着他,又情不自禁伸手轻柔地拂拭,皮肤接触到丝弦发出一种沙而涩的嘶声,克制着自己不在静夜中碰出琴音来。
谢竟冥冥之中感觉到陆令从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风雨欲来的节点,送一把剑一张琴给他们的孩子,可能是一种期许,一种托付,一种预警,但也可能仅仅只是一种陪伴。
琴与剑是器物不假,但却是他们傍身几十年的器物,熟稔到几乎和手足融为一体,在面临巨大的风险和坎坷的前路时,他们能留下的具象的寄托,也就这么一点点了。
他们并不要求陆书青成为一位再世的盖聂或者师旷,只是希望他在想起他们的时候,有一件可睹的“物”而已。
第74章 十八.一
“终于哄够我了?”
陆令从看到谢竟以一种防御般的姿态靠在桌旁,双手环抱,后腰抵在桌沿上,胸口急促的起伏一点一点平复,渐渐将暴烈的气焰偃息,整个人从惊愕与愤怒中冷了下来,身体不再发颤。
宫人们目瞪口呆地旁观着这一幕,谢竟拢住外衫的前襟,抬步走回寝殿,脚下虚浮像个游魂,背影中拒人千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床边还散着两只靴子,被角有一半拖下地来,想来是陆令从方才听到吵嚷急着起身,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奔了出去。
谢竟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俯身拎起来,也没有看向陆令从,只是折回去,把靴子轻轻给他掷到了槛外。
陆书青睡得酣酣沉沉,丝毫没有被外间的风波惊扰到,谢竟用食指在他掌心里挠一挠,然后小心翼翼地推起摇车。谢夫人教他哄稚子入睡时可以唱些舒缓的歌谣,谢竟就散漫无由地用鼻音哼了几段自编的摇篮曲,低柔温吞,没有词也不成调子。
殿门未闭,外面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无,谢竟的轻吟若有若无地回荡在帘栊间,陆令从谛听了良久,垂下头,默默地用着早膳。
谢竟惦记着吴贵妃昨夜说过,今晨还要接他母亲和嫂嫂进宫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想要见到乌衣巷的亲人,恢弘空阔的九华殿里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是还不省事的幼子,满腔的郁气与屈辱无一处可诉,到头来只能寄望于向母亲倾吐。
这小生命实在太脆弱,就像那陷在枕褥间闪着润泽的长命锁一样,轻而易举就能给打碎了。他不知道陆令从究竟怎样看待皇帝赐给陆书青的嘉瑞之身,但谢竟猜测,以陆令从的务实理智,在知道让皇帝收回成命是几乎不可能的前提下,他会将计就计利用好这把保护伞,既替昭王府争取一件筹码,也替这孩子寻得一个庇佑。
谢竟把手从摇车内收回来,手背蹭到冰凉的玉身,他想,陆令从在决定送出这件礼物时,究竟把陆书青当作什么呢?这偌大一座太初宫,难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过刚易折、自不量力,愚蠢地企图替陆书青争回“只做自己”的权力?
九华殿的大门传来响动,谢竟回神,急步走至窗下去看,却发现来者并非他的母亲与嫂嫂,反倒是钟兆。见只有陆令从坐在厅内,钟兆似乎是松了口气,道:“殿下容禀,不是小的愿意做这个恶人,实在是陛下要我来带句话给王妃,不敢不照办,还得劳烦殿下代为转告。”
“什么话?”陆令从皱眉,谢竟心下一沉,却隐隐约约猜着了。
钟兆为难道:“早朝一下皇后娘娘便等在神龙殿外,把王妃气头上那些话添油加醋一番,说是王妃失了体统,不宜见外人,陛下便让传旨,命……命谢府的二位夫人今日不必进来了。”
他说这最后半句时,已经看到谢竟慢慢踱了出来,靠着门盯着他等待下文,顿时打起磕绊。
陆令从问:“父皇听过母后转述,还说了什么?”
钟兆想了想,道:“倒是没多说也没动气,陛下似乎不太在意这个,也并不惊讶。”
谢竟暗自一哂,他早该料到那些质问指控对皇帝统统不起作用,连陆书青都是工具,他自己更是一件顺利完成使命、生下宗子的废品罢了,废品的愤怒值几两银子?皇帝当然根本不会在乎。
陆令从察觉到谢竟的存在,下意识向身后瞥了一眼,开口既是向钟兆,也是旁敲侧击说给谢竟听:“若是没动怒,那旨意想来也是敷衍母后、息事宁人的。父皇这会子在御书房?我私下去求见他一面,顶好是能求得出宫回王府住去。”
钟兆忙道:“正在呢,殿下不妨速去,晚些刑部几位大人还要面圣。”
陆令从便起身进屋去更衣,谢竟只是动也不动地倚门立着,漫不经心道:“只要把这孩子留下,随便我们两个怎么卷铺盖滚出宫,保管没一个人过问;你试试带着他一起走?做梦去罢。”
“那难不成还一辈子住在九华殿?”陆令从见他全不拐弯抹角,便也直言,“大家在宫里都不好过,不如趁早回家,彼此清静清静。”
谢竟扬起眉睨他:“说得轻巧,殿下当真敢向您父皇开这个口?我看不见得罢!”
他将“敢”字咬得极重,陆令从一怔,停了系衣带的动作,回过头来,却是正色一字一句道:
“你要怎样骂我懦夫窝囊没出息都无所谓,我唯唯诺诺了这些年,难道还不晓得‘憋屈’两个字怎么写?但只一样,对他的事,”他抬手一指摇车内的陆书青,又望定谢竟,“对你谢之无的事,我自问从来没有什么是不敢的。”
“我的好殿下,”谢竟寒声失笑,“你确是敢的!去岁除夕神龙殿前,宁可忤逆天颜也要追上去向我爹退婚,那是什么样的魄力!什么样的胆气!我倒是后悔巴巴儿地拦下你,说什么千过万错理当与你共担,不如索性由得你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今我犯不上遭这个罪受这个气!”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哑了,陆令从也愣了,钟兆唬得早恨不得钻进地缝儿去,殿内外霎时一片死寂。
良久,陆令从只是默默地穿妥了外衫,路过谢竟身边驻足,仿佛是经过几番挣扎,抬头问:“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你冷静下来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后悔嫁入昭王府。如果是,我现在一并去给父皇回过,我们好聚好散。我当初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你要走,我绝不强留你。”
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有些话尽可以不必说得让所有人都听见,谢竟冷嗤一声,侧脸向陆令从耳语道:“我当初说过的话也永远作数,你我既然已是一家人,那我这辈子就算死透了,埋也得埋在你昭王府。”
陆令从去到御书房时,皇帝下首已然设了座,备下热茶,显然是料想到他会来这一趟,寒暄过后倒是皇帝先开口:“说罢,是要让谢府的人进宫,还是要让你的王妃出宫?”
“是出宫,”陆令从顿了顿,“但不只他一个人,儿臣和书青也要一起走。”
“这时节倒是进退同心起来,”皇帝奇道,“年头还受不得这桩亲事,年尾却离不开人了,少年郎果然一天一个主意。你知朕当日为什么要给你聘下他?”
陆令从斟酌着措辞:“王妃可人心意,父皇赏识,儿臣亦看重他。”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场面话,只道:“谢家这孩子与他父兄不同,不是个受得住气的人,去年初到京城时的乖张倨傲,朕也略有耳闻。可若非如此做派,怕也拿不住你。”
陆令从被皇帝“拿不住你”的说法弄得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这个“拿住”是哪种意思:是指谢竟陈郡谢氏的出身足以压过昭王府及鸣鸾殿、吴家的煊赫,还是指……他会被谢竟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脾性吸引,最终主动接受这个被动赐婚给他的王妃?
他想起谢兖对这桩婚事的揣测,若这真是皇帝逼人入局、站队、相斗的信号,那么没有理由仅仅逼迫谢家。皇帝也是在逼迫他这个庶长子。他没有显贵的舅族如琅琊王氏,他母亲亦不像皇后苦心经营,这些都没关系——皇帝会赐给他同样强势彪炳的岳家和一个吉祥嘉瑞的继承人,现在筹码相等,天平持衡,斗去罢。
而这一切又需要有一个前提:他得在乎谢竟,才会在乎谢竟生下的孩子,才会在乎谢家的生死荣辱,才会愿意主动去争去斗。否则他尽可以不管不问,由得谢家自生自灭在夹缝里撞得头破血流,若不争气成了废子,那换一位王妃、换一个岳家就是了。
皇帝一早——早在赐婚时——就有相当的自信,他一定会在乎谢竟。而很不幸陆令从难以否认,他的确在乎谢竟,在乎得不得了。
半晌,陆令从低声逢迎道:“父皇英明,果真最了解儿臣为人。”
“你方才说什么,想回府?”皇帝轻描淡写道,“赶了巧,你母后今早还来与朕说,稚子娇贵,怕你与王妃两个少年养不妥当,想要接到临海殿亲自照料。”
陆令从最怕的就是这一出,退而试探道:“母后思虑周全,只是令章的学业起居都由母后一手打理,怕婴孩哭嚷,多让母后劳心费神,倒不如送去鸣鸾殿,父皇母后若是想念,探望起来也方便。”
皇帝岂会不清楚长子与皇后心中各是什么成算,乐得放手令其自己打架去,头也不抬道:“出宫,朕是没有不许的;但青儿身份格外不同,由中宫抚育亦在情理之中,朕也没有不许。你想要回府,便自己去和你母后说罢。”
陆令从站在御书房外的廊下思量了良久,还是决定先把谢竟与陆书青送回王府,再去知会皇后。皇帝方才的意思分明是谁打赢了孩子就归谁,便是他因此违悖触怒了皇后也并不会降罪,那不如丢开掣肘,先斩后奏。
皇后的行事作风也算分明,就如前夜只罚陆令章而并不动“罪魁祸首”陆令真一样,她也几乎不与吴氏为难,实在是心知动她们事倍功半,索性不去浪费那个心思。就是来日清算,多半也直接冲着他和昭王府来,到时大门一闭,自有机变应付的法子。
陆令从想通这一层,便直接回九华殿去,却未想老远就看到银绸候在永巷边,一见他忧色都要溢出来,急唤道:“殿下怎去了这么久?临海殿来了人,正跟王妃两厢僵着,敢是要明抢世子不成?王妃这回是真动了大气,再平白受这些冤枉委屈,身子捱不住要出事的!”
不消她再细说,陆令从已然听到殿内传来婴儿的尖亢啼哭,心瞬时突地一跳,疾步进殿,但见谢竟抱着受惊的陆书青孤身站在厅内,庭中是皇后身边几名亲信,被九华殿的内监拦下,暂且站定对峙着。
为首那宫人正蹙眉道:“王妃大可以不必如此紧张,我们是手无寸铁、好商好量来的,皇后娘娘不过是想疼一疼孙儿罢了,因顾念王妃刚生产过,又怕您多心,这才叫我们仔仔细细给抱了去!”
谢竟面色白得吓人,口中一毫不让:“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没有商量的余地,再进一步,我先掐死我儿再一头撞死在临海殿门前,随她去疼!”
陆令从一窒,他能明显感觉到谢竟的状态极其危险,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很可能已不完全是心绪波动,而是生理上的难以自制。
他唤了一声“之无”,谢竟闻声却本能地退了半步,转过脸来警惕地看着他,像防备一个陌生人。
那宫人冷斥道:“王妃今日委实出尽风头,一大早犯上撒泼,动辄要死要活,更拿皇长孙性命要挟,是犹嫌天家颜面被您败得不够多?”
谢竟怒极反笑,拿钩子般的目光将满庭的人挨个儿睥了一回,开口轻蔑至极:“我如今早撒开性子成了泼皮无赖,管你那一文不值的劳什子颜面!你主子试试胆敢放我出这宫门,我就敢站在夫子庙前原原本本把今日事喊破,让天下都来见识见识谁更荒唐!”
九华殿内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谢竟的失控与反常,一时倒寂静下来,半晌,却不知是谁在人群中低声却清晰地轻嗤了一句:“疯子。”
陆令从闻言一凛,僵了片刻,一点一点地回转头望向身后,面色在顷刻间冷至失温,被他视线扫过的宫人眼睁睁看到从未见过的阴狠与戾气爬上他的眉宇,如同一只被揭了逆鳞的凶兽,开口三尺坚冰:“是谁?”
无人应声。无人敢应声。
陆令从蓦地抬高了音调,厉声喝道:“谁!”
他那几乎能化为实体的震怒比谢竟的歇斯底里更直接地震慑到了来人,为首的宫人毫不怀疑,为了维护他的王妃的尊严声誉,陆令从此时此刻是真的能上手活活掐死说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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