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令真独驾猗云,陆令从与谢竟共乘一骑,换了轻便衣装,背上纸鸢,三人往城西白鹭洲去。
陆令真胳膊长腿长,但个子还没开始窜,陆令从不能完全放心她,紧紧缀在后面跟着。谢竟这还是开春后头一回出城,几乎是有些贪婪地呼吸着暖融融的空气,眯起眼睛,身体前倾,轻轻地把脸贴到了陆令从的后脊上。
陆令从察觉到谢竟环住了自己的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只是腾出一只手,覆在他交叉的十指上。
谢竟便拿拇指顶了顶他的掌心,算作一种简单的回应。风的确不小,他躲在陆令从背后避着,感觉到这数月来积在他头顶、纠缠他折磨他的那团阴云被吹得略淡开些,散开些,身上无形的枷也随脱掉的厚冬衣卸了下去,容他松一口气。
白鹭洲中分长江,只可惜不在秋季,看不到传闻中芦花胜雪、白鹭群飞的盛景。他们没有坐船登洲,只在江边驻马,陆令真觑着反正左右无外人,彻底撒欢儿玩疯了,把她那只鸿雁放得尽高尽远,风筝线摇摇欲坠,发足向沙洲狂奔。
谢竟看得咋舌,抬声劝陆令真:“你悠着点,仔细掉进江里!”
“我不怕!”陆令真的回答裹着风声忽大忽小,“掉进去我游着放!”
陆令从被她要求比谁放得更好,只得一路追在后面,让精力充沛的小公主遛来遛去,两人的风筝还差点缠一块去,最后以做兄长的瘫在地上认输为止。
“好吓人,”陆令从解了衣领,抹着额上的汗回到谢竟身边,“我伺候不了她了,另请高明!”
谢竟从风筝放起来后就将其系在了马鞍上,一早消消停停坐着赏景。他把帕子丢给陆令从:“这几个月待在家里带孩子煮饭,疏于勤练,我看你能耐也不如往日了。”
陆令从扬眉睨着他:“什么能耐?把话说清楚。”
谢竟抿下笑去,避开眼神:“你什么能耐自己心里有数。”
陆令从却不饶他,不紧不慢地小声道:“我什么能耐你心里难道没数,你别装,天底下唯你一个人特别、分外有数,就算我自己没数你都不可能没数……”
热气擦在谢竟的耳垂上,将他半边身子都吹酥了,陆令从又作势要去挠他痒痒,谢竟只不住地缩着往后躲,又恼他说这些没皮没脸的话,便也故意不顺着他服这个软。两人笑闹一番,方才半搂着倒下来,吁吁喘着气。
陆令从看到谢竟的眼睛里含着一点笑出来的泪光,眸底也是亮的,颊上生霞,整个人仿佛褪去了一冬的郁愤,找回他们最初相识时的生动神采。谢竟那一刻的活气与岁月流逝是全然相悖的,很轻易就能定格当下,让人不自禁想向他许些长长久久的诺言——对着一个一辈子都有这般光华的人,“永远”也并非痴人说梦。
他默默看了谢竟一会儿,斟酌着语气道:“飞光……既赠了你,我想还是你拿着。”
“你安心罢,我不会用它来捅死你,”谢竟轻嗤一声,玩笑般道,“我怎么舍得捅死你。”
陆令从亦笑了笑,转脸抬手挡了晃眼的日头,望着净蓝的长天:“等青儿长大些、会跑跳了,我们也带他来这里。”
谢竟未置可否,只是随他目光看去,道:“去年在燕子矶放走的那两只雁,也不知有没有回到北地故土。”
“不论回没回去,到底是飞走了,自在了,”陆令从叹道,“总比咱们长公主手里这风筝命好,飞得再远再高,到死也有一根线拴着。”
谢竟却又掌不住笑了:“在旁人手里也罢了,在长公主手里可真正说不定,人家一高兴把线给你掐了,你一点辙也没有。”
然而就像背后不能说人一样,陆令从和陆令真两个艺高人胆大的没出事,倒是谢竟这只,兴许从样式普通就能看出做工不精,被他收线时不慎指甲一划一扯,断了。可怜那顶高不过盘旋檐下的燕子,被风一卷只剩下天外一点孤零零的影,还不知等落下时,要到了哪州哪府去。
陆令从打岔道:“人说风筝断线是除病消灾,飞得高是前程无量、平步青云,显见的王妃是要大福大贵,快快让我们巴结一下,来日好傍着你鸡犬升天去。”
兄妹两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他,挤挤挨挨没个正形地往回走。谢竟禁不住回眸再望了一眼已快要消失于视野的风筝,心里没来由地想,可我的线不是自己剪断的。
归去时天色已不早,三人兵分两路,谢竟径直回家,陆令从把陆令真送回鸣鸾殿,吴氏问起他们行踪,也讶异道:“之无倒愿意同青儿分开些时?”
陆令从点头:“他今日兴致不错,也常常笑,看得出是真心开颜。”
吴氏便道:“那就万幸,我早同你说,世上哪有捂不化的冰?何况他原本也就是一捧水。就算此前捂不化,那也是你不够上心。如今既得了法子,千千万万要好好关照着,我是过来人,最知道个中的不易。”
陆令真在殿内哼着小调盥洗,闻言接口:“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我常去!嫂嫂——顶——喜欢——我!”
吴氏嗔她:“你还不收敛些,要成野猴儿了!”
母子又闲话两句,陆令从便告辞出宫,打道回府。走到昭王府临街的外墙边就看见有谢府的马车停着,他本以为是送陆书青回来的车,也未在意,进了大门却发现许多眼生的谢府下人等在庭中,王府的小厮侍女也一个个肃然不语,气氛是怪异的凝重。再抬头,谢夫人与姚氏立在厅中,俱是眉头深锁。
四顾不见谢竟的踪影,陆令从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到外面一声为难的通传,“殿下回来了”,随即是婢子的惊叫:“王妃!王妃慢些!”
他心下一凛,拔腿冲到厅外,只见谢竟披头散发向他奔过来,身上穿的是寝衣,赤着一双脚,还隔着半道游廊就已经惨然出声唤他“陆子奉”,嗓音中竟带了哭腔。
陆令从瞬间方寸大乱,机械地伸出手迎上去,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谢竟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们才仅仅分开不到半个时辰!
然而谢竟的状态实在比他预料的还要不对劲,甚至都没能跑到近前便膝弯一软,仿佛腿抖得已经站不住,失去平衡,摇摇欲坠向前扑下去。
陆令从立刻迎面接住他,搂着他的手肘让他借力:“怎么了?我在这儿呢别怕,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
谢竟开口是声嘶力尽后的哑,却不啻于惊雷炸响在陆令从耳边:“青儿丢了!不见了!他没回来!没回来!”
他本能地把谢竟往怀中收紧一点,刚欲追问细节,可谢竟显然已是完全崩溃了,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陆令从的胳膊,语无伦次道:“你想让我留下也好,想让我让出这个位子也罢,你想让我怎么样都随你,只要你把青儿平平安安找回来还给我,怎么样都随你!”
陆令从只得将谢竟完全抱起来,让他的双眼正对自己:“乖乖,你先看着我,看着我。”
未料到扳回视线勉强望定眼前人,谢竟悚然一震,如梦初醒,像是刚刚认出陆令从的脸一般,喃喃低道:“子奉……你是陆子奉?”
陆令从已然要急疯了,但还是强作镇定哄着他,笃声道:“我是,是陆子奉,是你子奉哥哥,你告诉我青儿究竟如何了?怎么丢的?我起誓一定把他找回来还给你,我起誓好不好?”
谢竟却像是被他的笃定上了什么发条,忽然拼命抗拒起陆令从的拥抱,竭力想从他臂弯中逃下来,凄厉地叫着:“你别碰我!你是陆子奉,陆子奉亲口说过他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他亲口说过不想要青儿!你放开我!我自己去找,我把青儿找回来带他远走高飞,一辈子再不来碍你的眼!”
陆令从直接被他吼愣了,手臂下意识一卸力,谢竟瞬间剧烈挣脱了他的桎梏,踉踉跄跄跑回厅内,但好歹被他母亲与姚氏拦下,没真让他浑浑噩噩地找出去。
周伯这时才觑得空上前,简要将事情经过讲给陆令从:银绸晚膳后归府,听说陆书青在谢府便去接。谢竟后脚到家,原本一切寻常,更衣梳洗预备就寝,然而从乌衣巷回来的马车一掀帘,厢内却是空空如也,不见银绸更不见陆书青。随侍的下人全慌了神,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大一小上的车,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昭王府与乌衣巷又这样近,途径最最繁华熙攘的闹市中,谁也不知两个活人怎能就这样凭空消失?
乌衣巷很快得了信,谢夫人与姚氏怕谢竟出事,赶了过来;谢翊分报了京兆尹、四大营和大理寺;城门下锁,谢兖已带人各处去寻,只暂时按着还未惊动宫中。
陆令从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隔了灯火,遥遥望着谢竟以那种戒备又易碎的姿态躲在他母亲与姚氏中间,脑海里“一辈子再不来碍你的眼”与“他亲口说过不想要青儿”交替回荡着。
那一瞬他百口莫辩、束手无策,颓丧甚至淹过了陆书青失踪带来的巨大恐慌,陆令从绝望而自暴自弃地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谢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向母族家人求助,而最终没有相信他这个夫君的承诺。是雏鸟离巢后的眷恋作祟,让谢竟遵从了本能?还是他其实已经失去了谢竟的信任,没法再给予他所需要的安全感?
是不是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情都是徒劳,他的宽慰安抚只是治标不治本,并不能撼动谢竟心底的惶惶不可终日。可是若骨肉至亲一般的关怀与爱护还是不够,那到底要做什么才能够?他到底能给谢竟什么?谢竟到底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时机并不合适再多思下去,陆令从最后望了谢竟的背影一眼,转身出了正厅,沉声对跟上来的周伯吩咐道:“扣住今日所有跟去乌衣巷的车夫、乳母、家丁仆婢,挨着过了口供,再仔细翻查车马,不寻常的污渍、痕迹、破损,全要和府内报修的记录对上,有异样立刻报给谢大人。切记严令阖府上下捂严实嘴,素日一团和气,今日事若是闹将出去,大家没个干休!”
周伯一一应下:“殿下现在打算……”
“备马,”他大步往书房取剑,“我去找萧遥借宣室一用。”
陆令从足下生风,就在路过他方才碰上谢竟的回廊时,余光忽然在昏暗夜中掠见一抹寒生生的亮色,定睛细看,却是谢竟日日常戴在颈间的那枚银质累丝香匣。也许是在跑动、挣脱的过程中被扯松挂绳、坠了下来,香匣的搭扣摔开了,正静静躺在那一片青石板上,等待被人发现。
陆令从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两步,俯身刚要捡起,指尖处却冷不防传来异样的触感。他发现那其中似乎还装了什么东西:突兀、不合时宜也绝不应该出现在香匣内。
陆令从眼瞳微缩,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僵住,被钉死在原处动弹不得。在此时此刻之前,他甚至连这样东西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那是一缕微微鬈曲的青丝,柔软,驯顺,被正红细线拦腰系住,难分难舍地纠缠在一起。
第78章 十八.五
陆令从带着剑自书房回到正厅时,发现暂时没有了离开的必要——萧遥刚刚找上门来了。
四大营与京兆尹显然已经暗暗发力,以昭王府、乌衣巷为中心的几条繁华主街都像是被清了场一般,还不到宵禁的时辰就已门庭冷落,这异状自然不会瞒过宣室的耳目,稍一打探风声便传到了萧遥那里。
萧遥料到陆令从必然会向她求援,但是昭王的身份并不适宜此时此刻出现在摘星楼,她思虑之下,索性知会了楼中闭门谢客,亲自过来王府。
谢夫人与姚氏不识萧遥,但见谢竟抬眼叫了一声“萧姑娘”,萧遥迎上来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已派出宣室分头去找,你别慌。”
谢竟刚灌了一杯凉茶压惊,道:“青儿是同银绸一起失踪的,她又无武艺傍身,弱质妇孺叫人神不知鬼不觉拐了去,竟是要求财还是怎么?”
萧遥想了想:“从前银绸还在摘星楼时我们并不熟络,但她性情敞亮,身世清白,不会是有心主动带走世子。敌暗我明,为今最要紧的是知晓对方身份,再去找人才快得多。”
陆令从心不在焉地坐下,萧遥咳了咳,唤了几声“殿下”,他才恍然回神,目光有些复杂地从谢竟脸上挪开,道:“寻常谋财早该来要钱了,如今既不动声色躲起来,应当还有后招。”
谢夫人道:“既然不是求财,那王府素日与何人有怨?要不就是冲着乌衣巷来的?可谢家一向也并无什么宿仇……”
“目下可能的有三拨,”陆令从似乎早已有了成算,快速道,“一是与昭王府平日素无交集的人,奔着要挟昭王府办什么事情而来,那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着对面有所动作;二是临海殿或相府要灭口,但说实话,他们既没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能力在天子脚下毁尸灭迹,一旦事情败露父皇下了死命令,没一个逃得过,犯不上冒这样的险。”
他过度冷静的分析让谢竟胆寒,却又不得不承认,想要解决问题正需要这样不近人情的抽离。
“第三,是当日汤山行刺的那伙人。我们此前只查到这群人的‘主子’来自宫中,或者至少在宫中有相当深的势力,能调遣官兵,能与地方大员如许弈之流暗通款曲,但又排除了父皇或母后。我当日想不通宫内还有何人与昭王府积怨至此,今日一样没有头绪。但很明白的一点是,此人的目的是置我们于死地,真若落在他们手上,也许不会……留活口。”
谢竟听到最后那几字便是一个战栗,咬牙忍住,强迫自己冷下头脑细细复盘。上一回和这一回相隔两年,两年中其他时间,这伙人完全销声匿迹,没有任何异动,可仅有的两次,行动时机却又都十分突兀。
但是……硬要提炼两个时间点的相似之处,也并不是没有——都是昭王府发生变动,且是“向好”的变动时。
上一回汤山行刺之前,皇帝刚刚下旨给陆令从和他赐了婚,昭王府等于傍上了一门体面显赫、绝不逊于王氏的岳家;而这一回,则是前不久陆书青百日之时,皇帝正式昭告天下册他为世子,将金印直接给到不满周岁的稚儿,也属史无前例。
可若说这伙人是看不得昭王府日子过得顺遂,那也太过牵强。最最利益相关的王氏都已然被排除了,还有什么人会嫌昭王府的青云路走得太平坦?
谢夫人不知陆令从与谢竟曾在汤山遇到过刺客,这会儿不是细问的时机,但听陆令从语气中的凝重,也知道若真被陆书青碰上这伙人只怕凶多吉少,一时更是心急如焚,默默垂泪,姚氏在旁紧紧攥了她的手,低声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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