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周伯进来回话,下人们细细检查了银绸与陆书青乘坐的马车,内外均没有任何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陆书青被送去乌衣巷后车就停在谢府大门前等待,也不会有人时时盯着,或是歹人趁此时藏身进去也未可知。
未几,钟兆又派人传了消息来,说宫里一切寻常,太平无事,神龙殿与临海殿都一早熄了灯,他私下向羽林卫中打听过,宫门处也并无车马出入,陆书青在宫内这个可能性基本可以完全排除,目下似乎只能等,等人自己找上门来,或是等谢兖那边有无进展。就算陆令从再出门去找也没有什么多余用处,倒不如留在王府,下一步进退都便宜。
谢竟陷坐在椅中,赤着双脚踩在衣摆边缘,披散的长发全拢到一边肩上。真到此刻惊惶与恐惧却都抓不住了,剩下的只是茫茫如海的无力。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他没有宣室那样手眼通天的本领,没有四大营或者京兆尹内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法把这金陵城翻个底朝天,妥妥当当地将他的儿子带回来。
至少陆令从可以提剑上马出门去找人,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也有相当的行动力。他自己呢?他只是一个无用的母亲,能贡献一点把一家上下都搅得心神不宁的歇斯底里,仅此而已。
满堂人等得疲惫不堪却又难以入睡,除了谢夫人被劝着勉强眯了小半时辰,余者俱是睁着眼守过一夜。陆令从与谢竟就相邻坐着,低头盯着地面的砖石,几次欲言又止。
若他们同陆书青当真缘薄至此,最坏的预想成真,有些事情他兴许就永远也没有机会验证了。谢竟的神色很凝重,丝毫没有注意到颈间少了件常用的物什,显然心思完全未放在这些上面。
被陆令从沉甸甸的视线一灼,他似有所感地扬起脸来,双眸怔怔一抬,陆令从在那一刻心知肚明:如果陆书青有什么不测,他们两个就真的完了。
谢竟近乎病态的情感倾注,使他决计难以承受丧子这样惨痛的巨变;而陆令从自知晓陆书青存在的那一刻起就盼望着见到他,甚至暗暗思考了千万遍如何才能不成为皇帝那样的父亲。
陆书青会永远像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两人都是清醒着、血淋淋地把自己从那刺上拔出去,往后余生连面都不必再见了,免得旧疮复发。
到那般地步,被陆令从收拾起来、揣在襟前的香匣吊坠不论有什么意义,都再无关紧要了。
最终陆令从避开目光,起身出了正厅,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提着谢竟脱在卧室的一双鞋,走到他面前递上去,只道:“穿着罢。”
到二更王府大门外终于传来急促得马蹄和人声。浩浩荡荡数名军士簇拥着一个人进来,又听谢兖叫道:“银绸找到了!”
谢竟直起身来跳下椅子,就见银绸衣衫落灰鬓发散乱,忙一迭问道:“青儿呢?上哪里去了?可伤着没有?”
所幸银绸虽然看起来略显狼狈,但似乎未曾受伤,被扶到正厅坐了,有侍女捧了盥洗水来想替她整理仪容,银绸却摆手,又示意将一干下人与士卒先遣了出去,才对谢竟道:“那人放我回来带一句话:让王妃,一个人,天亮前去白下陂丁府故宅,给世子……收尸。”
不等众人失色,她又紧接着说:“但是世子暂且应当性命无虞,不过时间拖久了,只怕夜长梦多。”
她将自己与陆书青的遭遇简要复述了一回:带走两人的似乎有一男一女,其中女子是拿主意的,男子仿佛只是个帮手。那女子嗓音听来年岁不大,身量亦不高,可是力道出手无一不是行家。正如他们揣测是一早藏在车厢内,待银绸抱着陆书青上车后,趁她完全不备悄无声息地堵上了她的嘴,又捆住她的双手。
那男子本是直截了当欲冲着陆书青下杀手的,但女子却拦住他,低声说了一句“要当着他的面”。
紧接着女子矮下身来,附在银绸耳畔冷冷道:“捎句话给你主子,天亮前去白下陂丁府故宅给陆书青收尸,记着只能他一个人来,倘惊动了官家,我起誓骨头渣子都不会剩给他。”
银绸竭力想看清那女子长相却无果,随即便被一掌砍在后颈失去意识,再醒来已经是谢兖带的兵士把她从某条僻静巷弄救起,至于那一男一女是如何将她与陆书青带出马车,她则全然不知了。
谢竟听罢咬了咬唇,沉默半晌,道:“要我一个人去……是有话要对我说。”
陆令从蹙眉道:“我本以为会是冲着我来的。”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都已经默认对方是要以陆书青为质要挟陆令从做什么,此刻听到那女子要当着谢竟的面对陆书青动手的怪诞要求,无不诧异心惊。
萧遥沉吟片刻,道:“丁府……是上上任北大营中领军丁援的旧邸。丁援同许奕、何诰一样,都是今上在东宫时的旧属,建宁末年那场萧下王上的大案发生后,也被大浪淘沙,贬去了千里之外的冀州。不过他运气不好,赴任途中就病逝了,家眷流散,不知所终。”
丁府废置多年,早不知失窃过多少回,也难以凭此断定刺客是否就一定是丁家之人。但是至少他们掌握的信息又丰富一点:这一男一女与汤山是同一伙人,可以利用许奕与丁家,而许、丁之间又关系匪浅——在建宁末年那件官场洗牌、萧家落王家起的旧案中站在同一阵营,境遇下场都类似。
“她既点了我的名那我就去。活要见人,”谢竟顿了顿,“死要见尸。”
谢兖立刻阻拦:“你真听话一个人去岂能救下青儿?纵怕打草惊蛇,不领兵大张旗鼓包围丁府,至少也……”
说到此处他看了看陆令从,谢竟也淡淡瞥了陆令从一眼,却道:“殿下会陪着我的,对么,殿下?”
陆令从一愣,谢竟的确点中了他心中所想,他当然不会放任谢竟真的独自去涉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面与这女子对质的机会难得,有些事情也许顺势可解。
萧遥起身道:“不知对面究竟有多少人、武装如何。但王妃只须消消停停从大门走进去即可,殿下与我俱会暗中照应,既已寻到世子行踪,必定全须全尾地送回到王妃怀里。我当日将飞光送给殿下、同殿下做成这一笔交易时就说过,在金陵城中、太初宫外,还没有宣室办不妥当的事情。”
丁府的大门甚至不能称之为大门,漆皮脱落斑驳,就算当年还有人居住时,大约也是不怎么光鲜的。且宅子占地并不大,虽然丁援做到了中领军的位子,但显见俸禄支撑一大家还是十分勉强。
况且,如他一般平民出身、考功名入东宫的臣属,家资微薄,攒不了足够的钱在京城置办气派房产,大多居住条件都类似,就连这批人里仕途最顺遂的张太傅,如今也依然住着城郊毫不起眼的普通宅院。
谢竟一路走进院落最深处,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身后也察觉不到陆令从与宣室是否跟随。他迈入堂屋,只见幽幽点着一盏烛火,而桌上孤零零放着一个襁褓,正是属于陆书青的锦被。
室内悄然无声,谢竟离得有些远,甚至难以辨别陆书青是否还在呼吸。他定了定神,两步上去飞快抹开被褥一摸,陆书青湿热的吐息吹到他手背上,谢竟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抬臂正欲抱起他,喉间骤然一窒,一个臂弯勒住了他的脖颈,将他连着向后倒拖了好几步。
谢竟没有挣扎,只是用手抵着那臂膀给自己留出一点喘气的空间。随即眼前一晃,一道略比他低些的细瘦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将脸庞完全显露在谢竟的视线中。
非常年轻,平凡,沉静,人潮中偶遇他不会再看第二眼。
“王妃记得我吗?我在吴家别业伺候过您。”
是当年在汤山用雀儿报信的那个小姑娘,吴家别业的侍女。
谢竟立刻就想起了她的身份,在惊愕中含混地叫了两声,那手臂略松了掣肘,他道:“是你?”
“我同王妃没有仇怨,今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杀了你的儿子。”
那么身后制住自己的应当就是那作为帮手的男子。谢竟揉着喉咙,道:“我不问你是受谁之托,只问那个人取陆书青性命所求为何?我想不会是为财,那么为权?”
出乎意料的,女孩对此并未讳莫如深,只淡道:“杀他是为了救你。那个人说要救你。”
谢竟皱起眉:“我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被救?”
女孩却只是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王妃扪心自问,你真的是好、端、端的吗?”
谢竟刚要回答,张口却联想到这半年来的种种屈辱郁懑,忽然语塞,手脚心渗出汗来。
他试探地问:“那么若是你不杀他,杀了我,也就不必劳烦你再救我了,一劳永逸,再无后患,你看如何?”
女孩近乎天真地摆摆手,笑道:“不行,不行,那个人可惜你,可怜你,不忍看你受这诸般折磨,要我救你。我若杀了你放了他,岂不是辱没使命?”
谢竟一时无话,女孩冷眼看着他神色变幻,又加重了语气:“那个人说,做的这些事,是为了救你。杀了他,都是为了救你。”
他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咂摸了两回,蓦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泛上来,咂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杀了他”的这个“他”,指的恐怕不只是陆书青一个人。
半晌,谢竟艰涩地问:“两年前在汤山,你们的人要杀陆子奉,也是为了救我?”
女孩方才的话其实已然回答了——都是为了救他。
谢竟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杀了我的夫君和儿子,就能够救我?你方才那样问我,想来是知晓我这一向日子难捱;既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可怎又看不透,把我逼至此番田地的另有其人,岂是我的夫君幼子?”
女孩一笑:“不是看不透,而是看得太透了,所以清楚他们同气连枝,姓着一样的姓,流着一样的血,本性也是一样的凉薄。何况你以为那罪魁祸首能够幸免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谢竟越过她的肩头,望了望熟睡的陆书青,又问:“你既这样有主意,又为何费这一番周章,而不是傍晚在车厢内直接动手?”
女孩手指间夹着锋利的刃片,灵活地贴着关节,时隐时现:“原本是直接杀的,请你来一趟只为让你收个尸,可是那个人嘱咐我,须得当着你的面杀,因为你男人一定会陪着你来——虽然我们现在看不见他。”
她停了片刻,仰起头,清亮的嗓音朝着不知梁上还是房檐唤了一声:“昭王殿下,你在么?”
“只有让这个孩子死在你们眼前,你们的日子才会过不下去,你才会下定决心离开他,你才能活着。”
谢竟几乎困惑得苦笑出来:“如此周到,我竟不知京城里除了我的至亲,还有这样一位绞尽脑汁想让我活下去的好心贵人?”
“王妃刚说了不问的,”女孩狡黠地眨了眨眼,“但你总有一日会感激他。”
谢竟知道陆令从一定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这种时刻,生死关头,他已经无暇再去考虑任何有关情愫、爱欲、姻缘中的取舍进退之事。他那不值钱的自尊暂可以放一放。
谢竟微微扬起脸,换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正色,一字一句地向那女孩道:
“那么我明白告诉你,陆令从与陆书青都是我最最珍贵之人,我视之逾命,倘若你杀了他们,我绝不会独活,我没走出这间屋子就会去死,说到做到。到时你还是没能救成我,一样交不了差。”
第79章 十八.六
女孩听罢谢竟之言,倒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偏了偏脑袋:“你看重母族亲眷不在你夫君儿子之下。你会为了他们一死了之,抛下你为人子弟的担子不管吗?你会让你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她的两句话都是纯粹的疑问语气,但是话尾余音轻飘飘的,仿佛是真正好奇,也是真正无所谓。
“你不会,”女孩没有再等待谢竟的回答,“否则那个人一早便不会让我来杀你儿子。”
谢竟看到她想要触碰陆书青的襁褓,下意识道:“那请至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亲自来动手。”
女孩微讶,侧目看他,谢竟笃定地又重复了一回:“你把他交给我,让我亲手杀了他,这样他进了阴司地府记恨我,来世便也不愿再托生到我膝下了。”
女孩顿了顿,向谢竟身后的男子示意一下。谢竟觉出颈间的钳制松动,便走到桌旁,略微俯身,把陆书青抱起来,搂在自己怀中。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甚至看也没多看陆书青的睡容一眼,只是将锦被的边缘折回去,覆到婴孩的面上。
空荡荡的厅堂内,另外两个人都如同没了气一般死寂,女孩半惊半疑地抬起头,与谢竟双目相对,那一刹若有所感地从他眼底看出了什么,神色一凛,骤然出手,挟着白刃从斜侧里直攻谢竟,刃尖的目标却不是他,而是欲往陆书青的襁褓上添一刀。
谢竟以超过本能的速度像虾米一样弓起身来,将陆书青完完全全、紧紧地护死在自己胸腹之间,用颈侧接下了刀刃。几乎与此同时,快到他来不及感受到任何疼痛,头顶一道影子纵身跃下来,刀剑相撞出一声刺耳嗡鸣,等他抬眸,发现女孩已经被格开到几步之外。
陆令从反手握着长剑横挡在他前面,开口听不出喜怒起伏:“犯不上费那许多周折,你此时此地若能杀了我,他自然再不用做昭王妃。”
僵持片刻,女孩与那男子交换眼色,前者已经在电光石火间与陆令从交起手来,后者则迅速闪身欺向谢竟背后,企图重新制住他。然而谢竟猛地一回身,隐在袖中的手紧攥着已然出鞘的飞光,狠狠照着男子的臂膀迎上去。
他其实并没从陆令从那里学会飞光六式,也全没有技巧经验,只是靠着出其不意和用尽全力,虽然毫无章法但却是实实在在没入了那男子的右臂之中。
谢竟自己都给力道带得一震,趁着男子的吃痛的瞬间脱身出来,倒退着踉跄几步。
陆令从无暇细看这边局面,只朝谢竟断喝道:“走!”
谢竟顾不得再多看一眼,转身发足就向着大门处狂奔,只觉得自己毕生没有跑得这样快过,连身后有没有人追都没有时间在意。
万幸丁家宅院实在不算宽敞,谢竟冲到大门前,用肩膀去撞门却纹丝不动,像被人从外面拴上了。他想到也许可能是官府的人或者谢兖,便用力握拳一边砸着门一边吼着:“是我!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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