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咬牙,虽不甘心没能办妥皇后交待的事,却也实在不敢贸然踢铁板,只得示意几名手下,一言不发地快步转身离开。
一直到不速之客消失于九华殿之后良久,谢竟依然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站姿,双眼失焦无神,仿佛生魂与灵气都随着言语的发泄被抽离,整个人顷刻之间失去了昔日耀眼夺目的神采。
陆令从深呼吸数下,收敛了通身上下尖锐的杀意,竭力稳住步子走至谢竟面前,才瞧清楚他额前脸上全是虚汗,面色竟如沉疴不愈的病人一般难看。
他心里一沉,正想要伸手揽住谢竟让他站稳,却忽见谢竟猛地仰起脸来,一双澈亮的眸宛如活泉,透出回光返照般令人心惊的明艳。
谢竟开口轻而温柔,满眼里盛的全是陆令从的倒影,唤道:“子奉哥哥。”
他像是飞蛾第一次见到眩目烈火,用本能去献祭般的虔诚,几乎是殷切而哀求地凝望着陆令从,喃喃着:
“你去跟他们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失心疯,是我不成体统,是我不识抬举,我可以不出宫,可以不见我的至亲,也可以不管什么嘉瑞……”
谢竟的身子难以自禁地打起了寒噤,陆令从甚至没法确认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还是已然失魂落魄变成一具行尸:
“只要他们不把我的孩子抢走,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回忆
第75章 十八.二
从九华殿这一出闹剧结束,到昭王车驾停在府门前,谢竟几乎没有再离开过陆令从的怀抱。
他不肯将陆书青交给乳母,除陆令从与银绸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孩子三尺之内。陆令从只好命乳母侍婢等人麻利些跟着,自己先陪人回王府,快些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才是上策。
天本就见冷,为免月中受风,谢竟裹着厚厚的狐裘,兜帽严严实实遮住了上半张脸,几乎是被陆令从半挟半搂地带上了车。银绸亦是全副武装,将陆书青的襁褓紧紧掩在身前,一并钻进早被炭火熏得和暖融融的厢内。
谢竟的躯体并不凉,手与脸都是恒温,然而通身的战栗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银绸不便当着谢竟的面明言,只能用凝重神色警示陆令从,他的状况非常不妙。
陆令从自己尚且抓不住一个安稳的念头,心中尽是无法名状、无以言喻的难捱,更被谢竟抖得方寸全乱。谢竟上身蜷缩在他怀里,动作是最最倚赖亲密的偎依,面上却全无表情,就仿佛他靠着的不是陆令从的胸膛,而只是毫无生气的一个枕头,一块浮木。
银绸在摘星楼多年,于千金科颇有造诣,见过的先例不知凡几,便拿臂弯里的陆书青示范,无声地教陆令从此时该如何安抚谢竟。
陆令从就学着她的样子,一臂伸过去揽过谢竟的肩摁抱着他,另一手覆上背脊,来回摸索着他的后心。
没了宫闱这一重禁忌,谢府上下得了信从乌衣巷赶来,守在王府前院正堂中,听到僮仆通报“殿下与王妃回来了”,便全都迎出大门外翘首等着。
谢竟才刚恍恍惚惚地被陆令从搀下车马,便一把被他父母接了过来,什么礼数尊卑全然抛却顾不得了,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向内去,谢夫人眼眶红着,显然从一早得了不让入宫的圣旨,心就没有放下来过,谢翊则只是牢牢攥着他的小臂,不住叹息。
一行人在厅内坐定,银绸小心翼翼将陆书青交给姚氏抱着,带着侍女下去给谢竟熬安神汤药。姚氏口快,已然替全家问出了一篇话,诸如“为何忽然就不许进宫了”“怎这样着急忙慌地回府”“身上哪里不舒服”之类。谢竟怔怔地也未曾听进去,唇微启却不出声,只是迟钝地凝望着熟稔的至亲们。
谢浚全程在大人们之间忙碌地窜来窜去,又想看谢竟如何了又怕碍着他。来前谢兖反复叮嘱过他,小叔如今不可见风受累,要他千万不要淘气,谢浚便期期艾艾地粘到谢竟膝上,也不说话,只是环着他的脖颈轻晃着。
谢竟见了他,脑内紧绷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了下来,迟缓地摸了摸谢浚的脑袋:“……你还没见弟弟罢,快去瞧瞧,那么软,好玩得紧。”
谢兖将他这副憔悴失神模样瞧得明白,实是不好受,又惦记着来报信的宫人说“王妃早膳都只用了一半”,便取了个白瓷盅出来:“赶早起来择了二两好纯鸭血与三鲜小馄饨一并下的,趁热吃些。”
谢竟接过小口喝起来,全家人这才有空隙去看看方才在路途中被银绸哄住的陆书青。陆令从一时成了局外人,沉默地在几步之外木立着,旁观这一幅略显沉重但却不容任何外人插足的家常图景。
谢兖转脸,问道:“听闻殿下请了圣意要立青儿为世子?”
正式的册封至少也要到陆书青满月以后,这消息目前尚未在京城广泛传开,但谢兖向他确认此事还是让陆令从有些惊讶——这说明要他许诺立陆书青为世子是谢竟的个人行为,而并非来自谢家授意。
这与陆令从此前的认知多少有些相悖,他总觉得谢竟对功名爵位、嫡庶尊卑一向都是不怎么在意的,反倒谢府为了整个陈郡谢氏的荣辱沉浮,会考虑得实际一些。
陆令从顿了顿,颔首:“我不会再与之无以外的其他人诞育子嗣,青儿便是唯一的嫡长子,王府迟早是他的。”
“臣明白殿下对青儿的看重,”谢兖只是淡淡道,“但这么小的婴孩,前脚成了嘉瑞后脚封了世子,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纵使青儿福泽深厚消受得起,殿下也该多少想想,之无要如何自处。”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重了,陆令从抿着唇还未答腔,谢竟却先唤了一声“哥”,摇了摇头:“是我求殿下尽快请封的。”
谢兖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能猜到谢竟这么做是为了稳固陆书青的地位以图来日,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料不到陆书青出生的时机这样巧,根本用不着稳固,直接半路杀出“嘉瑞”这么一份莫大的“殊荣”。
“也罢,”姚氏示意丈夫慎言,公事公办地向陆令从点点头,“既封了王妃立了世子,那之无与青儿便是同殿下一损俱损的,宫中的贵人们亦没有单单为难之无、反倒放殿下好过的道理,无论如何,这道坎儿殿下总得想法子过了。牵系到之无的事在谢家是头等大事,我们断断不会袖手。”
她显然先谢兖一步反应过来,如今面临的局面并不只是迁怒陆令从就能够解决的,陆令从的被动地位也并不是仅靠他自己的力量就能扭转。
陆令从自然听得懂她话里话外的施压与表态:谢家绝不会放任谢竟受这样的委屈,但如果陆令从势单力孤无法很好地回护谢竟与陆书青,那谢家也不会置身事外。
至此,皇帝的确如愿以偿达到了他促成昭王府与谢家婚事的目的,他们清楚地晓得自己在局中,然而却无力脱困。
“夫人无需多虑,”陆令从正色道,“我定会尽己所能周旋,让之无如此被欺辱是我的过错,今日之事,再不会有。”
银绸端了安神汤来,对谢家众人道:“王妃早上劳神动气,虚耗太过,如今顶好是回屋安安生生卧床静养,日后精心进补着。”
谢夫人一听又是鼻腔一酸,忍不住道:“能不能回乌衣巷去养着?家里诸事便宜,也少劳烦殿下些……之无,你想不想回家去?”
然而她语罢也自知不太可能,谢竟自己回娘家倒是没什么,但宫里绝不会允许把陆书青抱去谢府,谢竟又绝不会愿意和陆书青分开,说来说去只是无解死局。
一时无言,谢竟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我留在王府也是一样的,有殿下与银绸照料,娘不必挂怀。”
谢夫人犹自不放心,反复摩挲谢竟清瘦的腕骨,谢翊顾及到陆令从在场,也只得不大情愿地圆场道:“罢了,左右离得这样近,我们勤来几趟就是了。”
众人又叮嘱关怀一番,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谢浚嘀嘀咕咕地与陆书青道别,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陆令从本想陪着送出大门外,却被谢翊不痛不痒地婉拒:“殿下留步,之无能得殿下多一点怜惜爱护,我们一家便万分感念了。”
回后院去的路上,谢竟平声道:“家里关心则乱,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手足无措,难免失敬,还请殿下海涵。”
陆令从静了半晌,愣愣望着谢竟在前面多走出好几步,才道:“我不在乎那些。”
谢竟发现他没跟上来,驻足,听陆令从继续道:“我只在乎……你非得这样与我说话么?”
“你希望我怎么与你说话?”谢竟顿了顿,却轻轻一笑,几乎称得上柔和,“和你吵?还是奴颜婢膝地求你?”
“都不必,绝不必,”陆令从有些情急,皱起眉,“你只要按你最舒心的方式来就好了。”
“你觉得她们唤我‘疯子’,是冒犯,是羞辱么?”谢竟淡淡地摇了摇头,“我看不见得。子奉,我很佩服你在绝大多数时刻都能保持神志心绪的稳定,就算有一瞬间的失控,也能很快收敛,冷静下来。”
“但我做不到,”他转过脸,看了看冬日萧疏的庭院,阳光涂抹在湘帘间,从视觉上驱散了几分寒意,“我本就是一个乖僻任性的人,自矜,刻薄,脾气刁蛮得只有至亲愿意包容我,在怀上他、生下他之后更不由我控制,变本加厉的无常。我不是不想心平气和,我只是做不到。”
“我方才已经花了好大的力气不想在我的家人们面前崩溃,我不想把那副歇斯底里的嘴脸带到他们眼前徒惹他们担心,但现在我真的累极了,我装不了那么久,”谢竟抬眸,哀恳地望着陆令从,“子奉,你真的想让我把这些难堪矫情的苦水统统倒给你么?就放我一个人待着罢,好吗?”
陆令从怔然哑口,半晌给不出反应,谢竟已然默默调转了身,向屋内走去。然而他一动陆令从却又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到他跨进卧室的门时终于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我没有哄你!”
谢竟脚下骤停,扶门回首,下意识问道:“什么?”
陆令从立在厅中,没有再靠近,只是略垂下头,低道:“我从没有哄过你,何来‘哄够你’一说?我一早向你剖白过我说违心之言宁可不说,但凡出了口没有一句不是我对你的真心话,就算是苦水我也愿意照单全收,我不在乎,只要……只要你不折磨自己。”
谢竟凝视了他良久,几回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叹一声,回身掩上了门:“那就当是我不愿意罢,是我不愿意说给你。”
这一闭门便是数日的深居简出,谢竟除了陆令从、银绸与乌衣巷的至亲之外再不与旁人开口,吴贵妃几次派了秦太医来瞧,俱是推辞不见。紧接着陆书青的满月酒,虽得陆令从态度强硬地坚持办在王府花园而非宫中,但谢竟亦未露面。
不必说花园与后院庭中,他连卧室的门都不踏出半步,斜倚在窗下的坐榻上,只是守着摇车里的陆书青发呆,一动不动一整天。
银绸一直怕他终日沉郁思虑过度,却又不敢轻易吵他,但实则谢竟自己清楚,他发怔时并未胡思乱想什么,也不曾往心里钻牛角尖,而只是茫然散漫地放空着自己,脑中很少有确切的念头。最常出现的状况是神游天外半晌,被陆书青的动静惊醒,恍然发现时间的流速早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唯一能够讨他开颜的仅有陆书青。陆令从在长久安静的观察中领教了谢竟那骇人的定力,他能用整整一个时辰专注地逗引陆书青发笑,更能不知疲倦地把他抱在肘窝里,亲吻他的前额、脸颊与小手。
谢竟的足不出户导致陆令从有时获准进入他的书房,帮他取一些书卷或是提前准备好给陆书青的小物件。谢竟嘱咐的是在书橱最顶上格子的锦匣里,装着谢兖请匠人给陆书青打的一对足银脚镯,但锦匣有好几个,陆令从不便擅自打开,索性全给谢竟抱回卧室中,让他亲自去挑拣。
开到第三个才找到要的东西,谢竟索性连最后一个也一并打开,预备等下让陆令从把这些不再用的物什放回库房,年节送礼打赏人用。
然而第四个锦匣开了,两人却俱是一愣,只见那匣中躺着一枚成色绝佳的银带钩,龙头钩首,云纹钩身,小巧别致,在灯下流动着辉泽。
陆令从想也没想,脱口问:“这是……”
谢竟抬眼一瞟,没有什么波澜,又低下头:“早些时候备下,打算明年生辰送你的,我都快要忘了有这回事。你既见着了,想要就留下,不想要就一并扔去库房罢。”
陆令从的手指触碰到带钩内侧的铭文,一顿,翻过面来细读。却见那上面刻着的是最最寻常不过的一句四字吉祥语,“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银钩挽住罗衣带,是贴身私密的地位,另有一种家常的暧昧勾连在其间。
陆令从注视着那带钩久久默然,仿佛在揣测其中用意,又仿佛是在思考如何回应,末了忽道:“留下罢。”
他掀起眼来望定谢竟:“它留下,你也留下。从前只有你说过你愿意留下,生或者死再不分开。如今是我求你,是我心愿,我想让你留下,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谢竟听罢,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来回把那“长毋相忘”几个字描摹了好几遍。带钩带钩,没有衣带也不过是无用的废物,纵然再有什么两不相忘的愿景毒誓,倘若罗带同心结未成,到底终究是一场空。
他将锦匣推回靠近陆令从的那一侧,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你也冷静下来问问自己,你究竟是想让我留下,还是想让陆书青的母亲留下。”
第76章 十八.三
岁末的时候寒意一日盛似一日,卧室早秋挂上的缃色纱帘被撤下来,换上猩红的暖帘。庭中的白梅只开了几株,色与香都未到最妙时,然而半放半苞折来插瓶,映在暗沉沉的红底上,也叫人心里轻快。
薰笼长日烧着,上面总齐齐地烤着一溜儿果子,金灿灿的糖桔,藕粉的蜜柚,还有青翠的冬枣。苏合裹挟着果味厚厚地在薰笼上方积郁了一层,要等到有人出入室内,带起凛凛穿堂风,才能送出去一段微苦的寒香。
谢竟凭窗而坐摆弄着绿艾,鹦哥的毛在冬日变本加厉地蓬松起来,因怕冻着她给她挪进了屋内,一天天除了放肆地在半空横冲直撞,就是轻巧地落到摇车栏杆上,歪着脑袋打量陆书青的睡颜。
陆书青才学会笑不久,鹦哥这一抹亮色逗他比什么铃铛拨浪鼓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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