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当出一些血,给无关紧要的人留条活路,如今京城中吴、李两家不也是如此? 事后清算的时候说起来,他王氏也不光是押着谢竟做出头鸟、替罪羊,散功德的善事,不也交给他去做了?
王俶沉吟良久,最终对谢竟道:“淮水是金陵门户,举足轻重,你不妨就去探探虚实。”
谢竟匆匆动身,未至年关就离开了金陵。为防万一,他专门从幕府山虎师旧部中点了些人随行,徐甲徐乙亦在其中。这群人与王家随行下人又鲜明地分为了两个阵营,相互提防,谢竟倒可借机松口气。
他采取的策略是先快马加鞭,赶赴距离最远的下邳郡,再调过头一路回京。一来下邳郡更北,受灾更重情势更迫切,二来陆令从应当刚离开不久 ,郡守即便真有异心,也无太多时间钻营,更易露出马脚。
他们在除夕夜被风雪迫停在了城外,无奈只能在官道旁的驿站暂且落脚。谢竟推说自己衣裳足够厚用不着,让徐家兄弟把仅有的炭盆端到下房内给众人,上夜的人也被他劝回去了。他的房中至少门窗没有破损,衣物被褥都裹上身,足够对付;楼下随从们睡的屋子却不定怎么漏风,没有炭火取暖,只怕不好捱过。
谢竟早早卧下,琢磨着明日入城先从哪一步查起,枕着风声在床角蜷成一团,迷迷糊糊正要盹着时,忽然听到清晰的“咔嗒”一声响。
他以为是风吹动了窗棂,还不待回身下床,却忽觉背后帐子一窸窣,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已然贴上了他冰冷的脸颊。
谢竟几乎失声叫出来,然而来人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顺势捂住他的嘴。肌肤相触的一瞬间谢竟就安分了,他立刻嗅出了独属于陆令从的气息。
他惊愕地转过身,掀开被子把陆令从纳进来,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腰。陆令从衣上裹挟着凉气,但是身子却暖和许多,谢竟本能地把脚缩到他小腿间摩挲着,缓解足心的寒意。
“我还当你已经走了。”
陆令从用手轻轻揉着谢竟的后颈,为他活血:“原本昨夜要走的,被雪耽搁了。真若走了,也见不上你了。”
“那个手印……不会是你罢?”谢竟忽然心念一转,下意识问道。
陆令从疑道:“什么手印?”
谢竟的确猜测过血手印是陆令从手笔,但陆令从没有钥匙,要进谢浚的房间只能把锁砸了,可是听管事回话说门上的锁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再者说,真是陆令从所为,也没必要瞒着他不和他通气。
也许闯入者自己有钥匙?可是当年兵荒马乱、人多眼杂,谢竟也根本无从查起谁会有谢府的钥匙。
末了他只是摇摇头,说“无事,我睡糊涂了”,大事在身,他不想再让陆令从操心这些。
“你怎么来了?”陆令从一面轻车熟路地把脸埋在他颈窝内亲吻着,一面用温暖的掌心捂着谢竟柔软的小腹。
谢竟简要给他交代了始末,听他道:“我匿着身份过来,晚间看到官府车马停在外头,还当是下邳郡守玩什么花头,没想帘子一掀,却出来一个你。”
“我正要问你,兜了这一圈,节窍可都打点过了?有没有要我再疏通的,或是要搬出谢家的旗号来的?还是只用我试探他们是否忠诚?”
陆令从闻言,顿了片刻,立即就被谢竟敏锐捕捉到,警告道:“都到这一步了,同生共死成王败寇的事,再不分你的我的,也再没有什么欠不欠的,你需我做什么,尽管开口便是了。”
“你只管先做王俶交代你的事,”陆令从在黑暗中凝望了他半晌,用力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一下,“该疏通的,该搬出谢家的,我都已经办妥了。”
谢竟有些不满陆令从这把他当作孩子们一样的亲法,凑上去连用鼻尖拱带用牙齿轻咬,一路从他的喉结处吻到了他唇上。
“若有余力,你可以将诸郡郡守都试探一回,但我的直觉一向准,”陆令从停了停,放轻声音,“问题会出在淮阳。”
谢竟默然记下,心中明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愿再多费神耽功夫谈公事。
“明儿大早就走么?”他不死心地又问一句,手臂钻到衣下,攀在陆令从脊背后面,体味着疤痕的触感,“我想要。”
然而谢竟自己也知道时机、地点都不合适。这一向许久未有房事,一旦开了荤,只怕彼此收拾不住。
“就快了,”陆令从捻着他的耳垂,“就快了,到那时夜夜陪你,不上朝也陪着你。”
谢竟其实困意全无,但他只能竭力把呼吸放平放缓,尽量不翻身发出动静。他若是辗转难寐,陆令从必定会彻夜不眠陪着他。自己明日可以消消停停乘车入城,陆令从却得顶着风雪骑马赶路,不能不好好休息。谢竟只有假作自己已经熟睡,陆令从才能放心睡得安稳。
一夜唯有北风啸啸,拂晓时分雪停了,天光未破,却被雪地映得亮堂些,陆令从醒来,小心翼翼松开环抱着谢竟的手臂,起了身。
谢竟将半张脸埋在被中,无声看着他的背影。十四年间他有无数个清晨这样沉默地、漫不经心地目送陆令从更衣洗漱,在一切收拾妥当、预备推开房门时,陆令从总会习惯性地回头瞧一眼床内,若捉到谢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便会失笑着坐回榻上,把他半抱着起一回腻。
然而这一日陆令从没有。他只是潦草收拾了自己,提起剑,近乎焦躁地迈到门边,犹豫一下,然后大步流星地匆匆奔下楼去,仿佛只要再多停一刻就会忍不住回过头来。
谢竟怔怔望着那扇开而复关的门,忽然滑稽地觉得陆令从就像话本里与良家小姐夜会、结露水姻缘的鬼书生,待天明一睁眼,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若非身边余温,他都无法判断昨夜是真还是梦。
他愣了半盏茶工夫,忽然犹如着了魔般一跃而起,套上靴子裹起大氅,顺着陆令从离开的楼梯跌跌撞撞地狂奔下去。
客栈厅堂内空荡荡的,只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谢竟一步未停地径直冲出门,闯入刺骨的冰雪天地里,烈风刀子一样剜在他的脸上。
心中有个声音哀哀念着“你该回去”,他不该追上去,他追不上去。但他只是突然无法控制自己那种铺天盖地如大雪般压下来的恐慌,草木皆兵地把每一个弃他而去的背影都当成最后一面,把每一场告别都当作永诀。
他没有出声去叫去喊,只是用大氅裹紧身子,迎着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上去,路并不好走,他跑得也踉跄狼狈,却仍然倔强地、执拗地追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不知追了多久,谢竟觉得有一百年那么长,但也许仅仅只有一百步那么短,他放下挡在额前抵御寒意的袖子,骤然发现在无穷无尽的白之中,一点墨色的影子在慢慢向他平移,向他靠近,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那是陆令从。
陆令从看到了他,拨转马头,正向他奔驰而来。
第82章 十九.三
陆令从几乎是直到谢竟面前才勒了马,往斜里俯下身,单臂穿过谢竟的肋下,将他捞起来侧坐马上,死死按进自己怀里。
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有想过就此调头,带着谢竟不管不顾冲向茫茫未知的远方,彻底消失于这一场大雪中。
就让京城以为他们死了罢,不幸尸骨无存——他们可以做到一生一世躲在某个深山老林里再不出现。
可陆令从自己也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不必说其他,只要想起儿女、母亲还在水深火热的金陵,时时刻刻有身陷险境之危,他们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苟活哪怕一日。
陆令从在原地驻马,轻抚着谢竟的鬓发,问:“怎么追出来了?”
谢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来,与陆令从十指交握在一起,把对方的手背牵到自己唇边吻了数下。
陆令从在他耳畔劝慰道:“我不是上战场,巡视灾情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我只是不安心。”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谢竟第一次在陆令从面前直白地展示出自己的疲惫、忧虑与不安。谢竟心思重,从前一向是报喜不报忧,但过于惨烈的回忆让他学会了通过示弱直白地表达“我很担心你”,换取陆令从在涉险时更畏首畏尾——哪怕是念着他、不愿他挂怀,行动也多少会谨慎一些。
“只要两三个月,说不定都不用那么久,开春我就回来了。”
谢竟有几分痴痴地抬着眼,钝声问:“你昨晚说的是算话的?答应我不再带兵天南海北地跑了?事成之后,就去跟陛下辞了公干,只挂个闲王的名儿,关上大门在昭王府里陪我?”
陆令从每听完他半个问句,都会毫不犹豫地笃定回答一声“嗯”,但是谢竟却似不敢尽信:“你当年说过的,余生一日一夜都再不要和我分开了。”
陆令从与他对视,半晌轻叹道:“我没法带你去。”
这仿佛回到他们二十岁出头时那样如胶似漆,偶尔分离,一个只能宽慰、抱憾又珍惜地对另一个说“我没法带你去”。
可他们早不是二十岁了。连“我带你去”这个想法本身都是天真的,再明明白白把这话说出来,简直惹人发笑。
可陆令从还是本能地、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像一下惊醒了灞陵折柳、烟雨濛濛的惜别美梦,回到了寒意入骨的雪白天地中。谢竟訇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是昏了头才做出这种既幼稚又无意义的事情,当下打了个寒噤,伸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推开几分。
“你说得对,”他轻轻拍开陆令从拥着他的胳膊,“该上路了。”
陆令从也已回过神来,顺从地松开手臂,任谢竟侧身跳下去,解下猩红的大氅,拍了几下捋顺了毛,搭回马背上盖住陆令从的大腿和膝头。
“你做什么?”陆令从愕然,伸手欲拦,谢竟却只是摇了摇头,竭力抹出一个笑来。
他只要快些跑几步就能回到客栈,陆令从的前路却还有几千里要走,他远比他更需要这件衣料。
“此去星夜兼程,雪深天寒,”谢竟双手环抱胸前拢紧里衣,倒退着往回走,在纯白天地中留下一串伶仃的脚印,一步一步远离陆令从,“让它替我陪你。”
金陵毕竟在天子脚下,虽然时有难民涌入,朝廷尚能勉强应对;而下邳郡作为水陆通衢,南来北往的百姓在此处落脚,却不可能得到如京城那样妥善的安置,又不是名门故里,无望族扶持,受灾至今几乎一直是自生自灭,三个多月才盼来了谢竟一人。
谢竟这时才明白,陆令从为什么让他先办王俶交代的正事,有余力再去试探郡守——那些阴谋阳谋与下邳的状况比起来,实在是不堪一提。
那夜陆令从离开客栈之前,在他桌上留了几张手记,里面就有此行诸郡长官的履历。下邳郡守起自微寒,爱民实干,是陆令从当年在此剿匪屯兵时,一手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城内入不敷出早有一冬,幸得往年勤业,当地人家中靠着余粮勉强过活,但却绝没有能力再去救济他人了。
人太容易选择性忘掉不适的回忆,谢竟自己是明明白白遭过罪的,然而回到京城不到一年,重新过上从前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连受冻挨饿是什么滋味都已记不得了。
一路上他快把随身衣物散光了,只剩下够御寒的,徐甲是土里生长的苦出身,对时局现状的无奈一清二楚,劝他:“王妃看开些罢,没用的,帮得了一个两个,帮不了这一城的人。过些日子到得济阴、淮阳,又怎么是好?
谢竟蹙着眉,默默半晌,回头看看萧条的城池,只道:“你们带着士卒进城沿街走一圈,看哪家哪户房舍被雪压坏的,帮着修葺一下;再让王家那群人抽空把马车拆了,车帘幔帐改成衣裳,车身砍成木柴,送到府库,看看能不能贴补些。”
身后徐乙闻言一愣,问:“那之后的路程……”
“骑马就是了,你们殿下尚且如此,没道理我再破例。”
谢竟尽他所能争取了尽可能多的赈款,但国库里就那么点钱,拆东墙补西墙,过了又必然惹得王俶生疑。
他回京后的开销全由俸禄支撑,府内下人的工钱在王家开,也不要他发,从前的家产全寄在陆令从名下,即便有心自掏腰包一时也拿不出来。就算如此,那郡守仍是千恩万谢,叫他汗颜。
谢竟派徐甲假作相府之人,私下找到郡守,旁敲侧击地打探陆令从的行踪。对方倒是果然守口如瓶,只咬定了昭王从三年前平叛后离开,便再没回来过下邳,与他也断无任何来往,半点未将陆令从的谋划透露给“相府”。
此后他们又南下前往济阴,灾情稍微轻些,却也好不到哪去,又是一番周转。济阴郡守反应大同小异,绝口不提陆令从曾经现身此处、有托于他。这也在预料之内,他记得陆令从临走前的提醒,距离京城更近、人口构成更复杂、官场形势也更微妙的淮阳,兴许是最有可能生变之处。
公务途中谢竟收到陆书宁的来信,她如今与陆书青被分别寄养在李家与吴家,相府在吴家亦有眼线,陆书青不敢妄动,只能安安分分依靠舅公庇护,也求个稳妥。
倒是李家这边,相府没将陆书宁一介幼女放在眼里,反而给了她机会把信托商队带出。信上她三言两语提及一件事,却让谢竟有些格外在意。
那恰是在数日之前的除夕,吴太妃无儿女在侧,偌大的金陵倒只剩他们祖孙三个是至亲,兄妹二人心内也戚戚,到底愿意与祖母一起依偎着过,便还是都进宫去了。
大灾当头,天子当然不可能铺张。陆令章又无妃妾,也就是天家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场宫宴草草了事。
却不想散席后,陆书宁还未出神龙殿,先被陆令章拦下。
陆令章与陆书青岁数相差不算太大,勉强算得熟悉,也并未为难过对方。但对于陆书宁,陆令章连面亦见得不多,生疏都写在彼此眼里。
他显然从未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相处过,站在几步开外,犹豫了半天,把手伸出去,示意陆书宁可以牵着他:“叔父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陆书宁本能地回头去看她哥哥,然而陆书青被几名朝臣缠住,借寒暄之名打探昭王府动向,他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叫这些老狐狸套了话去,只能小心应对,当下亦走不开。
“不会太久的,”陆令章自然清楚她的戒备,“只是看一眼,末了送你出宫门。母后不会再扣住你了。”
陆书宁只得咬咬牙,随着他去。二人没有乘轿,一路不紧不慢却走到宫闱东北部,陆令章将她领进僻静冷清的殿阁中,命内监掌灯,陆书宁定睛细看,才发现此处居然是早已废弃空置、多年不再开科收翰林的内廷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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